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从志
2023-04-04·阅读时长25分钟
作为地球上生长速度最快的鸡,白羽鸡和其他所有鸡一样,也是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出壳的那天,它被放到一个篮筐里,然后登上一辆厢式货车,离开孵化场,踏上前往养殖场的路途。
山路不好走,司机开得很稳,怕惊动这些毛茸茸的小生命。这趟路有时要花一两个小时,车厢里光线较暗,充斥着数千只鸡苗的叽叽喳喳声。在养殖场那边,工人们已经等候多时,车一到,他们就行动起来,把装着鸡苗的篮筐小心地卸下来,搬进鸡舍里。那里是鸡苗的新家,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消完毒,通过风,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稻壳做的垫料,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还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淡淡清香。跟很多养殖场的笼养方式不同,这里的养殖场是地面平养,小鸡可以自由走动。在稻壳上面,每间隔几米就铺着一条食纸,从鸡舍这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足足有近百米长。纸上撒满了饲料,小鸡们一进来就可以找到吃的。再过两天,等它们学会使用旁边悬挂的水线和料线,这些食纸便可以撤掉。
“刚进来的前一两天非常关键,一定要让它们能够随意地、轻松地获取饲料。鸡小的时候是给后面奠定基础,基础没打好,后面再怎么养都养不好了。”熊贤彬说。他是公司里最新晋升的场长之一,今年3月28日刚刚走马上任。他负责的养殖场叫曹家湾二场(以下简称二场),位于福建省光泽县西南,离县城有20分钟的车程。曹家湾是附近村子的名字,那里除了二场,还有个一场,都建在村外,背后就是植被茂密的高山。一场和二场都属于国内最大的白羽肉鸡企业圣农集团(以下简称“圣农”)。
曹家湾是圣农最早的一批养殖场,建场时间早,设施陈旧,刚来的这位新场长看到都有点吃惊。二场一共有10栋鸡舍,仍为砖瓦结构,外墙潦草地粉刷了一下,还有一半的红砖裸露在外,屋顶是山脊式的,上面盖了灰褐色的保温材料,远远看去,就像南方农村里的那种大谷仓。圣农在光泽县有超过200个养殖场(分为种鸡和肉鸡),像曹家湾这种老场已经不多见。这里的鸡舍比标准鸡舍要小——标准鸡舍长120米,宽16米,有5根水线加4根料线,二场只有4根水线加3根料线,长度不到100米。所以,曹家湾的每栋鸡舍只能养24500只鸡(标准场是3万只),而且养的是30天即可出栏的“童子鸡”,专供一些对肉质要求更嫩的客户。而一般的白羽鸡是40天左右出栏,那时候,它们能长到4斤半到5斤左右。
3月31日是二场进鸡苗的日子,熊贤彬从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饭都没工夫吃。养殖场的生物安全防范要求很严格,严禁外人进入,在鸡出栏之前,里面的饲养人员没有特殊事件也不准外出。场的四周有很高的围墙,员工进出都要刷门禁,而且都会触发报警器。所以,我对熊贤彬的采访也只能通过电话和微信断断续续地进行。
熊贤彬是去年七月到圣农工作的,他是重庆万州人,1999年出生,重庆三峡职业学院兽医专业毕业。他先干了3个月的饲养员,转正后做了5个月主任,然后升任场长。把他分到曹家湾,是一种考验,熊贤彬觉得,公司也是希望他能尽快适应,因为这里虽然条件差,但养的鸡少,时间也短,大约一周多,上手难度相对低一些。
加上熊贤彬,曹家湾二场共有10名员工,一个场长、一个值班长、两个主任、一个食堂人员和五个饲养员。24岁的熊贤彬是全场年纪最小的员工,除他之外,最年轻的也满了33岁,其他的基本都在四五十岁,年纪最大的员工到今年4月1日刚好退休。在熊贤彬发来的现场照片里,他穿着蓝色工装,头戴一顶草帽,还有一副窄边的黑框眼镜,长脸,尖下巴,眉目清秀,仍是一副学生模样。
作为新场长,进鸡苗是第一关。第一天进场的鸡苗在养殖场也被叫作1日龄鸡,为了迎接它们,养殖场要提前做很多准备,比如调整好鸡舍里的光照、温度和通风量,接鸡苗的时候还要给它们测车厢温度、测肛温。场里日常也有很多杂活需要场长介入,比如人员考勤、食堂报菜,有些操作流程熊贤彬还不十分熟悉,手忙脚乱,让他头疼。
熊贤彬养的是商品代白羽肉鸡,属于白羽鸡家族中的第五代,在它上头,还有原种鸡、曾祖代、祖代和父母代。前面四代的主要目标是下种蛋,到商品代,则进入大规模养殖。因为它们集齐了前面几代的遗传优势,性状最稳定,生长性能最好,再往后繁衍,长势可能就参差不齐了。简单来说,商品代最适合用来提供鸡肉。根据中国畜牧业协会的数据,2021年,我国白羽肉鸡的出栏量超过65亿只,占全国鸡肉总产量的近六成,这些鸡肉,除了少量出口,基本都进了国人的肚子。
尽管我们每个人每年都要吃上几只白羽鸡,但在现实生活里,活生生的白羽鸡并不常见。我们更熟悉的是家养的土鸡,也可以笼统地称之为黄羽鸡,它们是不断杂交而来的本土品种,毛色一般是黄色或者杂色,散养的时间较长。白羽鸡则是完全的舶来品种,上世纪80年代才引入国内。和黄羽鸡相比,白羽鸡外观就很不一样,它全身上下的羽毛都是白色,鸡脚是黄色,鸡冠和耳叶则是鲜红色,体态健硕饱满,像个元宝。
来养鸡之前,熊贤彬对白羽鸡也不了解,他2020年从学校毕业后,一开始是从事生猪养殖。在一家龙头养殖企业中,熊贤彬管理当地的5个养殖场,总共上万头猪。但生猪行业的周期性强,波动很大,尤其是去年,猪价从原来的15元一斤最低掉到了六七元一斤,而一斤猪肉的养殖成本都在8元一斤左右,养得越多,亏得越多。很多养殖场就开始欠薪、扣奖金,熊贤彬所在的公司的应对办法,则是要把他调到一些偏远省份,或者转岗去搞销售、屠宰。去年六月,他干脆辞职了。他想要再找份稳定的工作——跟忽高忽低的猪价相比,鸡肉的价格波动确实看起来小得多。于是,他在网上给圣农集团投了一份简历。
2022年7月,熊贤彬是从重庆开车到光泽县的。县城虽然很小,但给他留下印象的是,这里的路都修得挺好。
光泽县坐落于武夷山脉西北段,隶属福建省南平市管辖,县域面积有2240平方公里,在全省80多个县级行政区里排20多名,但全县的常住人口仅12万,排名倒数。从外地过去,交通有些曲折。今年3月,我们是先飞到最近的武夷山机场,然后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到县城。如果是坐高铁,则要先到南平市,然后转乘汽车,往西开100多公里,也要将近一个半小时。早年没修高速公路的时候,要进光泽的人路上更要吃点苦头。
闽江的源头富屯溪从南向北穿过光泽县城,县城格局沿河而建。我们乘坐的车跨过富屯溪,只见两岸的建筑高低错落,背后便是层峦叠嶂,山一座比一座高。此时正值武夷山区的雨季到来前夕,溪水从城中缓缓流过,清澈见底,河床上有大片裸露出的鹅卵石,在阳光映照下又干又白,溪边的水草长得丰茂,一片嫩绿,给人富有生机的感觉。
1993年,一群外地人找到了这里。他们是肯德基在中国的员工,此时离1987年肯德基在北京前门开中国第一家门店,已经过去了六年。这一年,他们准备挺进福建省,正在筹划位于福州东街口的第一家餐厅。他们来光泽县是想找到一家本地的鸡肉供应商。
圣农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这家深居武夷山脉的养殖企业,当时刚刚引进了中国第一套进口屠宰设备,目标是把鸡肉出口到日本。1993年5月1日,这条屠宰加工线正式投产,可以做到日宰杀肉鸡1万只。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肯德基对圣农产生了兴趣,派人赶赴光泽县,见到了当时还在用“茅棚”养鸡的圣农创始人傅光明。
傅光明1953年出生,祖籍在邻近的江西省资溪县。1983年,傅光明从光泽县人民武装部辞职下海,通过银行贷款,投资2万元,在光泽县鸾凤乡十里铺猪母垄办了个体养鸡场。据说他一开始是想养种鸡的,因为那时候农村养鸡的人多,卖鸡苗有钱赚。他跑到湖南找到一个人,从他手里买了几百个种蛋,但最后就孵出来一只小鸡,还是公的。后来,虽然种鸡养出来了,但孵出的鸡苗并不畅销,他就只好自己养,搞起了养殖场,再后来注册成立光泽鸡业有限公司——这就是圣农集团的前身。
1989年前后,圣农引进了白羽肉鸡,等1993年肯德基的人找过来时,圣农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养殖规模,不过还很难跟国际接轨。而作为一家跨国巨头,肯德基要想在中国长远发展,不得不开始培养本地供应商。1994年,圣农与肯德基建立了长期供销伙伴关系,从此开启了产业现代化之路。之后的时间里,肯德基派出不同的团队,手把手指导圣农建立产品标准体系,比如培训他们的员工如何选鸡、称重、去内脏,如何精准分割九块鸡。肯德基还带圣农的高管前往美国考察,帮助他们了解更现代化的养殖模式。后来,肯德基的母公司百胜中国干脆入股了圣农,一度成为第二大股东。在肯德基之后,麦当劳也找到了圣农,将其发展为自己的供应商。如今,圣农已经是他们最大的鸡肉供应商。
在这个过程里,圣农逐渐探索出了一条不同的发展道路。国内的肉鸡产业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步后,规模不断壮大,但主要走的都是“公司+养殖户”的模式。圣农集团的主要子公司圣农发展的董事会秘书廖俊杰告诉我,其实“公司+养殖户”的模式理论上更具效率,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在美国,食品巨头们都是采用这种模式。只不过,他们的养殖户都是农场主,一户的养殖规模就能达到上千万只,在这种规模下,就能上很多自动化设备。反观国内,养殖户的规模都很小,最多也就是几万只鸡,养殖技术水平自然相对落后。
早年间,圣农也尝试过“公司+农户”的模式,但很快就发现其中暗藏的风险。“比如约定好你养40天我来收鸡,但到第39天,鸡生病了,怎么办?你就可能给它吃违禁药,这种药效果立竿见影,成本又低,唯一的坏处就是有药物残留。但我不可能每一只鸡都去检查,那样成本太高。”廖俊杰说。在中国当时的经济条件下,违法成本低,有的农户或公司就敢铤而走险,很多食品安全问题就是这样出来的。2012年爆发的“速生鸡”事件中,滥用激素和抗生素的问题就引发过轩然大波,尽管其中夹杂了谣传和恐慌的成分,但仍然对整个肉鸡养殖业造成了持续多年的冲击。
圣农放弃了“公司+农户”的模式,所有的养殖场都选择自建。“但鸡养得多了,光泽山高路远,交通不便,饲料运进来的成本很高,所以又自建了饲料厂。”廖俊杰说,几十年下来,就形成了现在所谓的“全产业链”。如今,从育种、养殖,到屠宰、深加工,再到饲料生产、物流运输,圣农形成了一条龙式的产业链,甚至连鸡粪都被利用起来。
在光泽县的和顺工业园内,圣农先后建造了两个生物质发电厂,将这里打造成了亚洲最大的鸡粪发电基地。李满生是光泽生物质发电厂的总经理,他告诉我,一只鸡一辈子产生约2.5公斤的鸡粪,圣农年产能是6亿只鸡,一年就是150万吨的鸡粪,在过去,这是个非常棘手的环保问题。2012年,他刚来的时候,傅光明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下军令状,“威胁”他一天如果不烧掉800吨,就把鸡粪拉到他办公室去。如今,两个电厂同时运转,光泽县的鸡粪反而不够用了,一年还有好几万吨的缺口。
圣农的崛起,也改变了光泽县的面貌。全县现在一年120多亿元的生产总值,将近一半都出自这家公司。就业方面,光泽本地平均每一户就有一人为圣农集团工作。圣农总部建在县城的富屯溪边,在它的上下游,遍布着几十家承担不同角色的工厂,出城往山里去,山前山后则建造了200多个养殖场,公路上行驶的大车,十有八九都是为圣农服务的。
当这家公司每个季度召开不同名目的会议时,城里就会涌进很多外地人,将县城里的几家大酒店预订一空。我们到光泽时,也是这样的会议期间,内部员工好不容易才在他们自家的酒店里拿到了空房。这家酒店是2003年建的,最早是出于一个尴尬的目的——那时候外地客人到光泽后,在县城里却找不到一家足够规格的酒店来接待,所以干脆自己开一家。主导酒店建设和运营的是傅光明的女儿傅芬芳,当时她还很年轻,如今已是圣农集团的董事长。
2023年4月2日,星期日,接完鸡苗后,熊贤彬还是闲不下来。全场的24.5万只鸡苗是分两天送过来的,按照它们来的天数算,1~5栋鸡舍是3日龄鸡,6~10栋是2日龄。“不同的日龄,采用的光照、温度以及饲料型号都不相同。”熊贤彬告诉我,4月2日这天,他给1~5栋鸡舍设定的目标温度是33.2摄氏度,给6~10栋设定的目标温度则是33.6摄氏度。对于其中的差别,他解释道:“小鸡刚从鸡蛋里孵化出来,自己是没有恒温功能的,属于变温动物,外界的温度是多少,它就是多少。所以我们要用加热器给鸡舍供热。等它慢慢长大,这个温度就可以一天一天降下去。”刚过去的这两天里,场长、值班长还有两个主任是最辛苦的,他们要通宵值守,不断地检测垫料和舍内的温度,保证它在设定范围之内。
对熊贤彬来说,养鸡是个新行当,和他之前从事的生猪养殖完全不一样。“养猪,一般死淘率不会很高,因为猪的抗病力更强,对环境的要求也低一些,养猪更大的难点是怎么不断提升它的增重量。养鸡,非常讲究环境管理,特别精细化,比如你要有足够的通风、合理的温度控制。因为鸡对温度很敏感,可能高一两度就受不了,低一两度又会着凉。”
还有光照也是门学问,因为鸡舍是不用自然采光的,都是人工灯光照明,而且,只能是白光。此外,光照的时间、亮度,在发给熊贤彬的养殖手册上都有规定,比如“0~7日龄的雏鸡要有足够的亮度(40~50LUX)刺激采食,8日龄以后亮度降为5~10LUX”。(LUX,是光照亮度的计量单位)熊贤彬说:“刚进来的鸡苗用高亮度光,是因为光照可以刺激它采食、饮水。而第一周的鸡苗体重是增长最快的,能够翻很多倍,到一周之后就要开始限制光照亮度。”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如今已成为全球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肉鸡生产国和消费国。在农业领域,白羽鸡产业早已是公认的现代化、标准化和产业规模化程度最高的农业门类。
在圣农总部的一栋办公楼内,有一个养殖数控中心,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LED显示屏,屏幕的右边是不同鸡舍的实时监控画面,左边则是养殖场生产数据,包括鸡舍数量、养殖规模、存活率、料肉比等。不只光泽县,圣农在福建政和县、浦城县等生产基地的养殖数据也可以被调取出来。
通过这块大屏幕,曹宗仁就可以随时查看他负责的养殖场情况。他是肉鸡养殖事业部的副总监,光泽县目前有130多个肉鸡养殖场,员工超过1500人,一半都归曹宗仁管,其中也包括熊贤彬的曹家湾二场。虽然已经坐进了办公室,但曹宗仁身上还是保留着养殖人的特质:一张胖胖的圆脸,短发剃得很短,皮肤黝黑,有些拘谨,话不算多,但一旦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就会滔滔不绝。
1980年出生的曹宗仁是武夷山市人,老家离光泽不远。2005年,曹宗仁来到光泽时,圣农的规模还不大,只有十几个养殖场和一个屠宰厂。曹宗仁在大学里学的是动物科学,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只觉得这个专业听起来高大上,入了学才知道其实就是搞养殖。他是从农村考出去的,村里人就揶揄他说:“你好不容易考个大学,怎么还学养鸡去了?”
那时候在圣农,大学生是“珍稀物种”。刚来的时候,曹宗仁是在屠宰厂,干了不到一年,被调去养殖场,也是从饲养员做起,然后干技术员、场长,在基层总共待了8年。2006年,他做饲养员的时候,刚开始建造可养3万只的新鸡舍,大部分场的养殖条件仍比较落后,一栋鸡舍养2万只鸡,需要两个饲养员。他们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加饲料上,而且鸡长得越大,吃得越多,饲养员也就越辛苦。天冷天热,要开风机、开水帘,很多设备也需要人去操作。
但等到熊贤彬这一代来做饲养员,大部分养殖场已经升级换代。设备基本都实现了自动化,料塔和料线取代了人工添加饲料。每天早上6点半,开完会,吃过早餐,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操作间打料,只要按一个按钮,料塔里的饲料就会在空气动力的作用下被自动压入料线当中。饲养员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人工也节省出来。新手一人管一栋,老手一人可以管两栋。熊贤彬做了3个月饲养员,出栏了两批鸡,就转正做了养殖场主任。5个月后,熊贤彬被调到曹家湾,升为场长。
光泽县有上百个肉鸡养殖场场长,曹宗仁把他们分为三类:一是经验很丰富,但上了年纪,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场长;二是熊贤彬这种科班出身的年轻大学生;三是从社会上外聘的有经验的同行。他们各占1/3。在自动化技术不断提高的背景下,圣农现在每年都会招进一批大专以上的毕业生,他们的目标是把技术和场长岗位逐步替换成年轻人。“我们那时候要成为一个场长,没有三五年是不行的。”曹宗仁说,现在他们的培养速度比以前快了很多,按照他们的想法,培养一个肉鸡养殖场的场长至少要一年,经历春夏秋冬一个完整的周期。“但现在老人退得多,公司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只能组织各种线上线下的密集培训,让新人也成长快一些。”
在白羽鸡短暂的一生中,吃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圣农的6亿只鸡,一年吃掉的饲料大约是270万吨。这些饲料到底从哪儿来?谁在决定白羽鸡们吃什么?
要弄清楚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去找曹小明。圣农养殖场所需的饲料都在自有工厂生产,仅光泽县就有5座这样的工厂,按建厂先后顺序命名,最新的一座是建于2018年的饲料五厂,曹小明就是这里的厂长。他是光泽本地人,今年57岁,2002年进入圣农工作,从饲料二厂、三厂、四厂,一直干到了五厂,还有几年就可退休。
曹小明面庞清瘦,穿一身夹克,戴着一顶白色安全帽。他的工厂最具标志性的装备就在他身后——4个高达27.4米、直径22米的储罐,罐体是钢板打造的,呈银灰色,分两排矗立在富屯溪边,从对岸望过来,更加蔚为壮观。这些储罐里装的是玉米、高粱、小麦,每个可容纳一万吨。在溪流上游一两公里的范围内,三厂和四厂加起来还有8个这样的巨型储罐。这些庞然大物在富屯溪边构成了一幅独特的工业景观。
光泽山多地少,饲料厂所需的原料都是从外面运进来,铁路发挥了主要作用。北起江西鹰潭,南至福建厦门的鹰厦线穿过光泽境内,在此设光泽站。从光泽站到圣农旗下的饲料厂都铺设了铁路专用线,拉着粮食的列车可以直接开进厂里。曹小明介绍,平均下来,每天有60个车皮到光泽站,折合原料3000吨——这也是几家饲料厂每天生产的消耗量。曹小明所在的饲料五厂平均一天生产1500吨饲料,取样化验合格后,这些饲料很快就会送往养殖场。以前饲料的装卸都是人工,现在他们改用槽罐车,车子开到指定的筒仓下方,筒仓底部的闸门一开,饲料就会自动输送进罐内。
厂里这些耗资不菲的储罐,主要的功能还不在于维持日常生产所需,而是要保证安全库存。“比如我们的玉米都是从北方运过来的,走铁路运到我们这儿,时间长的要七八天,短的也要五六天。如果途中运输不畅或者发生次生灾害,就会对我们的生产造成影响。但养鸡你不能没有饲料。所以我们设定了安全库存,而且满仓的情况下至少能维持工厂45天左右的正常生产。”曹小明接着说道,“其次,我们也要考虑原料价格的因素,价格低的时候,我们就会腾出库容来多进一些货。三、四、五厂,总共十几个储罐,再加上其他平仓,我们就有十几万的库容可以动用。”
但到底怎么动,出主意的是郭江所在的饲料营养部——这是圣农集团学历最高的部门,他们每年掌管着6亿只鸡的吃喝。郭江是湖南农业大学毕业的博士,人称“郭博”,专业是动物营养学,他博士毕业后先去新希望集团工作了一段时间,2018年来到圣农集团。饲料营养部一共笼络了10名像他这样的科班生。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研究给鸡吃什么。
我们是在离光泽县城最近的一个养殖场油溪养殖场与郭江碰头的。因为那里除了肉鸡养殖,还承担了饲料研发的任务。油溪养殖场坐落在油溪村外的一片农田当中,从县城到这开车只要十几分钟。我们的运气还不错,这里前几天刚刚出栏了一批鸡,鸡舍正在消杀,我们终于得以第一次进入养殖场内部一探究竟。
虽然是空栏期,但进入鸡舍内部还是得穿上白大褂。油溪养殖场的1~2栋鸡舍面积比标准鸡舍小30%,长度只有85米,一栋鸡舍养1万只鸡,需要3名饲养员。这里是饲料营养部的测试场,郭江他们会定期调整不同品种鸡只的营养水平,再观察它们的生长表现。对于白羽鸡来说,养殖者最关心的指标之一就是料肉比,也就是一只鸡吃一斤饲料能长几斤肉,这直接关系到它的生长速度。
和人一样,鸡的生长也需要各种营养,包括蛋白质、能量、维生素以及钙、磷等营养元素。要研究鸡饲料的配方,郭江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弄清楚一只白羽鸡在不同生长阶段所需的营养量,然后再根据这个量来确定饲料配方。
让鸡长得更快,是饲料营养部的目标,但与此同时,他们还要尽可能降低饲料的成本。毕竟养一只鸡,六到七成的成本都出在饲料上。所以,在保证鸡只生长所需营养量的前提下,用什么原料来提供这些营养就成了他们的研究课题。白羽鸡吃的饲料主要有玉米、豆粕、小麦、大麦、高粱等。其中,被称为“饲料之王”的玉米用量最大,在一吨饲料里,其占比多则能达60%以上,少则也有20%~30%。圣农采购的以东北玉米为主,用量仅次于玉米的豆粕则基本依赖进口,还有小麦、大麦、高粱、棕榈油等,有些也需要进口。这些原料的价格都随着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的波动而波动,这使得饲料营养部的工作变得比较复杂。
郭江他们每周都要开会研究市场行情,“不仅要盯我们用到的这些原料的价格,有时候还得看石油的价格,以及汇率的涨跌”。他们公司购买了国外饲料公司研发的一款饲料配方软件,只要把相关参数和原料价格输进去,系统就会自动挑出性价比最高的配方。但因为从买原料,到运进来加工成饲料,这中间需要一个周期,所以他们还得提前预判市场走势。自去年俄乌冲突以来,大宗商品价格波动很大,饲料营养部对鸡饲料配方的调整也比以前更频繁。“比如玉米价格,最高时涨到了3100元一吨;豆粕有时候一周之内可以涨跌500块钱每吨。”
“我们一年出栏6亿只鸡,需要饲料270万吨。前些年,一吨饲料的生产成本在2000元左右,现在已经涨到了4000元左右一吨。算下来,现在光饲料成本一年就是100亿元左右。”郭江说,“如果每只鸡能省下一分钱,乘以6亿,一年就是600万元,很大的一笔成本。”
和蛋鸡养殖不同,肉鸡的唯一目的就是长肉,所以不需控制体重,从小就是自由采食。每天早上,饲养员都会给料线里补充进新的饲料,随着鸡苗日龄的增加,饲料的型号也会慢慢变大。在采食饮水之外,白羽鸡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趴在垫料上休息。鸡舍的顶上有电脑控制的灯光,在最初两日,灯一般都通宵开着,以刺激鸡苗去采食。等到3日龄后,按照公司给场长们下发的光照参考方案,可以开始调整关灯时间。
其中,“3~7日龄关灯1小时;8~9日龄关灯2小时;10~14日龄关灯4小时;15~28日龄关灯6小时;29~33日龄关灯4小时;34~36日龄关灯2小时;37日龄到宰前一天,关灯1小时”。方案还建议夏季21:00开始熄灯,冬季20:00开始熄灯。熊贤彬说,白羽鸡开着灯也可以睡觉,规定关灯时间主要是出于动物福利原则考虑。
古代人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其实现代养殖者最怕的也是,养鸡养38天,结果第37天鸡死掉了。熊贤彬告诉我,白羽鸡在雏鸡阶段和出栏之前是最难管的。鸡小的时候要注意保温,防止它着凉,鸡长大后,养殖密度增加,在鸡舍里就很容易闷,要加强通风,否则就可能得呼吸道疾病。但曹家湾二场设施比较简陋,鸡舍的密闭性差,负压达不到公司的标准。在光泽100多个养殖场里,二场长年排在倒数十名内,是一个老“差场”。
养殖场是按月发工资,但每出栏一批鸡都有一批奖金。比如有一笔是以现金方式发放的均重奖,就是把所有的鸡加在一起,算一个均重,如果里面的“弱鸡”“病鸡”多,均重不达标,养殖场就拿不到这笔奖金。还有一个指标叫欧指(即欧洲效益指数),它跟鸡群的体重、日龄、成活率、料肉比等指标挂钩,是用来评定养殖场管理水平高低的综合指标。如果欧指太低,养殖场能拿到的奖金就少。奖金在养殖场员工,特别是场长的收入里占比不低。在圣农,排名前列的养殖场和排名后面的养殖场,收入能有明显的差距。熊贤彬之前待的那个养殖场就是个好场,排在前40名左右,场长也是个大学生,只比他大两岁,有时一个月能拿到两万多元的收入。
在养殖场的标准化程度已经很高的背景下,养殖水平为何还有明显差距?曹宗仁向我解释说,虽然很多事情不再需要人亲力亲为,但人的因素依然重要。“比如地面的垫料,像现在三四月这个季节,雨天多,鸡舍湿度增加,垫料容易潮湿,就需要有人经常去翻动或者添加新的稻壳,让鸡待在上面更舒服一些。如果你不怎么管,垫料越来越湿,加上鸡粪在里面发酵,鸡就会不舒服,生长速度减慢,有可能还会发生一些疾病,导致死亡率提高。”
作为管理者,曹宗仁他们很难去统一规定养殖场每天要翻几次垫料。因为每个养殖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脚,有的向阳,有的背阴,在山脚的更容易潮湿,而在山坡上向阳的就好一些,到底什么时候需要去翻动,还是靠场长的经验来判断。还有一个例子是鸡舍里水线高度的调整。随着鸡的生长,水线要慢慢抬高,这也没法自动设置,必须由人根据鸡群的生长情况来调整。如果摇得太高,鸡喝不到水,摇得太矮,鸡歪起头也不好喝水。这些很小的细节,最终都会影响到鸡的生长。
所以,不同的养殖场最后养出来的鸡还是会有所差异,公司为此制订了专门的考核方案,用这种绩效模式去激励养殖场的员工。“一些关键的指标,你达成多少就拿多少奖金,没达成的就只能少拿或者没有。”曹宗仁说,“对搞养殖的人来说,最基本的要求还是勤劳。”
大规模养殖,分毫都要计较。廖俊杰曾向我分析过这背后的商业逻辑,他说:“养殖企业最难最核心的环节就是养殖,你不仅要养活,更要养好,而且是上规模地养好。你自己家里养10只鸡,10只鸡都活了,存活率是100%。但你养1亿只鸡甚至5亿只鸡,你看成活率能不能到100%?这里面差一个点就差距巨大。圣农现在做到的平均存活率是96%,在国内甚至国际上都绝对是一流的。”
曹宗仁的电脑上刚刚收集了2018年到2021年的养殖数据。这份数据显示,2018到2020年,鸡只的日增重平均是60.5克,2021年达到63克,而2022年是65.2克。而圣农集团的养殖场,在之前养的是进口品种,到2019年,自研的“圣泽901”开始逐步替代,到2022年实现完全替代。曹宗仁说,日增重数据的上升,证明了“圣泽901”在生长速度方面的优势。另一项数据也可佐证:2020年之前,圣农的白羽鸡出栏时间是40天左右,到去年,这个数字下降到了平均37.6天,减少了将近两天半。
“我养到同样的体重,足足可以提早两天出栏。这对整个鸡场的周转率提升很明显。”曹宗仁告诉我,十几年前他刚来公司的时候,一年只能养5批半鸡,后面随着品种和养殖技术的迭代,慢慢地他们养到了6批、6批半,现在一年最多可以养7批。“出栏速度加快,另外两个指标也会跟着改善——一个是成活率,因为越养到后面风险越大,少养两天,成活率可以提高不少;另一个就是料肉比,鸡越大,吃得越多,长得越慢,生长后期的料肉比就越高,会拉低平均的料肉比。”
白羽鸡的料肉比已经接近极限了吗?我曾把这个问题抛给过郭江。他答道:“从育种角度来看,每5年就是一个世代,品种会有进步,料肉比也会跟着下降,所以现在还没完全到头,应该还会再降。但是,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000年前后那样的大幅度下降——从2.5降到2.0,再到1.8、1.6,现在肯定很难做到了。但我们的料肉比仍可以做到以每年0.01~0.02的速度小幅度下降。”为此,育种研发、饲料研究和养殖场都在穷尽办法。
第38日,通常是在凌晨时分,一辆大卡车会开进养殖场内。此时的鸡舍内部,所有的水线、料线都已经被提前摇了上去,灯光也调到了合适的程度,不亮,也不太暗。和进鸡苗的时候不一样,卖鸡的时候,饲养员们不用再亲自动手搬,公司派来了专门的抓鸡队,他们会把鸡一只一只地抓到篮筐里。而场长和饲养员们只用在旁边数着。跟着卡车一起来的还有叉车,它们直接开进鸡舍,将装着鸡的篮筐叉到卡车上。现在,白羽鸡已经长到了4斤半到5斤,一个大篮筐只能放下30多只。
装车完毕,卡车会开往县城的屠宰厂,在那里的仓库卸下篮筐。此时,篮筐上仍然盖着一层遮光布。仓库里的叉车会把这些篮筐送上流水线,它们随后进入一个空房间内,那里有很多穿着制服的工人,房间里被幽暗的蓝光笼罩着。这种蓝光对白羽鸡有一种类似于致幻的作用,这也是动物福利原则的要求,也可以减轻白羽鸡的应激反应,避免屠宰时影响肉质。
在迷迷糊糊中,它们被工人倒挂到一个个金属挂钩上,在经过一处水箱时,它们将在里面90伏的电流中晕过去,最后,在一个密封的箱子里,走向生命的终点。这之后,它们会被浸烫、脱毛,然后按体重分成不同等级,被精准地分割成不同部位,比如鸡腿、鸡翅、鸡胸肉等,成为可供销售的产品。这个过程,3个小时左右将全部完成。
在官建军负责的肉鸡加工六厂,一共有两条这样的全自动化屠宰线,一天可以屠宰25万只白羽鸡,如果满产的话,日屠宰量可达30万只。这个工厂是去年4月投产的,总共耗资5个亿,设备全部原装进口,它代表着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屠宰技术水平。工厂总共有1500多人,其中分割车间有700多人,每个人都被白色的防护服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背后印着编号,车间里四处都是监控,有人在屏幕上专门盯着,看谁的动作是否违规,或者不符合标准。
从屠宰厂出去的鸡肉,经过一系列检疫后,有一部分会被送到附近的食品深加工厂,这也属于圣农的产业。最新建的一个加工厂是专门服务肯德基、麦当劳、宜家这样的大客户,它们可以加工的产品包括炸鸡、黄金鸡块、麦乐鸡块等等。在生产黄金鸡块的产线后端,我们看到了一台专用的X光机,是用来检测碎骨的,机器一旦发现异常,一袋鸡块就会掉下产线,由工人来检查。在X光机的后面,还有3台面向不同角度的食品用金属探测仪。
38天之后,白羽鸡被送走,养殖场会有人来拉走垫料和鸡粪,然后清杀消毒,进入空栏期。空栏期通常有10~15天,这期间是场长和饲养员们休假的时间。在养殖场的30多天里,除了玩手机,大家基本没什么其他娱乐活动。不过,这对养过两年猪的熊贤彬来说算不得什么。因为养猪场在生物安全方面要求更严,尤其是这几年闹非洲猪瘟,大型养猪场基本都是3个月才能外出一次。
圣农的养殖场里有很多都是夫妻工,曹家湾二场也有,而且从云南来的多,但具体有几对,初来乍到的熊贤彬还没弄清楚。今年,他女朋友也跟着他进了圣农工作,他们是大学校友,她是学动物检疫的,也是重庆人,如今在屠宰厂做品质监管。熊贤彬暗下决心,这几年一定要在养殖场扎根下来。他说,今年的目标是先把工作摸透,要做到能和其他老场长一样游刃有余的程度。第二年,他的目标是把曹家湾这个差场变成好场。
(实习生贾思晹对本文有贡献;参考资料:《一块炸鸡的中国之旅》,王丹,浙江教育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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