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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21岁游戏青年的死亡

作者:李晓洁

06-25·阅读时长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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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后几个小时,“胖猫”还在试图用金钱表达些什么。他先是给谭竹转了最后一笔钱:66666元,备注“自愿赠予”。之后去TT语音,他的妹妹初中毕业后也在虚拟世界做语音主播。“胖猫”在妹妹的直播间待了一个多小时,打赏礼物1.5万元。

一个21岁游戏青年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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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老牛)

“为爱跳江的通天代”

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床,没有被子,占据了屋内最大的空间。床对面大约半米,一个小小的白色茶几,连着右侧一张白色单人桌。桌上放了个粉色热水壶,还有几个装着空外卖盒的袋子,袋子外贴着外卖小票,都是10块钱左右。往里走几步,局促的厨房灶台上是厚厚的灰尘,有一板鸡蛋还剩下几个,已经发了霉。再加上一个衣柜、床头桌、小卫生间,组成了这个不到20平方米的出租屋。这是刘杰在现实世界最后的生活痕迹。

刘杰的父亲刘英伟,4月12日那天第一次进入这个出租屋,看到的就是上面的场景。他告诉我,头一天下午,他接到警方电话,说21岁的刘杰,11号凌晨4点多在重庆长江大桥跳江,桥上还留着他的手机和外套。刘英伟有点蒙,他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儿子。去年10月25日,儿子没有告诉长辈,就从湖南郴州市临武县老家去了重庆,去找他网恋了两年的女友。此后,他和儿子都是通过微信交流。

或许那不能叫交流,因为大多都是刘英伟在发消息,刘杰偶尔回复。每隔三四天,他问一句刘杰吃饭了没、在做什么,更多的是发一些近几年常见的骗局链接。他担心儿子孤身在外被人骗,包括被儿子的现女友骗。他知道儿子去重庆这么久,一直自己租房住,在他的理解中,这种行为代表女方不够真心。不过那些骗局链接,刘杰一个也没回复。二人最后一次发消息,是4月6日晚上,他问刘杰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应该是过年才回来。”“这么久啊,爸爸想你了。”

得知刘杰跳江后,刘英伟和亲戚很快到了重庆。他们见到警方,提出要看刘杰手机里的信息,警方拒绝,说刘杰的手机里还有内容需调查,要过几天才能寄给家人。另外,警方说刘杰自杀排除刑事案件,他和女友谭竹是正常恋爱,谭竹愿意把二人之前交往中涉及的大额钱款归还。“我们因为一开始没有看到手机里的东西,所以只能相信警方,接受这些说法。”刘英伟说。4月12日晚上,刘英伟在回湖南的路上,陆续收到谭竹转到他银行卡的几笔钱,是刘杰生前转给她开花店的7万元,以及跳江前7小时,转给她的6.6万元。看起来,一桩年轻人跳江悲剧到此告一段落。

转变发生在刘杰的手机被寄回给姐姐刘玲后。根据刘玲后来在抖音直播时的说法,她和妹妹收到警方寄回的两部手机后,在手机里发现弟弟多次给谭竹的转账记录,总金额大约51万元。4月15日开始,刘玲在抖音发布视频、文字,匿名讲述刘杰和谭竹的故事。她加粗加黑一些文字:男主是2003年的,21岁,女主是1997年的,27岁;男主天天打单,为了挣钱给女主花;2年期间索要了51万;5月份领证,女主看日子快到了,开始计划怎么脱身甩掉男主;男主在重庆大桥跳江离世。

一开始,这个版本的故事在抖音小范围传播。故事中,刘杰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胖猫。这是他在《王者荣耀》游戏中的ID,这款手机游戏中,他最经常玩的英雄角色叫梦奇,外观上看是一只胖胖的龙猫。过去几年,“胖猫”把梦奇这个角色打到了安卓QQ区国内前十的水平,并通过游戏代练(帮别人练号,提升等级)、陪玩(在一局游戏中陪伴、帮助雇主获胜),两年内收入至少51万元。这在非职业玩家中是很高的数字,不少网友称他为大神、通天代。

“胖猫”的故事在5月初,也就是刘玲大批次晒出“胖猫”和谭竹的聊天记录、转账记录后,引爆了网络。刘玲的账号粉丝从263涨到最高290多万。此后近20天,“胖猫”相关词条不断出现在热搜。最多的一天是5月3日,与“胖猫”相关的热搜有13条,其中“胖猫事件”词条总浏览量13亿,互动量738.5万,“胖猫谭竹”词条累计在热搜榜28小时45分。这些热搜里,“胖猫”被塑造成一个被“捞女”欺骗、为爱跳江的“纯爱战士”。很多网友给“胖猫”点花、点他生前不舍得吃的外卖,送到长江大桥上纪念他。一位送花的网友告诉我,她花了17元、点了5支菊花搭配尤加利。至于原因,她说自己也曾在感情中受过伤,所以很心疼“胖猫”。订单备注上写着:“胖猫你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答应我,不要恋爱脑,爱人先爱己,好吗?”

另一边,“胖猫”的女友谭竹被网暴。5月3日,她的个人信息,包括家庭成员的身份证信息全被挂在网上。有人悬赏1万元求谭竹足迹,有人要花20万元找人暴打谭竹,有人假扮谭竹发视频和微博,获取流量。还有重庆一家连锁餐馆5月4日手写布告:“所有门店谢绝谭竹到店就餐,她的所作所为给重庆女孩、给重庆人丢脸、抹黑。”

狂热的情绪带来狂热的流量。人们在这场死亡里讨论性别、游戏、金钱来往,关于那个问题,每个人似乎知道一点,又说不清楚——这个年轻的21岁游戏高手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选择死亡?

网友为悼念“胖猫”,购买汉堡、奶茶等外卖,送到重庆长江大桥附近

国服最强梦奇

2018年底,正在读高一的涵涵在一个《王者荣耀》游戏群里认识刘杰,之后成为QQ好友。涵涵记得当时刘杰的游戏ID还不叫“胖猫”,但聊天中很喜欢发小猫的表情包。当时刚认识不久的刘杰说自己16岁,正在广州读高二。他实际出生于2002年8月,因为在当时的计生政策下,妹妹属于超生,为了避免更多惩罚,家人登记户口时,说他和妹妹是龙凤胎,出生日期改为2003年5月。

“我的精力都在游戏上,不用学习。”2019年初,正是寒假,刘杰给涵涵发来这样一条消息。他说自己很早就接触了《王者荣耀》,初二就成了游戏排位赛段位的最强王者。初三又进一步,成为荣耀王者,这是当年《王者荣耀》排位赛的最高段位。

涵涵与刘杰相识之初,经常一起在《王者荣耀》打“青铜车”刷胜率。涵涵记得,那时刘杰打游戏就很厉害,显露出非普通玩家的天分。“他打梦奇有自己的操作和意识,好像能代入敌人的视角,知道敌人藏在哪里、下一步要做什么。会分析敌方阵容,知道什么时候团战、什么时候适合打野,这种意识我们叫大局观。”

自2015年以来,《王者荣耀》是国内最受欢迎的MOBA(Multiplayer Online Battle Arena)类游戏,玩法以竞技对战为主,常年稳居国内手游下载量榜首。按刘杰说的时间推算,他在《王者荣耀》刚上线公测半年内,就成了排位赛中的最强王者。尤其是2017年开始使用英雄梦奇之后,他获得了《王者荣耀》中的最高称号,也是每个游戏玩家梦寐以求的“国服最强”标志。

在《王者荣耀》的109位英雄里,梦奇十分冷门。一位曾进入职业战队训练的资深玩家跟我解释:第一,梦奇是游戏中极少数的卡通形象,长得没有其他人物帅。第二,这个英雄没什么故事,不是核心人物。《王者荣耀》中的英雄很多是历史人物(如吕布、貂蝉、李白等),有自己的故事线,而梦奇在游戏官方主页上的“英雄故事”栏目里只有短短几句话:天地孕育而生的食梦一族,是远离人类世界的幻想生物。它们居住在幻梦森林,只有在成年时才会去人间进行一次独立的寻梦环游……第三,梦奇的操作不够炫。他的优点是游戏中积累金币后有护盾,有大招。但弱点很明显,身体笨重,跑图很慢,很容易死亡,这意味着他不像其他英雄那样,可以靠速度、位移和爆发给敌人造成更多伤害,操作上限相对没那么高。“你可以看下《王者荣耀》职业KPL(最高规格专业竞技赛事),很少有职业选手打梦奇,这就是最直观的冷门。”

刘杰为什么选择梦奇?或许是一种理性的趋利——冷门英雄玩家少,竞争少,如果打得好,更容易获得高等级的荣耀称号。也或许是一种现实的共情——跟梦奇角色定位相似,“胖猫”相貌平平,身材微胖。他身高178厘米左右,体重曾接近200斤。再加上长年在游戏世界中,少有社会活动。在生活中,他似乎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冷门人物。

不出门的孩子

5月底,我在临武县一家瓷砖店的前台见到了刘杰的伯父、父亲。一见面,他们第一件事是查我的身份证、名片、记者证,问我有没有带供职单位的实体杂志。因为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对我无法完全放心。

“现在外面好多坏人。”刘杰的伯父刘英西有一对深深的黑眼圈,一边看我的证件、一边说出这句话。刘英伟坐在一旁,梳着大背头,穿着黑色T恤和紧身牛仔裤,大部分时间等哥哥刘英西说完话后,再补充几句。

我能理解他们有点过分的谨慎。5月份以来,这个家庭一边要面对孩子离去的痛苦,一边还要应对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声音。尤其是5月19日,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区分局发布通报,谩骂的声音更猛烈。那则长通报提道:“‘胖猫’与谭竹存在真实恋爱关系,谭竹不存在虚构事实或隐瞒真相、以恋爱为名骗取‘胖猫’财物的行为,不构成诈骗犯罪。”通报还着重描述了“胖猫”姐姐刘玲与妹妹如何操纵舆情:联系多人代写文案,讨论如何获取网民同情,在平台购买流量、提升传播热度……通报发出后,“胖猫”相关词条又上了两天热搜。一些网友把他的死,归结为他有一个糟糕的、剥削他的原生家庭,认为家人在他死之后还要“蹭流量、炒作”。

姐姐刘玲在各个社交平台的账号被封禁。刘英伟曾尝试发抖音,证明自己没有“害死儿子”,几小时后账号被封。现在,刘家人只有刘杰的伯父偶尔在抖音发作品,试图自证不是“吸血亲人”。我到的那天下午,他刚发了条抖音,发现自己写错了刘杰在广州读技师学院时的专业,评论区有人质疑真假,他急得赶紧回复、修改,然后不断刷新评论区,问身旁的人“有没有人攻击我”。等他回复完网友的质疑,在瓷砖店里,他和刘英伟开始向我讲述游戏世界外的“胖猫”。

刘杰出生在临武县,家中三个孩子,他排行老二,是唯一的男孩。从幼年起,他居住在县城的时间就很少。刘英伟说,当年他和妻子一起做瓷砖、建材方面的生意,事业红火。儿子刚出生不久,二人就把县城一栋自建7层房产过户到他名下。因为生意忙、担心老人无法帮忙教育孩子,夫妻俩把三个孩子都送到郴州市明星学校——当年郴州最热门的私立学校读书。刘杰两岁时就去这所学校读幼儿园,一直到小学毕业。“学费一万元一学期”,伯父在一旁强调,这是个多么好的学校:不仅学费昂贵,还实行全封闭式管理,每月放两次假,有专车从郴州把孩子送回一百公里外的临武县。“普通家庭想进都进不去,这能说他们不爱儿子吗?”

小学毕业后,刘英伟夫妇觉得儿子成绩不理想,想办法把刘杰送进湖南师大附中,一所湖南省顶尖的中学。刘杰孤身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读书,妈妈在长沙租了房子。平时在老家做生意,学校放假时会从老家过去,陪儿子两天。刘杰一位初中同班同学告诉我,刘杰当时性格“特别内向,沉默寡言,不怎么与同学接触,一开始在校内住宿,后面就搬出去一个人住了”。刘杰后来跟谭竹聊天时也说过:“我不爱说话可能和我家庭有关吧,从小我都是一个人就在学校了,朋友不多也没有人关心我,自卑,好多话我都是在心里自己说。”

2018年,刘杰读高中时父母离婚。刘英伟说,离婚原因在于前妻投资失败,“亏损上千万”,为了挽回生意还在不断借钱。他们卖了郴州、临武的几处房产,仍然无法清偿债务,不久后离婚。生意失败对这个家庭的影响不仅于此,刘杰也是直接受害者。郴州市北湖区人民法院一份民事判决书显示,2021年7月29日,刘杰成为母亲借款21.9万元的连带责任担保人,承担母亲借款的无限连带责任,直到偿还所有债务为止。

关于那次担保,刘英伟告诉我,儿子是被骗的。实际上,被借款人知道刘杰名下有房产,等到刘杰成年后找到他,称自己是妈妈的朋友,“拿出一张纸,说签字能帮助妈妈,儿子就签了,他还包了200元红包给我儿子。”刘英伟说。他后来帮助前妻还了那20多万元,就是不想儿子也成为“老赖”。

2018年时,家人已经不期待刘杰在学习上有成就,把他送去广州工贸技师学院读书,这就是刘杰口中的“高中”。又一次,刘杰一个人待在广州。直到2020年初新冠疫情,他在老家临武过年、经历封控,干脆不再回广州,中断学业,靠打游戏度日。

关于刘杰的另一个称号“胖猫”,刘英伟和其他长辈并不清楚、也没有主动了解。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不出门的孩子”,成天在屋内打游戏,吃饭都要外婆送到房间内。伯父曾去刘杰房间里看过,推开门,看到侄子专注于手机游戏,头也没抬,更不用说叫一声“伯父”。刘英伟对儿子打游戏有许多不满,他说自己“管得比较严”。有一次,大概在刘杰读初中时,玩游戏到凌晨两三点,刘英伟直接扇了他一巴掌。“从那之后他可能有点恨我,也不怎么叫我爸爸了。”

“我心里是很关心儿子的,但小孩长大了,我不想管那么多。”刘英伟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完这句,好像又觉得不够严谨,担心有人怪他不爱儿子,接着说刘杰的眼睛不好,曾做过一次激光手术,做手术的6000多块钱,还是离婚后他带儿子去医院掏的。或许跟常年做生意有关,谈话中他总是记得这些金钱数字。他记得以前生意红火时,每到过年,他们给孩子一大把压岁钱,积攒起来每人都有好几万块;他记得儿子靠游戏代练赚钱后,曾在一个父亲节转给他520元;他记得4月份去重庆看刘杰的出租屋时,房门打不开,开锁花了他280块。另外一些事,比如大女儿哪一年出生、刘杰读中学时多久放一次假、刘杰有什么烦恼,都记不清了。

不管怎样,新冠疫情开始后,刘杰不再读书,回到这个两岁起就没长久居住过的家乡。在长辈们看来,从年龄上他应该是个“社会人”了,但生活状态却不像个正常的成年人。尽管他们后来知道刘杰当时靠游戏代练、陪玩,每月收入远远超过县城的三四千块。但“打游戏不是出路,要找份正经工作”。他们担心刘杰一直待在屋内,“跟社会脱节了”。

在老家时也尝试过“出门”。刘英西说,家人曾成功劝说刘杰在县城找了份工作。他记不清具体的工作岗位,只知道那工作无法避免跟人沟通。“他就上了几天班,老板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他就回来了。”这个结果在刘杰心里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他终于拥有一种自由,回到老城区那栋7层楼房中的一间屋子,打开手机,进入“胖猫”的世界。

“处CP”

“胖猫”的游戏世界里,不只有战斗、刷等级、一系列代表能力的标志,还有爱情——一种特别的、网络世界的爱情。

“处CP(couple)吗?”是游戏世界里玩家之间极其常见的一句话,意思是网恋。几乎每一个采访对象都告诉我,在《王者荣耀》里,游戏能力强、会陪玩、能赚钱,再加上声音好听,就是处CP的“高级配置”。“胖猫”几乎符合所有条件。他是国服最强英雄,2018年开始就做代练赚钱,他跟涵涵说过,自己读高中时“天天打单子,赚了很多,我就把皮肤都买了”。

除了代练,“胖猫”大约在2019年底,也开始做陪玩挣钱,他经常在QQ空间发“代练、陪玩找我”的广告。一位曾点过“胖猫”陪玩的女老板告诉我,陪玩有很强的服务性,分为技术陪和娱乐陪。“胖猫”是技术陪,意味着在一局10~30分钟的游戏中,他要照顾老板回血、复活、不被敌方打死,最好是能打赢,才能拿到大约10~30元一局的报酬。有几个月,她每周都点“胖猫”陪玩三四次,“因为他能力很强、很稳,有他陪玩很安心”。而娱乐陪的报酬更低,情绪价值需求更高,有些还包括陪聊、陪唱、哄睡叫醒等业务。

新冠疫情暴发之初,代练、陪玩的业务迅速发展。最大的原因是疫情期间,《王者荣耀》日活跃量大大增加。腾讯游戏曾宣布:2020年《王者荣耀》活跃用户日均1亿,成为全球第一个活跃用户日均亿量级的游戏产品。这种大体量数据下,不少陪玩App上线。2020年4月,王思聪也曾亲自下场“玩票”。2020年4月,他发微博公开自证在某平台做陪玩的报价是666元/小时,并晒出自己的陪玩订单。“胖猫”陪玩报价虽然不高,但他每天都在打,渐渐地有了积蓄。一位高中同学回忆,“胖猫”高中时每天在学校宿舍只舍得吃泡面,通过代练和陪玩,“几个月赚了10个W”。

秋雨曾看过“胖猫”的存款截图,十几万。那是2020年初,封控时期,在东莞读初三的秋雨在TT语音(一款语音直播软件,陌生人可以开房间语音、打游戏)一个房间里玩桌球小游戏,认识了“胖猫”。“他声音细细的,说话有点慢,听起来很乖,憨憨的。”秋雨说,二人加了QQ好友,“胖猫”主动说自己打王者很厉害,带着秋雨打赢了很多场游戏,“我的第一个最强王者就是他带我上的,他是我接触过打游戏最厉害的人”。

二人很快“处CP”,有一天,“胖猫”主动把自己在支付宝上的十几万存款截图给秋雨看。

“你这么牛?”秋雨问。

“我爸妈感情不好,都是我自己攒的钱。”

秋雨现在还记得二人的对话,她没多问对方的家庭情况,担心“揭他伤疤”,随后“胖猫”说要送给她游戏中88元一套的皮肤,她不好意思要,拒绝了。这段网恋持续了近四个月,是秋雨最长的一段网恋经历。后期因为秋雨复学,不能带手机,二人很久联系一次。更重要的是,她很不喜欢“胖猫”做其他“女老板”的陪玩,“没有安全感”。

秋雨的不安全感很难避免。在王者陪玩行业,无论是技术陪还是娱乐陪,做陪玩的大多数是男性,点陪玩的多是“女老板”,再加上陪玩服务的模糊性,陪玩玩家与老板间的恋情十分普遍。即使不是陪玩与老板,只是一局随意组合的游戏,完全陌生的少年男女也能直接问出那句:“处CP吗?”这种恋情似乎也带上游戏的特点,迅速、随意又陌生,随时开始,随时结束。

“有些人处CP就是为了精神有个寄托,一些人可能真的想为以后打算。打游戏技术好,撩个妹,很正常,你要是想撩,一天到晚都聊不过来。”22岁的代练何杰说自己是个“小代”,技术远不如“胖猫”。尽管这样,他在抖音发自己打王者的视频,能收到好多私信,“上来就说‘哥哥带带我’‘一起玩嘛’。反正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无所谓”。

何杰也在游戏中处过几个CP,基本靠语音、视频的形式相处。因为无法真正见面,他感觉网恋里很重要的表达爱的方式,是金钱。“女生巴不得天天找你花点钱。你如果今天叫她一声宝宝,明天她就和你说,‘宝宝我渴,帮我点杯奶茶’。”何杰曾有一个比较认真的CP,他清楚记得,一年要给对方过三次情人节,分别是2月14日、5月20日,和七夕。每到节日,至少转账1314元,再转520元,对方爱吃榴莲,他也要给她买。他觉得这笔钱该花,“咬咬牙花掉了,别人还能看见你对她的好”。

金钱是采访中很难绕开的话题。涵涵也在游戏中网恋过几次。她记得有个男性朋友,5月20号那天给网恋女友发的红包是5块2,“好抠门啊,好歹我网恋的男朋友还给我发了50多块钱”。谈话最后,涵涵问起了我和男朋友平时谁花钱多,得到一个“基本平均”的答复后,她长长地“啊”了一声,有点惊讶和可惜的意味,最后送我一句叮嘱:“姐姐可别被骗了哦。”

2017年6月21日,两名游戏玩家在杭州某餐厅内为顾客代练《王者荣耀》(视觉中国 供图)

最后一任女友

在成为游戏世界里的英雄过程中,“胖猫”也处过好几任CP。“他说他从15岁就开始网恋。”涵涵说,电话里她的声音很甜,很好听,“我认识他之前,他网恋过两三个,全都是打游戏认识的。”但认识谭竹对他有不一样的意义。

2021年,刚刚成年的“胖猫”在《王者荣耀》陪玩中结识了“女老板”谭竹,确认网恋关系。但这次不一样的是,二人网恋两个多月后在长沙“奔现”了。谭竹在抖音上发布文字,讲述二人相识经过:“我觉得你很好很有趣,所以天天点你陪我玩。后面我们处CP,你和我在一起之后觉得我们已经是CP了,那之前我给你的陪玩钱你不该要,所以就全退给我了。当时我很开心,和闺蜜分享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他三观很正,对我也很细心!我的内心被你的真诚打动了!”

这段网恋维持近两年后,按二人约定,2023年10月底,“胖猫”从临武县坐绿皮车到重庆,租住在一间小屋,有空时到谭竹家约会。对“胖猫”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他走出游戏世界的网恋模式,走出虚拟空间,走向一段现实生活中的亲密关系。我采访的所有在游戏世界中认识“胖猫”的人,从没跟“胖猫”见过面。即使是“胖猫”微信上,除了谭竹外唯一置顶的一位朋友,二人经常一起接单子、打游戏,也从没想过见面。

这段从网络走向现实的恋爱,成为“胖猫”这些年来开销最大的一段关系。虽然他的个人生活仍然很节俭,很多时候都是跟别人拼团购买10块钱左右的低价外卖,但根据姐姐刘玲在抖音公开的信息,“胖猫”给谭竹买过金镯子、两部苹果手机、LV包等较大金额礼物,谭竹时不时向“胖猫”要“零花钱”,几百到几千元不等。2023年底,两人相恋二周年,“胖猫”送了谭竹很多礼物,还有一大捧用百元纸币组成的花束。这年底,谭竹开了家花店,在她的提议下,“胖猫”出了10万元投资金额中的7万元。在警方的调查里,谭竹也在这段关系中有不少花费:根据二人转账记录,“胖猫”向谭竹转账共79.9万元,谭竹向“胖猫”及其亲属转账共46.3万元(其中包括“胖猫”去世后,谭竹返回给“胖猫”父亲的13.6万元)。两人还开通了情侣攒钱账户,存取记录中,“胖猫”多支取了7.5万元。各种差额计算下来,两年多里,“胖猫”在这段关系中花费近40万。认识他的人也能感受到,近两年,“胖猫”在赚钱上有超乎寻常的勤奋。

他在2022年5月加入一家专门做陪玩的“Lc俱乐部”,俱乐部的管理人哒哒告诉我,“胖猫”在俱乐部有个外号叫“手搓皇帝”,意思是接单群里只要有消息,他肯定会跳出来自荐,“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在打单”。在俱乐部,“胖猫”陪玩一局25元,公司抽成5元,每周结算一次工资,“胖猫”几乎每周都能收入4000元以上,收入在俱乐部几百名陪玩中能排到前五。因为担心“胖猫”过于劳累,哒哒还劝过他多休息。“胖猫”去世后,哒哒计算过,过去两年,“胖猫”仅做陪玩就挣了49.5万元。“胖猫”也跟一位同事说过这笔数字:“我是20一把20一把打出来的,昨天打了14个小时。”

除了陪玩,“胖猫”私下仍在接代练单子。一位经常给“胖猫”单子的代练嘉乐对“胖猫”的印象是“黑奴”。嘉乐告诉我,《王者荣耀》代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行业定价标准,全靠雇主和代练协商、低价优先,“比如一个小国标代练,我如果报2000块,雇主问了另一个打手说1800块,那他肯定就不找我了”。嘉乐记得,去年9月,他给“胖猫”一个代练刘备小国标的单子,问他收费多少。通常这个英雄的小国标代练在2500元左右,“胖猫”只收1300元。聊天记录中,“胖猫”回复嘉乐说自己单子少,“我要多赚钱的”。

单子少,是疫情结束后陪玩、代练行业的普遍现象。Lc俱乐部的管理人,以及另一位代练工作室创始人都有相似的感受。他们告诉我,大约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陪玩单变少、代练单价格也在降。他们认为主要的原因是《王者荣耀》这款游戏的玩家渐渐饱和,客户少了,一些老玩家也“疲了”。另外,这几年经济环境不好,进入陪玩代练行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僧多粥少。而对于像“胖猫”这样的全职陪玩、代练来说,年龄也是个问题。行业内,14~20岁是公认的黄金年龄,再大一点,手速、意识都会下降。未来的出路呢?头脑好一点的也许能做游戏主播,或者开一家俱乐部,但都是极少数。哒哒说,她接触过的数百位全职陪玩,学历大多在初高中,不做陪玩后,基本都去做保安、外卖骑手这类体力活。

“胖猫”大概也意识到陪玩代练干不长久,他为自己规划的、对外宣称的未来全部与谭竹相关。去年底,他们一起开了花店;今年2月,他在俱乐部群里说,除夕前几天他见了谭竹父母。

“过年见她爸妈的时候我还在打单,我一边打单她爸妈和我聊结婚。”还说自己要做上门女婿。除夕那天,“胖猫”第一次没回湖南老家过年,一个人在重庆的出租屋里还在接单。他不止跟一个人说过,等过了5月,他到达法定结婚年龄,就跟谭竹结婚。

但这段对“胖猫”来说最长久、真实的恋爱,也有终结的时候。按照谭竹在抖音上的分享,今年4月3号,二人吵架后“他说跟我没话说了,我才开始考虑分手”。“明知道他提供不了情绪价值,却还两年没分,是因为我觉得他人真的很好,他也一直对我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渐渐地我也觉得他愿意把钱交给我保管就是对我好了。”

4月5号,谭竹提出冷静一段时间。那几天,“胖猫”不断问谭竹一个问题:是不是不喜欢我?“我这个星期估计还是我们这业绩第一,我赚了很多钱。”“我的钱全部都是可以花给你的。”谭竹回复:“你不需要再赚钱给我花了,也不需要再担心出去玩,错过单子了。”

“为什么,没有钱你怎么活?”“胖猫”追问,“没有钱很多东西都会没有的。”

4月10日晚上9点多,“胖猫”最后一次问谭竹,“是不是早就不喜欢我了?实话实说,我问清楚了就不会问了”。谭竹说“不知道”,“也许从平时的态度那么冷漠开始,已经慢慢放下了”。

人生最后几个小时,“胖猫”还在试图用金钱表达些什么。他先是给谭竹转了最后一笔钱:66666元,备注“自愿赠予”。之后去TT语音,他的妹妹初中毕业后也在虚拟世界做语音主播。“胖猫”在妹妹的直播间待了一个多小时,打赏礼物1.5万元。

4月11日凌晨12:36,他从出租屋出来,把被子、零食等东西放到谭竹家门口。

12:48,他打车去重庆长江大桥。在车上,他给一个雇主退款,因为没完成代练。

01:18,他到达长江大桥——重庆有名的标志性建筑上。

02:04,他给谭竹发了最后一条微信:我们已经结束了。

03:26,他在两人共同开的花店下单一束玫瑰送给了谭竹,780.72元。

04:43,他坐在大桥内侧的人行道,左看看,右看看,没有人。他起身,翻越栏杆。

(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刘玲、涵涵、秋雨、何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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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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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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