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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典

作者:刘畅

2022-01-10·阅读时长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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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无论“活字典”,还是“百科全书”,都是对知识的垄断和权威的象征。在信息爆炸和即时检索的时代,博学之士和博学的载体变得既无可能,也无必要。互联网成为“活字典”本身。

活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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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供图)

像每个学科一样,中文系也有自己的传说。我学古代文学时,“‘学而时习之’的‘学’字可以讲半个学期”“中古以前的书都读过”就是个典型。这样的老师一般都被认为有家学渊源,只有童子功才能做到古诗、古文倒背如流。

那是我对“活字典”最初的了解。每个领域都有知识渊博的人,他们现在被称为“活字典”,古时被称为“博士”。在指称学位前,“博士”指博学多闻、通达古今的人士;甚至在战国时期便是一个官职,执事者掌古通今,负责保管文献档案、编撰著述,肩负着传授学问、培养人才的职责。司马迁在《史记·循吏列传》中就有“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第为鲁相”的记载。这个官职之后发展为专门精通某一门学问或传授经学的官名,比如汉代有五经博士、唐代有太学博士,直至清代。乃至发展出“茶博士”“酒博士”的敬称,与“活字典”同义。

将知识垄断的,除了朝廷中的渊博之士,还有朝廷举全国之力编纂的类书。从魏文帝当朝时编纂220卷的《皇览》开始,把一切学问凝固在一套书上的雄心便从未断绝,直到明代两万余卷的《永乐大典》、清代康熙年间开始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逐渐接近如今百科全书的样貌。类似的对应关系在西方也有,甚至时间点也相差不远。

Polymath即“通才”,它还有个更直接的同义词,Renaissance man。那是对达·芬奇等文艺复兴时期在多种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人的敬称。他们也与宫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528年出版的巴尔达萨尔·卡斯蒂寥内《廷臣论》中写道:“一个年轻人应当迷人、机智,并在古典领域受过良好教育。他应该会跳舞、唱歌、演奏音乐和创作诗歌,而且他该是一个熟练的骑手、搏斗家和剑客。”而在16世纪,“百科全书”一词出现,指“包罗人类一切知识的书籍”。直到1772年由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编写28卷、7万余条目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现代人熟知的百科全书的形式定型下来——比字典条目更长、更详尽,条目侧重事实的资讯。

20世纪初,百科全书的体例引入中国,不仅民国时编纂了《辞源》,渊博之士又获得了一个别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那时能有此称号的人物,首推陈寅恪。他学贯中西,国学方面,3岁启蒙,精通经史子集,儒家经典“十三经”倒背如流,中国的历史典籍、诗词歌赋了然于胸;西学方面,他年轻时游历欧美,通晓十几种语言文字,有常用的英语、德语、法语、日语,还有梵文、西夏文、藏文、满文、朝鲜文、巴厘文等十几种中亚和东方古语言。据说苏联发现一块突厥文字的古碑,全国专家教授无人能识,最后请陈寅恪才迎刃而解;甚至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郭沫若写信给北京大学历史系师生提出,“就如我们今天在钢铁生产等方面15年内要超过英国一样,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要在不太长的时期内,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郭沫若觉得要集举国之力,才敢跟陈寅恪一人抗衡。

陈寅恪不常有,但每个领域都有掌握大量知识的权威。在百科全书与百科全书式人物垄断知识的漫长岁月里,即使朝廷的掌控已不在,知识对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来说,始终是捉摸不定的。虽然百科全书可以像字典一样检索,但卷帙浩繁的百科全书往往束之高阁,当一个疑问从脑海中冒出来,无论是一个书名、一个关于人体的疑问,还是几十年乃至几千年前发生的事,或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都要询问你遇到的每个人,辗转到达那个“活字典”。人们难以想象自己意识之外的知识,而作家写作、学者做研究,卡片都是必不可少之物,甚至曾经做学术的入门技艺,就是学会整理一套属于自己的检索卡片系统。

而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大爆炸使“活字典”变得愈发不可能,专业战胜全才,而百科全书也有了新的形式。H.G.威尔斯在193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大脑世界》,首次提出使用一台自动机器来编写一部百科全书的想法,1960年泰德·尼尔森提出“世外桃源计划”,即“用于全球电子出版的数字存储库计划”,他设想了一种机器语言程序,可以存储和显示文档,并借助对不同版本文档的视觉比较,具有执行编辑的能力。百科全书由此可以在机器中生成。

但最终成果迟迟没有实现,反倒在本世纪初,人们尝试将旧版本的百科全书电子化。2002年,28卷的1911年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电子版发表。而此前一年,“自由的百科全书”维基百科上线,知识融合互联网的特性,每个对某一领域精通的人,都能参与编纂、修订词条。虽然百科全书从未有人可以单独编纂,但知识毕竟日渐平等化。

互联网本身成为一个“活字典”。如今写作时通过维基百科、论文库检索专业知识,早已司空见惯。卡片变为浏览器里的收藏夹,或是电脑中的便签,甚至思维导图也有了模板。而任何百科全书的形式,再难以容纳知识的体量。检索变得如此便捷,即使脑中只有模糊的碎片,人们也不再需要询问他人,可以在互联网中获取意想不到的知识。

拥有独一无二知识的人几乎消失了,人们有想法,但不必再有厚度。校园里的“活字典”始终令人尊敬,却看起来并非遥不可及。因为“活字典”脑中的记忆,并不比网速更快,同样的诗篇也存在于网络里;甚至当你希望找一个形容“书多”的成语,只需在浏览器里输入这个与口语无异的要求,得到的结果不见得比学究少,虽然会有偏差,但对你的要求变低了,你只需要辨别和挑选。

某种程度上,知识超越人类而存在,人类如同知识输出的“端口”,就像《被互联网消失的100件事》(100 Things We’ve Lost to the Internet)中所言,孩子们过去认为父母什么都知道,因为即使他们不知道,他们也会当场编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或者在当天晚上从书中查找,并在早上假装自己原本就知道。现在,孩子们看到父母在谷歌上查找木星卫星的名称,或石油漂浮在水面上的科学原因,“他们很早就知道,他们的父母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互联网知道”。

文章作者

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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