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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狼”重生:一家足球俱乐部的会员制之路

作者:黄子懿

07-16·阅读时长3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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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足球这么多年,只有教训,没有经验。我们要做的,就是做过去中国俱乐部都没做过的事。”

“西北狼”重生:一家足球俱乐部的会员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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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球迷可能是中国最热情也最悲情的球迷群体。图为2024年2月25日,陕西联合季前友谊赛迎战上海嘉定汇龙,赛前球迷集结造势(视觉中国 供图)

湘A·17937

如果说现代足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么球队就是军队,球场即是战场。从这种意义上讲,球队出行的大巴扮演着战车的角色。它被视作球队形象的一部分,通常会被涂装上球队的色彩、队徽与口号。每个比赛日,大巴要载着参赛球员们,在主场被球迷们拥簇着驶入球场,抑或是去客场迎接对手的嘘声、谩骂甚至打砸。大巴的入场,代表着战斗号角的吹响。

在中国的陕西西安,有一辆特殊的球队大巴。它隶属于陕西联合足球俱乐部,要载着球队参加3月底就开赛的中国足球乙级联赛(中乙,第三级别职业联赛),却在3月中旬的一天开到了湖南长沙,异地待了一周。3月9日17:00,球队要参加一场热身赛,赛前两个多小时,大巴才从长沙紧急驶来,载着球队来到陕西省体育场。等待在此的很多球迷们看见大巴,举起相机一阵猛拍。手机屏幕上映照着一个醒目的黄色车牌:湘A·17937。

大巴所载的球队,有着更特殊的性质。陕西联合是中国第一家大规模尝试非营利会员制的足球俱乐部。它诞生于2023年初夏,一改过去中国俱乐部由私人老板、房地产商或国企投资的惯例,初始的运营资金是由近9000名球迷众筹缴纳的会费,就连这辆球队大巴也是由球迷自发捐赠的。会员制在欧洲并不少见,在中国却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落地。“金元足球”泡沫破灭后,中国足球走入低谷,陕西却开始了一种全新模式的探索。它无关战绩,但至少能保护球队不再那么容易消失。

陕西联合队阵中有不少长安竞技队的老面孔(缓山 摄)

在中国足球的版图上,陕西是一个独特而悲情的存在。用前《体坛周报》副社长颜强的话来说,“这里有着中国最天花板的球迷”。那种西北人的直爽和对古都故土的热爱,在球场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场中乙比赛,陕西主场涌入三四万人是常态,曾创下同级别比赛上座纪录的48869人——这一水平很多中超球队都达不到。他们的球队被称作“西北狼”,主场陕西省体育场叫“圣朱雀”。火爆的球市一度让西安成为中国男足的“福地”主场,曾经在此取得难得的六战不败。

然而热情的古都球迷,却从未被职业足球善待过。陕西曾有过三支职业球队,要么搬迁,要么解散,要么搬迁后解散。甲A年代的陕西国力是无数陕西球迷的“初恋”,却在足坛假赌黑的年代成了商人打假球牟利的工具;后来的陕西浐灞一度在这片土地备受宠爱,却在蒸蒸日上之际突然南迁贵阳,更名贵州茅台后征战热钱遍布的中超联赛;2023年3月,成立七年的陕西长安竞技又因欠薪未能通过中国足协准入,宣告就地解散。三秦大地上一次次的足球悲剧,甚至激发了全国多地球迷的同情。在成都等地的比赛中,总有当地球迷自发打出横幅呼应:“西北狼,等你归来!”

西北狼选择了归来,以一种不同的自发力量。“我们搞会员制也是迫不得已,是苦出来的。”陕西联合俱乐部的监事、球迷会员工作负责人惠宇星对我说。长安竞技解散后,俱乐部一些原班人马不甘心,号召球迷众筹年费,组建了现在这支球队。在成立的章程里,他们明确提出俱乐部以陕西为家、为球迷而生,坚持“球迷第一”“长期主义”,并喊出“人民球队为人民”的口号,球迷拥有对球队重大事项的投票权和一票否决权。到2024年3月,已有1.5万多名球迷参与到这家俱乐部的会员制中。

40岁的焦攀是俱乐部第一批参议会员之一,也是那辆“湘A·17937”的捐赠者。这个食品厂老板有一副西北人的外形。他身材敦实,戴一顶遮阳帽,在大巴捐赠仪式上穿着一件“我深爱这座城市”的黑色T恤,外露出宽阔的手臂肌肉。这样一个外形彪悍的中年男人,却说他在整个捐赠的过程中被“感动到不行”。那是2023年8月,焦攀想给球队捐赠一辆大巴,看中了长沙的一辆二手宇通车。他特意从西安飞到长沙检查车况,对方临场坐地起价,焦攀被多讹了几千块。但这种不快,很快被陕西球迷的热忱冲淡了。

球迷捐赠的球队大巴。由于是二手车,它比一般大巴车少一个侧门(视觉中国 供图)

新买的大巴要有球队涂装,焦攀不会弄,一位在同济大学读车辆工程的学生听说后,坐了廉价的中转航班赶来帮忙。酷暑的长沙高温难耐,接近40℃,夜里充斥着汗水的味道和蚊虫叮咬,好几个老乡忙活了一周才弄完。两位持证的球迷自费跑到长沙,连夜轮轴将大巴开上了回家的高速。车到陕西境内,雨季突降,高速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但一位来自商洛农村的球迷,还是特意从家里步行一个多小时,只为在高速边目睹车一两秒的真容。这位球迷拍下的视频里,那辆二手宇通大巴已从蓝色变成了威慑力十足的黑红色,在大雨中疾驰而过。

车到西安,先去一个贴膜店做进一步美容。此时西安仍有大雨,十几位球迷冒雨涌来,搭上脚手架,给车子做美容。一天后,大巴正式出发,驶往“圣朱雀”体育场。正式与球迷们见面前,大巴特意绕着西安的地标钟楼、大雁塔跑了一圈,向这座千年古都致敬。而在古都中心的“圣朱雀”体育场,俱乐部早已准备了一个隆重的捐赠仪式,现场活动报备了200人,最后来了1000多人。球迷们自发铺上了红毯,高呼着“陕西队,西北狼”的口号欢迎大巴的到来。拥堵的人潮中,车每每缓行一截,就会迎来球迷们的欢呼以及喷射的彩带和花瓣。

在呼喊与花瓣的交织中,不少人注意到了那个独特的车牌号。他们耳口相传,赋予它别样的意义:“湘A·17937”,就是“相爱,一起救陕西”。

2024年3月,陕西联合出征“中乙联赛”,成为中国足球职业联赛中唯一的会员制俱乐部(视觉中国 供图)

民间大自救

大巴驶来的时刻,球迷们有多么欢乐,过往就有多么苦涩。陕西足球的会员制起点,正是源于上一次球队解散时,球迷们一次失败的大自救。

过去五年,中国足球经历了一场罕见的“坍塌”。2018年到2023年的六个赛季,中国三级职业联赛有近50支球队解散,平均每年近10支。有12支中超球队在过去三年里消失(中超一共16队),还有超过30支中甲、中乙球队解散,直接危及了中国联赛存在的根基。

陕西长安竞技就是这样一支消失的球队。这支成立于2016年的球队,是中国完善四级联赛系统以来,第一支从中冠(最低级别联赛)一步步升至中甲(第二级别)的球队。2019年后,球队位居中甲中上游,但出现了愈演愈烈的欠薪。一方面是中超“金元足球”的奢华之风下沉,透支了诸多俱乐部的元气;另一方面,三年疫情叠加赛会制的封闭比赛,也截断了俱乐部最基本的营生。

生于1996年生的西安人惠宇星今年刚满28岁,却是俱乐部的一名元老员工。他2018年大学毕业后拒绝了北漂的机会,怀抱着对足球的一腔热血,进入家乡球队长安竞技工作。那时正值“金元足球”尾巴,一支中甲、中超级别的球队一年支出数亿元是常态,球员年薪动辄数百万。“我没有赶上那时候。”惠宇星进入俱乐部一年后开始被欠薪。“第一次是有一天拖欠,俱乐部专门还发文致歉,但第二个月又拖欠就没声了。到后来就是每半年发两个月,或者过年发上两个月。”惠宇星没敢告诉爸妈。他刚毕业,没有多少积蓄,生活困窘得只能刷信用卡和花呗直至逾期。最后是奶奶知道了这事,每月偷偷给他塞上1000元生活费。

一个对足球饱含热爱的年轻人,被中国足球伤了心。这似乎是又一个典型的中国足球叙事——在解散的冠军球队江苏苏宁、深圳队这样的老牌俱乐部中,都有当打之年的员工被长年欠薪,甚至解散后也没有下家,只留下球员和球迷们一起伤心欲绝。作为管理方,中国足协当然明白,过去那种无截止的高投入是不可持续的。为了避免欠薪,他们近几年着重强调了工资表要每人签字的联赛准入机制,同时自2021年起对各俱乐部提出“股改”的倡议。

哪怕是一场闭门热身赛,陕西省体育场外也会有很多球迷在等待(缓山 摄)

股改,即股份制改革。中国足协希望改变过去俱乐部背靠单一企业的情况,引入更多企业、社会团体参与,尤其是地方国企。在中国经济的调整周期中,后者不仅资金相对稳定,也兼具一定的社会责任。两年多来,股改在一些发达地区取得了不错成果。曾背靠绿地集团的上海申花已迈入了久事集团(主营上海体育产业运营的本地国企)时代,而当“金元足球”的始作俑者广州恒大深陷危机,广汽集团、广州港等多家广州“国资联合体”另起了炉灶,组建广州影豹队,开始征战低级别的中冠联赛。

但更多队伍的股改并不成功。仅2022年至2024年,就有广州城、重庆两江竞技、河北队、深圳队、大连人队等多支球队在股改失败后解散,甚至2022年创造当年升级就夺冠的武汉三镇,也在股改停滞后陷入困境,抛售了队中多名国脚。

陕西长安竞技的股改一度是前景光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国资的陕西水务集团是其幕后最强有力的支持者之一。股改中,陕西水务于2021年取得俱乐部控股权,制定了有亿元资金背书的“冲超”目标,球队连续引入强援。然而在一片乐观中,球队却突遭打击:先是西安遭遇疫情,股权变更未能按时完成,后又是陕西水务原董事长因病猝逝,继任者打算抛离足球。长安竞技由此陷入僵局,资金链断裂。在封闭的赛会制中,球队最少的时候只能凑出18人参赛,主教练在发布会上心酸地喊话,“总光着脚去拼,脚会疼,心也会疼。”

这又是一个解散球队的典型故事,似乎逃脱不出中国足球的固有宿命。作为世界第一运动的重要载体,足球俱乐部扎根于群体认同,原本具有较强的公共属性,但它在中国的落地生根却带着极强的投机烙印,更像是一门生意,要么成为私人老板的玩具,抑或是地方主导下的政绩。很多企业投资足球,也并非是单向度地付出真金白银。母公司打款支援俱乐部时,通常是以“借款”的名义,寄希望于有朝一日回本——这将直接断绝俱乐部在困境中寻找下家的退路。最后一旦投资方的意志发生转移,俱乐部会立马陷入困境,以解散了事,留下巨额的债务与一群伤心的球迷。

对于这些顽疾,陕西可谓“苦秦久矣”,球迷们的一腔热血常常被现实浇上冷水。2003年,当陕西国力被商人王珀用来打假球,一位叫“胡叔”的球迷不惜从三米看台跳下,冲进体育场跪着让王珀滚出陕西、放过球队。2012年,陕西浐灞的投资人被贵州的政策吸引,在开赛前突然宣布搬迁,任凭球迷涕泪挽留也无动于衷。“在资本面前,球迷啥也不是。”对焦攀来说,那次搬迁刻骨铭心。他清楚地记得头一个赛季结束前,球队还在赛场打出横幅“感谢三秦父老的支持,明年再见”。正式的搬迁结果是在几天内突然落定的,焦攀无法接受,涌到体育场门口和球迷们抱头痛哭。“我那几个星期工作状态都很差,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相较于那一次的突然,2023年的危机更像是一个血流而尽的漫长过程。长安竞技遭遇多次与股改投资方沟通失败后,成了一个缓缓衰竭的濒危病人。2023赛季前,球队远赴广东冬训,欠下酒店方20余万元无力支付,全队都被扣了下来。俱乐部没办法,工作人员被欠了大半年薪水,但仍然东拼西借凑了20多万把球队赎回来。最年轻的惠宇星付出了几乎全部积蓄——他甚至把给未婚妻买“三金”的一万多元,都拿出来凑了份子。

陕西民间一直拥有不错的足球氛围(缓山 摄)

最艰难的考验还在后面。2023年3月,中国足协准入的大限将至,如果在此前不能完成欠薪清缴,将无缘新赛季。生死存亡之际,长安竞技不再寄希望于依靠任何投资方的输血,而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俱乐部宣布以公开售卖俱乐部终身会员的方式,向球迷们售卖会员和球票权益,以此来筹措资金。这是中国足坛一次前所未有的民间大自救——联赛职业化进程30年以来,第一次有俱乐部在危急时刻不再问政府和国资要钱,也不寻求民企大老板的资助,转而向离自己最亲近的球迷群体求助。

球迷的反馈也超乎想象的热烈,会员认购在短短四天就超8000位。一户全家都是球迷的家庭一口气买了最贵的10万元档位。年幼的孩子哭着拿出存钱罐,让家长想办法挽救陕西队,还有很多外省乃至海外的球迷倾囊相助。一周后,球队会员突破9000人,筹集资金近1200万元。但遗憾的是,由于历史欠债太多,这笔钱仍无法帮助球队渡过哪怕是眼下的难关。

2023年3月29日,中国足协确认陕西长安竞技无缘准入,陕西再一次失去了职业球队。消息公布当天下午,球队召集众人,进行了最后一堂训练课跟球迷告别。西安的初春依然有些凉意,有数千名球迷特意赶到现场。寒风中,球队跟到场球迷们挨个拍手道别。球员拍着拍着就哭了,所有球迷也哭,一位七旬的老球迷哭得瘫倒在地。还有人特意在现场准备了蛋糕——第二天正好是球队7岁的生日,但它没能挺到那一天。陕西足球的第一次自救失败了。

“那种心碎的无力感,我现在想起来都很难受。”焦攀说。

坐在场边休息的惠宇星。他经历了陕西足球这些年的起起伏伏(缓山 摄)

联合一切

张威或许是最不甘心的那个人。他是长安竞技的执行董事,在西安创业十几年,经营着一家主做教育数字化的互联网公司。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威认识了长安竞技的高层,在俱乐部陷入困境那几年支援了一笔钱,也因此得以首次进入到一支中国球队的管理层。

张威也是一名球迷,但跟中国很多球迷一样,他此前只看欧洲五大联赛,甚少涉猎中国足球。他也并非陕西人,生在黑龙江,毕业于吉林大学,热爱研读党史、马列主义和管理类书目。这些经历让他得以用不同的视角来参与一家本土俱乐部运营。准入的存亡之际,正是张威用自己的互联网思维,提出了用会员众筹的方式自救。球队解散后,所有款项都返还给了球迷,却在张威心中埋了一个火种。

坐在自己远离市中心的高新区办公室里,张威对我回忆,他在球队自救的过程中被陕西球迷感动了,那段时间流的泪可能比过去一辈子都多。“最后一堂训练课我去了,也哭了。那个场景,只要有血有肉的人在现场就会感动,就会想能不能做点什么。比如我,我能不能让这些球员留下来不走?能不能做一家永远都不会死掉的俱乐部?”

张威决定从头开始,重组一支俱乐部。这家俱乐部要以球迷为基础,具备自我造血的能力。从他作为企业家的视角来看,股改并不能解决中国足球的问题:足球终究是一项高投入的行业,股改只是换了多个投资人,如果只是持续地输血而没有造血,哪怕是国企也会遭遇经济周期和领导变更,迟早有一天会黯然退出。

陕西球迷七天内募集超过1000万元的效率,让张威看到了在陕西开展足球会员制的潜力——就像欧洲很多百年俱乐部一样。他仔细研究了诸如皇马、巴萨、拜仁等欧洲俱乐部的历史和章程,发现这些豪门都诞生于当地社区,是以当地球迷的会员制为基础的社会机构。球迷决定着球队的造血和历史文化,资本只排第二,起着锦上添花的作用。德国还有柏林联合这样的由纯粹球迷会员构成的俱乐部。于是,张威找到几位原球队的工作人员,一起商讨在中国做会员制俱乐部的可能。

球队解散第三天后,惠宇星结婚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出了国,去马尔代夫难得地度了一次疗愈的假期,回国后就立马被张威拉到了新俱乐部的组建讨论中。作为球迷,惠宇星等人对欧洲的会员制并不陌生,但具体落地要怎么做,几个人最初完全没有头绪。这时候,在中国足坛待得最久的原球队领队、前国脚江洪提醒他们说:“中国足球这么多年,只有教训,没有经验,我们要做的,就是做过去中国俱乐部都没做过的事。”

初始团队只有4个人,统一搬到张威的办公室。张威还从公司拉来一名产品经理,让他用产品思维拟了一个框架,给大家做头脑风暴。所有人都把自己有关会员制的想法都尽情往里填。张威还找了一位大学教授来做共建课,教授在课堂上给每人发了小纸条,让大家写上有关这支新球队的愿景、价值观等根基性原则。结果公布一看,“球迷为本”“长期主义”是所有人提及最多的关键词——这正是中国很多俱乐部过去没做到的事情。

共识达成后,惠宇星被安排去写新俱乐部的章程,他很是犯难。“我只有寻求榜样的力量,去人类最杰出的大脑中寻找,那些人肯定比我聪明。”惠宇星说。他挨着翻看了柏林联合等德甲俱乐部的章程,甚至参考了宪法和党章。张威的办公室里正好摆满了各类书籍,包括他涉猎的马克思主义著作。一次,他拿起党章就读了起来:党在任何时候都把群众利益放在第一位,同群众同甘共苦,保持最密切的联系……党在自己的工作中实行群众路线,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实际上,你把这段话里的‘党’和‘群众’换成‘俱乐部’和‘球迷’,那个道理是一样的,一点违和感都没有。球迷就是检验我们工作的标准。”张威说。这些,后来都成了惠宇星执笔的灵感来源。

组建中的紧要工作,还包括说服原有球员留下。张威找到了原队长丁捷,袒露了做会员制俱乐部的想法。丁捷当时手握了几支中甲球队的邀请,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选择留在陕西。丁捷后来告诉我,除了在自救过程中被陕西球迷打动之外,更重要的还是一种不甘心。

丁捷今年37岁,来自辽宁大连,职业生涯有近20年之长。他18岁就出道踢中超,20岁创下了中超最年轻的帽子戏法纪录,至今无人打破。但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球员,这20年里待过的四支球队竟然全都解散了。2022年,重庆两江竞技队解散,被外租到陕西的丁捷专门回了重庆,与队友苦笑道别,也见证了无数球迷抹泪。长安竞技准入前后,丁捷不忍再次失去球队,联合队友发了一封公开求救信。球队准入失败后,他又和主教练商议,专门为球迷们开了一次训练课,以作最后的道别。

队长丁捷说,在一家会员制俱乐部,他感觉离球迷更近了(缓山 摄)

“疫情三年的赛会制,球员离球迷真是太远了,都是三四天一场的封闭比赛。”丁捷回忆,但哪怕是在南京这样夏天近40℃的火炉赛区,他们比赛时也总能看到陕西球迷远道而来、隔着几道铁网呐喊加油,“这是其他球队没有过的待遇”。丁捷喜欢离球迷近,当年踢中超时他就喜欢去上海虹口和天津泰达的专业足球场,离球迷近的氛围能让他感到兴奋,他在这两个球场都进过球。因此,他最不甘心的就是好不容易熬过了疫情、球员终于能跟球迷离得近了,球队却散了。“那么困难的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啊,所以我当时想的是要为氛围这么好的地方保留一个足球火种。”

丁捷等核心球员选择了留下。但既然留下,就得有比赛踢。长安竞技已被取消注册资格,新球队组建时间也不够,无法参加哪怕是最低级别的中冠联赛。怎么办?创业期间有多次并购经历的张威想到了“借壳”,他四处物色有中冠参赛资格的球队谋求收购。截止日最后一天,张威找到了咸阳彬州的彬州辉龙队,用10分钟说服对方老板。双方下午4点见面,6点就要提交材料,几乎是压哨完成了转让手续。这番波折后,新的陕西队终于重生了。

然而事情到此还没完。俱乐部要注册参赛,新的难题也相应出现了。按照相关规定,中国所有联赛的参赛俱乐部主体都必须是股份制的有限责任公司。按照《公司法》规定,有限责任公司需由50个以下股东出资设立,否则就有涉嫌非法集资的风险。陕西的球迷会员肯定远超这个数字,俱乐部要如何保证法律上的合规?

张威为此请教了很多律师,将会员制设计为分等级的购买权益,“就像爱奇艺会员一样,本质上球迷是在购买一种俱乐部的服务”。但如此一来,俱乐部又如何保证以球迷为核心?如何像欧洲俱乐部一样让球迷们有参与感、有球队重大事项的决策表决权?并且,作为一家要坚持长期主义的俱乐部,他们要不要做商业化赚钱,赚了钱又该怎么花?这些又关乎俱乐部在道统上的合法性。

惠宇星回忆,当时几个人争论了很久,甚至还因此吵了几次架。几番争论后,他们着重厘清了“非盈利”和“非营利”的区别。惠宇星最初觉得俱乐部应该是非盈利的,“是恶贯满盈的盈,不想又成为私人和资本的玩物”,但一位法律专家提点到,中国俱乐部具有很强的私有属性,在法律上要打破这种私有属性,最好的方法是通过非营利的社会组织法人——非营利即是可赚钱但不分红,比如NGO法人等等。最终,大家形成了一个初步方案:会员球迷们将以NGO入股的方式参与俱乐部治理。具体而言,他们要成立一个NGO去代表球迷,以慈善的方式向球迷募集资金,然后入股到俱乐部中。“在中国现行的法律框架下,这应该是会员制唯一的出路。”张威说。不过成立NGO需要很长时间审批,在此之前,他只有先替球迷代持。

2023年5月,中冠联赛已经开赛,球队以彬州辉龙之名,远赴山东日照参加初始的大区赛。一旦开赛,开销就大了起来。张威垫资了几百万作为初始资金,让自己的公司和相关供应商紧急开发会员制的小程序。招募会员成了重中之重,他们的时间紧迫。

张威是会员制俱乐部的发起人(缓山 摄)

“我们输不起,必须要让很多球迷在短时间内都来支持我们。”惠宇星负责写新俱乐部成立的公告和会员制宣言。那时候他刚从婚假回归,曾在球队解散后答应朋友去上海玩,“因为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就有新工作”。于是,在带着新婚妻子在上海迪士尼乐园游玩时,他独自一人抱着电脑,跑到了一个大恐龙旁边,一字一句地敲击下新球队的宣言。

“我们的名字是陕西长安联合!”宣言特意选在了5月20日发布。“长安”是它的诞生和传承之地,“联合”则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这是惠宇星从毛主席语录中获取的灵感。他在宣言中写到,新俱乐部将是一支真正意义上属于球迷的非营利会员制俱乐部,以陕西为家,以球迷为核心,以非营利为宗旨,“属于陕西队的故事从未结束,陕西球迷一直在书写属于西北狼的传奇篇章”。

重压之下

惠宇星戴一副眼镜,有股书生之气。但他有一副粗壮而弯曲的下肢,那是经常踢球的标识。新俱乐部的员工们如今每周要踢一次球,他经常被球迷认出来——当初他捐出“三金”救队的故事被媒体报道了,很多球迷就此认识了他,叫他“三金哥”。球队解散后,惠宇星的婚期并未公开,但婚礼前夜,突然有20~30个球迷联系上他,说要来给他随份子,“只给钱,不吃席”。还有球迷上来就问地址,婚礼时送来一个大蛋糕,送了就走。“那种西北人的直爽和爱憎分明,在球迷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惠宇星说。

长安联合成立的消息发布后,陕西球迷报以极大的热情。会员身份是与比赛套票捆绑销售的,分为不同等级按年续费。惠宇星最初估计能有3000人就不错了,毕竟球队不再是万人自救的长安竞技,级别降至中冠,主场也因来不及设在西安而改在了渭南。但宣言发布一周后,会员人数就冲破了5000人。后台数据显示,并不便宜的1000元档联合会员卖得最好,超过购买人数的一半。

就像两个月前的大自救一样,对于一个新生的会员制俱乐部,球迷们也展现出了无尽热情。焦攀清楚地记得,俱乐部的成立公告发布时间也是下午5:20。他当时远在杭州,正开着车,立刻找了个路边停下。花十来分钟仔细阅读公告后,他一口气买了1万元档的参议会员,拥有了球队董事和监事的选举权、投票权以及动议发起权。“只要有球队,我们就支持。长安竞技没了,新球队就是新的寄托。”到2023年11月,球队已有会员近9000人,仅会费收入就超过700万元。

此时,团队仍不过4~5人,每个人都要身兼数职。球迷和媒体对这家新模式的俱乐部报以了极大关注,惠宇星兼顾着会员、媒体和品牌工作,每天都要对接媒体,给不同球迷解释会员制的具体办法,以及协调不同球票座位的分配,忙得不可开交。一位被张威从公司拉来帮忙的员工,很快因强度过大离职。但他们仍不敢贸然增加人手,因为知道这些资金及性质与过往截然不同,都是球迷的钱。

取之于球迷,也用之于球迷。球队为9000名会员都准备了相应礼包。因为没钱雇工人,礼包在哪儿仓储、找谁去装、怎么发货都是问题。惠宇星没办法,找到球迷协会发了一条微博,很快就有几十个球迷跑来,亲手打包了这9000个礼盒,“他们打包的可能就是自己的礼盒”。球队要拍新赛季定妆照,没钱请专业摄影师,一个摄影协会的球迷老师提出愿意免费帮拍,但球队又在场地问题上犯难——原来的训练基地因有欠债无法使用,新球队搬到了市区以西的沣东新区,那里没有凳子等辅助设备。惠宇星又找到球迷协会,对方次日找了十几个球迷开着三辆皮卡车,拉着架子和凳子来了。

不过,在一家全新模式的俱乐部,球迷们的热情有时候也是一种压力,尤其是当球队战绩不佳时。因为作为此前非足球专业的管理人士,张威等人可能有进行模式创新的能力,却缺乏球队运营的专业能力。当他们真正深入开启一个足球俱乐部的运营时,才发现这当中的挑战超乎想象。

首当其冲就是开销巨大,“那个成本比我们想象的高很多”。原球队是中甲级别的班底,为了让他们留下,张威也按照中甲标准开了工资。一线队20~30人的工资占据了支出大头,一场主场比赛的安保费动辄几十万,出征一次客场差旅费也是十几万元。哪怕是在西安,球队的租房、食堂、训练等后勤保障都要事无巨细。但沣东新基地配套不完善,连个正常的餐厅都很少,周边只有一家拉面馆。球队只好给球员们发餐补,让他们每天去拉面馆解决吃饭问题。

一些球迷看不下去了。这样下去,球员们怎么保证营养和状态?年过七旬的老球迷张阿姨,在自家煮了一大锅牛肉臊子、外加几大包茶叶蛋给球员们送来;还有一位球迷协会的会长,从市区开着车买了几十箱牛奶送到基地。丁捷回忆,那段时间训练保障上有很大困难,球员们就连去个健身房,都要自己开车去找,“球迷也是看着我们很心疼”。

2023年6月,球队沣东开启首堂训练课,备战下一阶段的中冠总决赛。当天就有上千名球迷涌入到场边围观这场训练,人们唱着跳着,还拉起了烟雾。但与此同时,网络上也出现负面的声音。有人将长安联合称为“网红球队”,说他们蹭流量和浮躁。这样的声音当然有失公允,但也直指着硬币的另外一面:球迷们殷切期待聚焦在球队上,如果处理不当,有可能就会走向初心的反面。

球队在沣东训练后不久,要与西安另一支本地球队打一场热身赛,当天涌来数千名球迷观战。比赛期间,有个别球迷辱骂对方球员,和对方发生了多次冲突。“当时我就在现场,感觉弄得有点乌烟瘴气,政府和安保肯定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事情。”焦攀说,那段时间有关球队的负面多,新球队也很难,他觉得有点窝火,就想给球队做点事情。恰好这时,他在网上看到了长沙有一辆合适的大巴,就想着买下来捐给球队。他特意咨询了几个协会朋友,反对人占了多数。他又去问球队,球队两分钟后回复:“要。”

大巴车驶来的2023年8月底,球队正式开启中冠总决赛进程。球迷们的热烈期望,在这时达到了顶峰。在中国的联赛体系里,第四级别的中冠尚属业余联赛,只有冲上了职业级别的中乙,他们才能真正自豪地说“西北狼”回来了。压力也在此时达到顶峰——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以特殊方式新生的俱乐部根基薄弱,只有这一次冲击机会。“不然很多事情没办法交代。我说服球员留下,给他们说的就是今年要冲乙,一起去更高平台,而不是靠会员制情怀。给球迷就更没办法交代。哪怕你做了再多的事,只要成绩不好,所有一切会立马归零,这就是竞技体育的残酷。”张威说。

开赛之后,事情真如张威担心的那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9月3日第一场,渭南体育中心涌入25696名观众,一举刷新中冠上座纪录,铁路局还特别开设了西安—渭南的球迷专列。但在现场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这支中甲班底的球队却被对手1∶1逼平,踢得急躁且没有状态。这在热身赛时就有了端倪,原本该轻取的比赛都打得艰难。

张威如今对我复盘,除了训练和后勤保障外,球队的管理当时也走了弯路。“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之后觉得没什么,但我当时刚进入到这个行业中,不知道怎么具体地去管理一支球队,就是捅不破,不知道这层窗户纸在哪儿。”张威说,这涉及球员的人际关系与心态管理,“比如总监、主教练、领队和球员,他们是一个什么关系,应该怎么去管理等等”。一个例子是,球队建队之初聘请的主教练是一位八一队出身的青训教练,奉行偏军事化的严苛管理,但球队里有不少中甲班底的老队员,哪里受得了这些。很多人还被长安竞技欠着薪水,自认为新球队已牺牲了很多,将帅与球员之间关系紧张。张威还曾和球队约法三章:冲上中乙之前大家都不许喝酒,“最后发现坚持得最好的人只有我”。

首战三天后,张威就决定引入外部力量求变,将主帅换成了曾执教过长安竞技的西班牙籍主帅奥斯卡。但第二场,球队还是输了。那或许是球队背负压力最大的一场比赛。在那场远赴廊坊的客场比赛中,球队不仅在换帅后舆论关注度高,其京津冀的球迷协会更是受到捐大巴事件的启发,众筹承包了球队所有的差旅食宿费。现场来了600多名远征的陕西球迷,但结果是残酷的0∶1。有球迷在现场发出“不拼不爱你”的质疑。

西班牙籍主帅奥斯卡与陕西足球情深意厚(缓山 摄)

连续不胜后,所有人压力大增。惠宇星的情绪开始经常崩溃,“有很多次”。他夜里反复失眠,身体累,精神更累。每个主客场,他都要早早去布置看台,回答客场安保诸如“你们怎么来这么多人”的质问。球队输球了,他还要连夜在大巴上写战报,同时迎接球迷们的发泄与质疑。有球迷半夜三更打电话,上来就问,球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踢得这么臭。“那时候我就想,我到底在干吗?我为什么要找这个工作?我当初毕业时随便找个工作混吃等死、每天下班踢踢球多好?”

积压的情绪在第三场比赛后喷薄而出。长安联合要在那场比赛中面对广州影豹,双方的对决被称作“人民的狼”VS“国企的豹”。这样一场焦点大战中,球迷们在赛前打出“态度!精神!西北狼!”“我们需要这场胜利!”的横幅激励士气,但最后却是又一个残酷的0∶1。赛后,渭南的看台一改往日的喧嚣和火热,变得异常安静。球迷们只是无言地注视着球队,用53分钟的沉默来表达愤怒。

这可能是中国联赛中耗时最长的一次谢场。球队40多人绕场一周,想要致歉球迷。但他们每走到一个看台的下方,球迷们就转身过去置之不理。任凭球员如何表达歉意,球迷们也很少回应。一种冷漠而强大的压迫下,一些球员眼睛红了。此时,队长丁捷忍不住了。在最大的一个看台前,他面对球迷们的质疑慢慢走到前方,缓缓屈膝,给球迷们跪下了。双膝跪地的他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想要表达歉意。

“我是感觉球迷的愤怒和情绪已经达到顶点了。我在想他们是不是要放弃球队了,就想去挽留他们,让他们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丁捷对我回忆。领队和队友见此赶紧上前扶他,但拉都拉不起来。赛后的舆论因这一跪而哗然,人们褒贬不一,“但我自己不后悔”。

必须要做出一些大改变了。那时候,俱乐部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在一种极致的紧张压力中,张威人生第一次在车里连睡了几天,三天只吃了一口饭,处理球队各种事务。眼见着球队在一天天恶化,他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是时候把自己也“换掉”了。球队从廊坊返程的当晚,张威就给惠宇星打电话,让他下飞机后赶紧来省体育场附近找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商量。

晚上10点左右,惠宇星赶到,找了一家咖啡馆等张威。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却是张威公司的财务总监,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果然,张威来了后,开口就对惠宇星说,自己刚才去和一家资本方谈判了,决定引入资本进入俱乐部。“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没有把这个事情做好,是时候让更专业的人进来了。”张威说得有些悲情。他让惠宇星回去写微信公告,昭告所有会员球迷,“我们明天准备开发布会”。

张威的决定,给了惠宇星一种行将就义的悲壮感。他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咖啡厅,一进电梯就哭了起来。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在,他觉得自己很丢人,但他越擦,眼泪就掉得越厉害,怎么忍都忍不住。“我非常难过,因为我觉得会员制要死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心血,这么多球迷的期盼,最后还是要变成资本家的玩物。”

资本的反思

惠宇星原本做好了“跟资本死磕的准备”。但几番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一次的资本有所不同,“我后来写的会员制章程这些文件,他们都没提什么意见”。

张威找到的资方是秦英体育,一家2023年3月起在陕西落地做足球青训的专业机构。无独有偶,其背后的投资人也是一位做互联网行业的高管。这位投资人实现财务自由后,出于爱好和回馈社会的目的投资了足球。“金元足球”教训已足够深刻,他不想烧钱注资联赛,而是基于互联网底层逻辑的思维,把钱投向了青训——这是众所周知的中国足球最薄弱的地方。全国调研考察一圈后,他们发现包括陕西在内的西北地区是青训最贫瘠的地方,足球氛围浓厚,却鲜有人才产出,职业队都活不长。投资人于是招募了相关人才落地西安,本打算过几年再涉足职业联赛,但张威紧急找来,让这个机缘大大前提了。

当然,这一切都要交给会员来决定。正式的发布会是新俱乐部第一次会员参议会议,秦英体育也派人出席。会上,张威对球队的战绩深深地鞠躬致歉,阐述了想与秦英合作的原因与方案。这场本以为是针尖对麦芒的激烈交锋,却进行得异常温和顺利。球迷的会上提问,多聚焦在陕西足球过去的伤疤:资本能不能保证球队永不搬出陕西?队名和球衣颜色能不能尊重球迷意愿?资本如何保证不谋私利、保证球迷的话语和权益?

“真到提问交流的时候,你会发现球迷的心愿其实特别朴素,都是很基础的问题。”张威回忆,这些原则性问题得到了保证后,事情推进得就比较顺利了。投票结果在48小时后出炉,3337票赞同对373票反对。悬殊的结果说明球队情况危急,也反映着球迷愿意再一次相信资本的能力。

秦英体育董事长黄盛华的身份,也说服了很多球迷。他是足球领域一位知名的经理人,在2015年到2022年“金元足球”最鼎盛时期,曾担任广州富力(广州城)俱乐部的董事长,后来又参与了旨在去行政化的中超职业联盟的组建,任筹备组召集人。黄盛华带领的秦英团队在业内拥有不错的资源,正式合作前,曾为球队支援了一些技术分析、体能康复方面的教练,让张威认识到了他们的专业能力。

俱乐部董事长黄盛华如今负责球队的专业竞技板块(缓山 摄)

然而,既然是会员制初心的俱乐部,如何保证这种专业资本的进驻不会伤害到球迷?双方股权具体要怎么划分?张威说,其实在成立会员制时,他就想过日后要不要引入资本,因为要活下去就得“联合一切”。这方面他最推崇德甲联赛的“50+1”方案,即外来资本在俱乐部中的占股不能超过50%,以此保障球队利益。在与秦英协商合作方案时,他曾想过是否能效仿德甲、让球迷占多数,但一家中超俱乐部在此时突然曝出转让的新闻——2023年8月底,2022年中超冠军武汉三镇的投资人宣布将停止注资,愿无偿转让俱乐部100%股权,“中超冠军如果都这么转让的话,那整个社会都会认为足球俱乐部是不值钱的”。

最后张威提出的方案是,秦英体育占股65%,张威先代球迷持有35%的股份(球迷NGO成立后再捐赠给NGO)。这一比例让球迷会员在法律上享有重大事项的一票否决权,如俱乐部章程的修订等等。张威进一步将这一票否决事项囊括到球队队名、地址等文化资产,同时俱乐部9名董事中4名要由NGO推选,秦英至少在5年内不得稀释球迷股份。方案拿到黄盛华和秦英投资人面前,他们同意了。

“我们也是看到了会员制的潜力和前景,所以愿意去做一些自我约束,共同去探索这个模式。”黄盛华对我说,在足球领域,他是一个坚信本源力量的市场派,认为俱乐部和联赛都应该实现自我造血。这与他过往的经历相关:他毕业于中山大学法律系,曾在广州的检察院工作了十余年,后因热爱足球辞去公职投身足球,刚一转行就碰上了中超烧钱如流水的年代。在广州富力期间,他见证了同城对手广州恒大的挥金如土,每支球队预算水涨船高,每年从一两亿元涨到八九亿元。“当时我就感到这种模式不可持续。”黄盛华对老板说,这种情况最多持续5年,5年后泡沫必破,该卖的球员趁身价高的时候一定要赶紧卖,“当别人贪婪的时候我们要恐惧,别人恐惧的时候我们要进取。”

为了抗衡恒大,黄盛华需要在广州独辟蹊径,摸索一条差异化和可持续道路。广州富力主打本土化路线。球队在运营上聚焦本地社区,风格贴近南派足球,他还曾提议建设南粤足球博物馆等文化长廊。到他离开时,富力球迷在广州占比已经从5%提升至25%左右,广州富力也一度拥有同时期中超球队对战恒大的最佳战绩之一:6胜4平8负。那之后,黄盛华北上参加中超职业联盟的筹备,写论文建言职业联赛体系改革,但这个旨在去行政化的“管办分离”改革机构却十足难产。离开北京后,他赋闲了一阵,被秦英投资人挖来西安做青训。

或许可以说,这刚好是两方对中国足球有所反思的人的一次联合。他们都在泡沫破灭后相信,足球是自下而上的产物,是要夯实青训、社区与球迷等根基慢慢积累的,而并非短期自上而下的一掷千金。在决定引入资本的那一晚,惠宇星就曾问过张威,有没有想过会员投票不同意怎么办?“那我就自己兜底,继续把会员制搞下去。”张威当时已做好了再成立一家会员制俱乐部的心理准备。秦英则对张威和球迷承诺,俱乐部的财务将透明公开,在球队拿到中超冠军前,股东将永不分红。

更重要的是,即使有资方背书,俱乐部还是要以会员制造血为主,“资本只是起一个兜底作用,比如某一天俱乐部在关键时刻急需用钱,投资人可以紧急支援一下。多数时刻我们仍要靠自己。”黄盛华说。秦英最后注资1000万元进驻,定期召开会员会议,向各级会员说明球队运转的情况。张威由此卸任了具体管理职务,只保留董事一职。

黄盛华带着秦英进驻后,很快对球队的管理运营做了调整。首先就是球员的膳食,团队在外面专门定制了营养餐,球员终于不用吃拉面了;尔后是完善了训练设备、场地等硬件,甚至还给球员配了球鞋包——这连很多中超球队都没有。秦英也带来了更专业的助理教练团队,包括外籍的体能师和技术分析师。“原来一线队是没有这些的,中冠比赛哪有什么技术分析?这些特别细节的东西,不是专业的人士真的做不出来。”惠宇星说,专业团队也更懂得调整球员心态。他看到,秦英一进来后,“球员那个状态立马不一样了”。

来自资方的专业力量,像是给长安联合打了一针鸡血。他们不俗的实力在此后终于被激活了。输给广州影豹后,球队开始从积分榜末端爬升,迎来一波连胜,其中包括多场7∶0、8∶0这样酣畅淋漓的大胜。最后一场比赛前,他们离冲乙目标近在咫尺。只要赢下这最后一场,就能冲上中乙。

那似乎是一次命运的安排,最后一轮的对手刚好是客场面对广州影豹。这场关键决战中,近2000名陕西球迷涌入了对手位于广州大学城的球场中,他们的高歌声浪远远盖过了稀少的主队球迷。现场甚至有不少广州本土球迷也为陕西队加油。

在球迷的声声助威中,陕西队势如破竹,上半场就2∶0领先,最后2∶1拿下,成功完成了冲乙。比赛结束的那一刻,球员们、教练们纷纷冲向球迷们,高歌欢庆,共喊西北狼的口号。此情此景,让不少人留下了喜悦的泪水,他们的欢庆持续到广州大学城的深夜。一片欢呼中,黄盛华眼含热泪,只说了一句话:“陕西球迷,我必不负你。”

张威留在陕西见证了这一幕。比赛进行到下半场时,球队局势一度又紧张起来,他也跟着心情紧绷,最后长叹一声,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时隔214天,陕西足球重回职业联赛。“终于给大家一个交代了,一切过去都烟消云散了。这是陕西足球一段历史的结束,一个新模式的开始。”

在足球之外

冲乙后的大欢庆中,惠宇星心情复杂。面对记者递来的话筒,他甚至说自己有点难过,“因为觉得我们非常不容易,选择了一条非常困难但是非常正确的道路”。惠宇星有一种预感,球队升上职业联赛以后,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关于未来,我能看到的全是问题和挑战”。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家俱乐部正在渐渐迈入正轨,但历史的欠债仍影响着他们:长安竞技解散后,有被欠薪的外援将长安联合告到了国际法庭,默认后者是前者的继承,要打国际官司追讨薪水。为了规避可能存在的风险,俱乐部决定改名。由于事关重大,经球迷投票决定,俱乐部名称由陕西长安联合改为陕西联合。

球迷的期望也变得更高了。会员制让球迷有了前所未有的参与感,一种疯狂的热情正围绕着这家俱乐部。现在俱乐部有30~40名员工,很多人的社交账号、联系方式都对球迷们公开,双方经常互动。一些球迷会私信问球队的训练和热身赛时间。问得多了,球队就主动公开每周的训练日程,附上“请沣东教练组查收”。新赛季的准备工作尤其繁忙,一些球迷会紧盯着俱乐部的任何细微工作。比如某一天天气晴朗,“今天适合拍宣传片,赶紧去”,如果公众号上写了任何一个错字或数据,也会有球迷立马找来问责,“下次切记别犯了,这代表俱乐部的形象!”

某些时刻,球迷们展现的过度热情,也是一种对运营的困扰:如何保证球迷的话语权,但又不丧失俱乐部管理的专业性?这当中少不了双方彼此的磨合。曾有几位参议会员对俱乐部董事提出,“你别老让我们投票,也让我们参与点别的,比如球队的引援”,但这可是主教练专业范畴的事。俱乐部也曾犯过错,在发售新赛季套票时,他们按传统思路“锁住”了一些好看台的位置,分配给了大型的球迷协会,招致很多会员不满:会员的权益如何保障?与协会球迷的利益孰轻孰重?黄盛华知道后大发雷霆,赶紧让人把看台“解锁”。

“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俱乐部。”十余年的检察官经历告诉黄盛华,这样一家全新模式的俱乐部急需扩充人手,但程序正义十分重要,很多事务、流程和规章制度都要重新梳理好。他让惠宇星去翻阅了很多法律文件和俱乐部议事章程,拟定了一份更完善的会员机制。如今陕西联合的会员按照年费和年龄段分为参议会议、联合会员、普通会员、青年会员以及Mini会员五档,联合会员、参议会员享有投票权,可参与俱乐部董事、监事的选举。俱乐部每月要举行一次恳谈会,每三个月一次参议会议,每年一次会员大会,以沟通、投票表决俱乐部重要事务。

惠宇星被多方推举为俱乐部监事。他没有企业管理经验,最近正因一个开会办法而犯难:俱乐部要成立一年了,即将召开走上正轨后的董事会,但董事会要讨论哪些内容?对于俱乐部这样的专业机构,董事权责又要如何划分,以确保他们不会干扰到专业的竞技领域?他只好又去研究《公司法》。而此时球迷那一方,已经有会员率先按照章程行使自己的民主权益了。

2023年设计会员制时,张威曾承诺:2023年购买的创始参议会员、联合会员将被赠送一件2024赛季的比赛服。但后来因管理层和赛季更迭,小程序上有部分会员的数据丢失了,人们对“比赛服”的理解也有了差异:这一比赛服是指正品球衣,还是普通的助威服?后者好说,但如果是前者,俱乐部将多掏100多万元的成本——这足以让他们购买一个强力前锋了。

2月底的月度恳谈会上,球迷们就把这事提了出来。有15位参议会员按照流程,在会后共同发起《动议申请报告》(2024001号),提出“因花费数额巨大,向2023年会员赠送何类服装应由会员投票决定”。这大概是中国足球史上第一次有球迷正式向俱乐部发起动议。黄盛华不敢怠慢,采访当天还在跟同事逐字敲定回函内容,同意该申请并发起投票,标题是仔细斟酌的《陕联动回字》(〔2024〕001号):“这是陕西联合足球俱乐部历史上首次参议会员提起动议,对会员制职业足球俱乐部发展具有深远意义。”两天后,投票结果出炉,助威服以微弱优势获胜(1504票VS 1290票),俱乐部省下了一笔不菲成本。“其实大部分球迷都有一种沉默的理性,他们是为球队好的。”惠宇星说。

陕西联合的会员制建立起来后,也在足球圈内引起了很多关注。不仅有20%的会员球迷是外省籍,来找他们交流、取经的俱乐部也很多,大家都对这种模式在中国的落地生根表示好奇。实际上在2021年,国家体育总局就发文提出“试点探索俱乐部会员制”“鼓励俱乐部发展个人会员和团体会员”,陕西联合是第一家真正实践的案例。找来交流的球队中,有股改完成的中甲球队辽宁铁人,还有一家南方的国企股改俱乐部,他们甚至在交流时表示,愿意接受球迷占多数股权的“50+1”;也有一支西部的俱乐部,找来时连球队都没组建,回去就照搬了文件招募会员。“中国足球已经跌落到谷底,现在正处于慢慢往上爬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大家急切地都在想改变。”黄盛华说。

但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会员制必须要有充盈规模,这样才能自我造血生存。站在更高级别的中乙舞台后,陕西队的最大挑战之一就是如何扩充营收。新赛季中,俱乐部对球队的预算增至3000万元,未来的目标是冲超乃至亚冠。绝大多数花销,都要靠自己去挣。

文翊汀是俱乐部的总经理,负责俱乐部的商业板块。与多数同事们不同,文翊汀并非一名球迷,此前在当地做教培行业,后被秦英投资人挖来做青训的校园对接,进而接过了俱乐部的市场开发。在这个足球圈陌生人的眼里,过往中国俱乐部的收入无非就是门票、冠名赞助或球衣广告等品牌曝光,方式传统,营收很难拓宽。“足球受众群体很广,但过去很多俱乐部一直没法下沉到社区和市场中去。”文翊汀以市场人的直觉认为,“不懂足球不是我的短板,相反我没有那些传统束缚,可以撒得更开。”

在他的调整下,陕西联合的会员制进一步拓宽了企业会员,吸引了一些当地家居、餐饮品牌进入。球迷会员可以去这些门店享受消费折扣,企业也有了球迷群体的消费者和收入。“我是希望把俱乐部变成企业客户的一种新的增收渠道,同时也成为球迷的一种生活方式。”文翊汀还专门组建了一个团队做直播带货。每周五晚7点,他都会来到俱乐部办公室,面对灯光和镜头滔滔不绝讲上5小时。黄盛华有时候也会参与,实时与球迷们答疑互动。

俱乐部总经理文翊汀(前)组建了一支电商团队,这是球队拓宽收入渠道的尝试之一(缓山 摄)

俱乐部与球迷最大的互动,是章程中承诺的一年一次的会员大会。2023赛季冲乙成功后,这个事项被提上日程。要怎么去办这一场直面所有球迷的大会,俱乐部里没有人有过经验。一位同事先是写了一份照本宣科的方案,文翊汀看后觉得没有意义,于是亲自参与了策划。两个月的准备过程中,他开始不停地问同事一些有关陕西足球的问题:为什么陕西的球迷这么疯狂?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一点一滴地了解了种种往事后,文翊汀逐渐有了一个想法:不如把陕西足球过往的功勋都请回来,跟球迷们见上一面吧。“球迷们很不容易,我们是想对他们做一次大的回馈。”文翊汀说,整个大会的预算做下来有200万元之多,但俱乐部决定要办就大办。后来公布的财务数据表明,如果除掉会员大会的花费以及给球员的冲乙奖金,俱乐部去年已几乎能实现盈亏平衡。

2023年12月23日18点,近万名会员涌入了渭南市体育中心,参加陕西联合的第一次会员大会。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一批闪烁的无人机组成了陕西联合的狼头队徽,高悬在体育场上空。在这个狼头的照耀下,20多年来曾在陕西闪耀的足球名宿悉数登场,卡洛斯、马科斯、毛罗、江洪、朱永胜、赵昌宏等等。他们代表了陕西足球的不同时代。

球队为了生存,在新赛季开始不久后把主场搬到了渭南体育场(视觉中国 供图)

正是在准备这场大会的过程中,文翊汀才恍然发现,原来早在20多年前,自己曾和陕西功勋主帅、被誉为“狼王”的巴西人卡洛斯合过影。那还是陕西国力的年代,文翊汀当时是一名大学生,在一家咖啡店勤工俭学。一天晚上,老板说今晚要来一个很重要的客人,让他到时候记得给他照相。于是,这个当年20多岁的年轻人找人拿起胶卷相机,跟卡洛斯照了一张合影。20多年后,当年的年轻人长成了中年人,将卡洛斯请回了中国。当年意气风发的主帅,如今也是76岁的白发老人。他对文翊汀说,自己非常感激,这很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回到中国。

“人生真是很奇妙。所以仔细去了解,你会发现足球是有魅力的,是人们感情的重要寄托。”文翊汀说。大会开幕之前,他专门设计了一个开场节目,让一个经历了三代陕西队的球迷代表,站到台上讲述自己与陕西队的情结。故事伴着精心制作的视频画面,球迷讲到哪儿,视频就播到哪儿。画面上,有陕西球迷热情的呐喊,也有那些让人心碎的至暗时刻。节目的最后,这位球迷一一高喊那些逝去的名字,数万球迷也挨着呼喊回应。凛冽的寒风中,球迷最后喊得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而那一瞬间,文翊汀也和无数球迷们站在台下,泪流满面。

“国力,你在这里吗?”“在!”

“浐灞,你在这里吗?”“在!”

“小破竞(长安竞技),你在这里吗?”“在!”

“西北狼,你在这里吗?”“我在,我们一直都在!”

文章作者

黄子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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