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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神箫

作者:秋鹭子

2022-11-27·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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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髓如剜心”的确是个残忍的比喻,但比喻本身并非为了营造残忍的意象,而是让人记住:真正的诗人注定要经历磨炼、忍受痛苦,他的诗艺方可臻于完美。诗如此,音乐亦如此。

(TPG/alamy 供图)



前日去看一个朋友。多年不见,朋友已为人父。他家小姑娘四岁,梳两只乌亮小髻,从这屋穿到那屋,活泼可爱。我一把搂住她,问:叫什么名字?——Xiaoxiao,她脆生生地答。我又问:哪个Xiao呀?——就是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来的那个箫呀。她看着我,眼睛扑闪着,露出一个笑靥,跳开,又去玩了。

回去的路上我边走边念:箫箫,箫箫。这名字起得真好。一个很美的乐器,很有诗意。那一下午我都在想各种箫的传说。先想起小时候背的《笠翁对韵》,一东韵最末一个对子: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这用的是萧史弄玉吹箫引凤的典故。汉代刘向《列仙传》记了一笔: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还有比这更飘逸的音乐故事吗?

午夜,箫声还在耳畔回荡。没引来凤,却唤起另一个画面——很久以前,一支尚未成形的箫。对啊,箫这种乐器是怎么来的呢?想起一首诗,就叫《一件乐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勃郎宁夫人写的。记不住诗句,只保存了一片朦胧的印象,有丧失和毁灭,也有成全。赶紧把诗找出来,是这样的:

还没找到像样的中译。这首诗不好译,况且译诗总要折损原作的一些精髓。但诗和画是通的,诗人展开比喻、化用典故,是为了再现或创造某种意象,诗境里融着画境。诗和音乐也是通的,最早的诗句就是歌词,诵诗即歌咏。勃郎宁夫人这首诗如画如歌,又藏着一个古老的神话,非有高妙的译笔不可传其真意。不如先从它的画境入手,对着一帧帧画面做个看图说话的练习。你跟着诗人来到河边,看——   

那儿有个神,伟大的潘神,他在芦苇丛里干嘛?好像在找一样东西,边找边赌咒发誓。他那山羊蹄子在河里乱踢踏,吓跑了蜻蜓,弄坏了金莲,泥污翻溅,清水变成浑水。终于,他从清凉的河床底下拔出一根芦苇。这下好了,他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拿出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削那根柔韧的芦苇,削到一片叶子不剩,只余短短一截芦杆。谁能相信它刚从水里出来呢?谁还记得它在水中长身玉立的模样呢?可是还没完,伟大的潘神继续工作,他一点一点抽去芦苇的髓,好比挖掉一个人的心,然后在那可怜的空芦管身上刻下小洞。就得这样,潘坐在高高的河岸上大笑,只有这样,神们才能创造美妙的音乐,向来如此。接着他嘴巴对准一个芦孔,用力吹响。

英国诗人伊丽莎白•布朗宁(视觉中国 供图)



你还来不及替芦苇掬一把同情之泪,诗人就变了语风。——美啊!美啊!美啊!噢潘!美得销魂,令人目眩,噢伟大的潘神!落日停在山头,忘了沉没;金莲重新绽放,蜻蜓又来点水,做它的好梦。

你刚回过神来,还在琢磨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美妙的箫声,诗人的语风再次逆转:可是坐在河岸上大笑的潘神终究是半头野兽。他造就了一个诗人(乐器),而真正的神却为其中的代价和痛苦哀叹:那根芦苇再也无法跟它的同伴一起在河中茁壮成长。

这首诗立意很奇。诗人抛给读者一个难题:你是向着芦苇呢,还是站在潘神一边?勃郎宁夫人自己没有明确表态,毕竟诗歌还要讲究修辞和境界,过度显露情绪就没趣了。可还是能隐隐觉出,勃郎宁夫人的心似乎是跟芦苇相连的。第四节用的比喻最关键:抽芦苇之髓,如剜人之心——草木也是有心性的血肉之躯。敏感的人读到这里,大约要生出一些联想了。一个女诗人拿古代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潘神做文章,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她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首诗,用这么残酷的比喻?她想表达什么?我猜热衷后现代理论(尤其是女性主义)的读者会很感兴趣。

果然就有一种流行的解读,说勃郎宁夫人是在替受支配和受虐待的女性申诉。芦苇就是这些女性的化身。伟大的潘神是个讽刺——你看他多么野蛮残暴,他本来就有一半兽性,永远不可能是完整的人,更不会是真正的神。在诗人眼里,真正的神有同情心,怎会如此涂炭生灵?因此这首诗的矛头直戳潘神——他造出了优美的乐器,却糟蹋了无辜的芦苇,这芦苇也是聚天地灵气而生,他暴殄天物,罪不可赦。

闻此说,我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略一琢磨,发现了问题。最可疑的是真正的神。按这种解读的逻辑,我不禁好奇,在勃郎宁夫人眼中,阿波罗算不算真正的神呢?她肯定读过阿波罗活剥马西亚斯的故事。这个神话很容易让人对神产生幻灭:半人半羊的牧神马西亚斯擅吹笛,自信技艺无双,挑战阿波罗跟他来一场音乐竞赛,由三位缪斯当裁判,胜者可任意处置败者。马西亚斯轻松赢下第一局,但阿波罗耍赖,把里尔琴倒过来弹,马西亚斯却不能倒吹笛子,紧接着阿波罗边弹边唱,就这么赢了。马西亚斯据理力争,当然争不过神。阿波罗剥了他的皮,钉在树上警告世人休得狂妄。威尼斯大画家提香还画过这个故事:马西亚斯的身体倒过来,两只山羊腿叉成V形绑在树枝上,等着被宰割,阿波罗亲自操刀剥皮,小狗来舔地上的血,旁边那位缪斯还拉着小提琴伴奏。这一幕可比勃郎宁夫人诗中的场景野蛮、恐怖多了。神不再是神,而是萨满在享受疯狂的死亡仪式。

然而阐释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了。有的直接给勃郎宁夫人扣上一顶女性主义诗人的帽子,进而将《一件乐器》解读成她的自传诗。还有的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角度进行阐释,洋洋洒洒一大篇,看得我后脑勺疼。大意是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河水清澈,万物自得;潘神这一来就完了,不光蹂躏芦苇(女性),还破坏生态。潘算是一位自然神,对自然的统治就这么连上了对女性的统治,生态女性主义解读可谓天衣无缝。可我又琢磨了一下,发现还是有问题。关键就在芦苇喻指的那个女子,她跟潘神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找出了《一件乐器》的神话典故。

在阿卡狄亚严寒的山麓,幽深的树林里住着许多仙女。其中有一个,向她求婚的人很多。她的同伴都叫她绪任克斯(Syrinx)。萨提尔精灵们都爱她,追逐她,而她总是逃脱。她学狄安娜,以狩猎为业,立誓终身不嫁。她腰里束一条飘带,打扮得就像狄安娜,唯一的区别是她拿着牛角做的弓,而狄安娜的弓是金的。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分不清。有一天,潘瞥见了绪任克斯,她正从山里回来。潘的头上戴着松针编的冠,上去跟她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仙女不理他,奔向荒原,最后逃到一条大河边。河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就恳求河中的姐妹把她变成水草。这时潘追过来,已经捉住她,往怀里一看,却是一丛芦苇,叹息之余,只听轻风吹过芦管,荡出一阵奇妙的声音,低沉哀怨,又清新悦耳。这声音使潘非常迷惘,便说:就让我们以后永远通过芦管交谈吧。

这一段出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第一章。奥维德很会讲故事,经常一个套着一个地讲。这个故事就套在朱庇特、朱诺和伊俄的故事里。伊俄是河神的女儿,天神朱庇特看上了她,她吓跑了,朱庇特变出一片乌云逮住她,和她云雨。又预感妻子朱诺会嫉妒,就把伊俄变成了一只白牛。朱诺还是疑心,把这小白牛要来,命阿尔古斯看着她。阿尔古斯头上长着一百只眼,伊俄总也逃不脱他的目光。可怜她白天只能吃点苦草,晚上也没有床睡。朱庇特实在看不下去,派儿子墨丘利去杀掉阿尔古斯。墨丘利扮成牧羊人,吹着芦笙来了,阿尔古斯被这新鲜玩意儿的声音吸引,就拉住墨丘利陪他消磨时间,还问芦笙是怎么发明的。墨丘利便给他讲潘的故事,时而吹起芦笙,给他催眠。芦笙嘛,墨丘利说,便是用蜡把长短不齐的芦管粘在一起做成的,一直沿用姑娘的名字……”还要说下去,阿尔古斯那一百只眼睛早已全闭上,彻底睡着了。墨丘利手起刀落,砍下了阿尔古斯的头。

1937年,英国安娜•尼格尔饰演潘(视觉中国 供图)



这就是潘神箫Syrinx)的来历。它是一种用芦管做的古老乐器,形似笙,又叫排箫。芦管是用仙女绪任克斯变成的芦苇削成的。潘没能与仙女合欢,只有借这支箫凭吊她。箫声寄托着他失落的爱和情欲,在阿卡狄亚回荡。传说中的阿卡狄亚是个世外桃源,那里有绿树、芳草、溪流,天不荒,地不老,神人共居。阿卡狄亚也是潘的家园,仙女、牧羊人和萨提尔在山林水泽间追逐嬉戏,生活是田园牧歌,然而黄昏的箫声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在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眼中,阿卡狄亚就是他的故乡西西里,西西里的牧羊人达佛涅斯爱情失意,饮恨而终,死前唤来潘神,交还了那支曾给他无数慰藉的排箫。后来,维吉尔把阿卡狄亚想象成一片远离罗马政治纷争的乐土,但是乐土上也有爱的丧失和死亡。再往后,经过无数诗人的演绎,阿卡狄亚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经验,一个回不去的乌托邦。

《一件乐器》中不曾出现阿卡狄亚,也不曾出现绪任克斯,但饱读诗书的勃朗宁夫人不可能不晓得潘神箫寓含的神话意义。抽髓如剜心的确是个残忍的比喻,但比喻本身并非为了营造残忍的意象,而是让人记住:真正的诗人注定要经历磨炼、忍受痛苦,他的诗艺方可臻于完美。诗如此,音乐亦如此。萧史弄玉吹箫引凤,这对神仙眷属的技艺是怎么炼成的,我们从来不提。潘神箫的故事没有那样飘逸,但也只是结果不同罢了。无论对勃朗宁夫人的诗作出怎样复杂的阐释,都不应忘记它的主题——一件乐器。说到底,它是一首关于音乐的诗,一首关于诗的诗。

 

A Musical Instrument

I.

WHAT was he doing, the great god Pan,

Down in the reeds by the river?

Spreading ruin and scattering ban,

Splashing and paddling with hoofs of a goat,

And breaking the golden lilies afloat

With the dragon-fly on the river.

 

II.

He tore out a reed, the great god Pan,

From the deep cool bed of the river:

The limpid water turbidly ran,

And the broken lilies a-dying lay,

And the dragon-fly had fled away,

Ere he brought it out of the river.

 

III.

High on the shore sate the great god Pan,

While turbidly flowed the river;

And hacked and hewed as a great god can,

With his hard bleak steel at the patient reed,

Till there was not a sigh of a leaf indeed

To prove it fresh from the river.

 

IV.

He cut it short, did the great god Pan,

(How tall it stood in the river!)

Then drew the pith, like the heart of a man,

Steadily from the outside ring,

And notched the poor dry empty thing

In holes, as he sate by the river.

 

V.

This is the way, 'laughed the great god Pan,

Laughed while he sate by the river,

The only way, since gods began

To make sweet music, they could succeed.'

Then, dropping his mouth to a hole in the reed,

He blew in power by the river.

 

VI.

Sweet, sweet, sweet, O Pan!

Piercing sweet by the river!

Blinding sweet, O great god pan!

The sun on the hill forgot to die,

And the lilies revived, and the dragon-fly

Came back to dream on the river.

 

VII.

Yet half a beast is the great god Pan,

To laugh as he sits by the river,

Making a poet out of a man:

The true gods sigh for the cost and pain, —

For the reed which grows nevermore again

As a reed with the reeds in the river.


潘(Pan,是希腊神话里的牧神,牧神潘是众神传信者赫耳墨斯的儿子,而名字的原意是一切。掌管树林、田地和羊群的神,有人的躯干和头,山羊的腿、角和耳朵。他的外表后来被天主教形象化成了中世纪欧洲恶魔的原形。喜欢吹潘笛,因为潘笛能催眠。潘神被罗马人等同于罗马宗教中的自然之神法乌努斯(Faunu)或者西尔瓦努斯(Silvānus)。

潘生性好色,经常藏匿在树丛之中等待美女经过,然后上前求爱。

排箫,又称潘笛、排笛,是一类古老的乐器,在中国、南美洲、欧洲、非洲古代都有发现,用若干长短不同的木管或竹管连接起来,直接用口吹,每个管发出一个音,通过连续吹不同的管展现旋律。

古希腊神话中牧神潘恩把由绪林克斯变成的芦苇编成乐器,他经常都在吹奏,因此称这种乐器为潘笛Pan flute)。中国古代的排箫共有两排,每个音有两个同样长短的管子,排列顺序为低--低,因此如同两个翅膀、或燕子的尾巴,所以也被称为凤尾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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