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畅
10-22·阅读时长21分钟
卡车扬起尘埃,掩埋远山最后的余晖。10月5日,卡车司机吕复东把车停在佛山顺德区勒流镇的一个加水站。那里有两排车位,车位上高高地搭着架子,其中一排垂下水管,像电影里孕育某种巨大生物的温床。吕师傅的车停在没有水管的一侧,他爬进车背的高栏,打扫运输山药留下的积土,爬下车,检查围栏两侧,为在高栏里扎篱笆做准备。
49岁的吕师傅是徐州沛县人,与山东接壤,操着山东口音,也有山东大汉的威武,浓眉、鹰鼻、阔脸,身量不高,却膀大腰圆,只是啤酒肚有些过度,绕车两个来回,已是满头的汗。两天前,他从家出发,自山东菏泽的山药集散地运2万斤山药到广东,次日凌晨到达江门的水果批发市场,卸一天货后,来到这个夹在工厂职工宿舍楼中的加水站,准备将他的卡车变身为一台拉鱼车——加水站有成摞、整根的竹竿,竹竿切割成小段绑在围栏上,拼成两个栅栏,用塑料布铺在货厢底部和栅栏上,再灌上水,货厢9.6米长的高栏货车就变成有三个“鱼缸”的拉鱼车。第二天一早,他将拉满1万斤鱼前往苏州城南的海鲜市场。
吕师傅将要拉的是黑鱼,即乌鳢,也就是人们餐桌上的酸菜鱼的主料。在活鱼的长途运输的网络中,黑鱼的比重不容忽视。这种淡水鱼在渔业被视为相对于草鱼、鲢鱼、鲤鱼等家鱼的特种鱼,经济价值更高,养殖有地域要求,往往更需要长途运输。它在中国东部、朝鲜、俄罗斯远东地区都有分布,广东则由于气候温暖,鱼吃料的时间长,长得又快又大,是黑鱼绝对的主产地。而按照《2023中国渔业统计年鉴》的数据,广东是大黄鱼、金鲳鱼、海鲈鱼和石斑鱼四大海水鱼在全国最大的养殖区,也是全国第二大的淡水养殖区,其中黑鱼是广东的五大淡水鱼之一,2022年的产量有29.58万吨。顺德则是黑鱼养殖的重阵。资料显示,2022年,当地黑鱼的产量占全国的20%,占全省的45.3%。
而顺德养殖黑鱼的核心区域,就在加水站附近。五六年前,勒流加水站外面还是鱼塘,与此相隔不到6公里,就是当地养殖淡水鱼最知名的杏坛镇,两地之间隔一条顺德支流水道,其间又是密布的水网。30多年前,杏坛镇大规模养殖黑鱼,逐渐辐射勒流镇,乃至整个佛山和中山。勒流加水站周边方圆100公里,都是吕师傅拉鱼的场所。起初拉鱼车从杏坛镇等地把黑鱼运往广州,由广州中转至全国,乃至直接运往湖南,直至如今可以远销新疆。
“水产市场中,湖南是一个中转站,江浙地区也是重要的目的地,其中的城市各有特色。”吕师傅已经拉了三年鱼,对各目的地的市场环境了如指掌,他对运费、油费、时间精打细算,前往苏州的线路将近1500公里。“上海没人爱去,因为进上海堵车太严重,直接到徐州的话,又远运费又低。这一趟到苏州,单程运费给我4500元,刨去油费,能挣1000来块钱。虽然也不多,但为了回家也没得挑,从苏州再拉点普货回家,差不多能把油费抵消了,一宿也能到家了。”
他拉鱼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回程也有得赚。5年前,他花41万元买下这辆当时新款的一汽解放JH6卡车,褐色的车身,发动机功率460马力,动力强劲,跑起绿色通道的活儿。绿色通道货物是水果、生鲜,跑高速不收费,回程快,他从徐州周边的山东、安徽、江苏拉水果,运往广东。起初,在广东卸货后,他运水果坐船到海南,再从海南运榴莲之类回苏杭,或是直接运回徐州。运了两年,吕师傅偶然从同乡老司机张兴虎那里得知,顺德、中山等地是黑鱼的产地,可以拉鱼回去。这趟线同样是绿色通道,比起海南线,省去坐船的时间和唯恐停留岛内超过两天还需缴费的紧张,还能省去1000公里,提早两三天回家,而运费只少了几百块钱。从此,广东就是他路线的最南端,从家往返距离在2800公里上下,算上休息,单程时间有二十五六个小时,一个月能跑三四趟。
卡车司机运输货物的习惯普遍有地域特征,吕师傅运水果和拉鱼的线路,本身也是徐州,乃至苏鲁皖交界地区的卡车司机普遍会选择的线路,尤其由于今年9月海南受台风影响,榴莲、香蕉减产,越来越多高栏货车的司机询问拉鱼的门路。与他们相比,徐州东面的盐城临海,盐城下射阳县的卡车司机就专门拉鱼,从射阳运草鱼、鲤鱼到佛山,再从中山、顺德等地运加州鲈鱼、鳗鱼、黑鱼之类回江浙沪,再空跑回射阳。
运货的差异背后,往往也有运输方式的区别。同是拉鱼,既有将一条单独的鱼装进密封手提塑料袋里,打氧、加水,由冷链送到家门口的个人服务,也有在轻卡的车厢里砌上鱼箱,安装氧气瓶的中等体量的拉鱼车,射阳县的卡车司机开的前四后八的大车,货厢装有氧气瓶和专门的水箱,冬天时一次能装两万斤鱼。而由于去程需要拉水果,吕师傅的车只能采用扎架子的“古法”拉鱼,20多年前广东最早开始向省外拉黑鱼时,就是用的这种方法,至今仍然普遍。甚至打氧后的鱼到达目的地后,活不过三天,而这种不用打氧的办法能保证鱼到目的地后,仍能长期存活。
“黑鱼最皮实,阴凉处没有水也能活一天,所以也只有黑鱼能这么拉,当地的加州鲈鱼就只能用水箱。”吕师傅对黑鱼的生命力充满信心,原本他为拉鱼还买了水袋,装鱼时能更结实,之后发现水袋占车重,直接扎架子、铺布也能跑,干脆就把水袋扔在了家里。但相比货厢有水箱的车,同样车长,“古法”最多只能装一万斤鱼,重量少了一半,也不像水箱装满后,仿佛是在拉一个固体,“古法”装鱼后,行驶过程中水会摇晃,令许多司机望而却步。“之前就有司机扎好架子、装满水,在前往鱼塘的路上一个急刹车,水把架子冲断,从货厢漏下来。”
这样的危险令运输绿色通道的货物变得更为复杂。当高速公路把起点和终点连成一条平整的线,绿色通道的货物只剩次日达的时效,时限极为严格;与此同时,活鱼缺氧的风险、开拉鱼车本身的难度,令拉鱼的活儿尤为困难,我们希望就此探究,司机面临这种局面,拉一趟活鱼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还好,适应适应就行了。”吕师傅嘴上说得轻松,实际正处在从去程的全神贯注中刚刚松懈下来的巨大疲惫中,眼神些许飘忽。锯竹竿、扎架子、铺塑料布、加水的工作由加水站的工人完成,待一切准备得当,晚上8点前后,吕师傅早早休息。尘土飞扬的加水站冷清,两三辆“豫”“皖”牌照的卡车也在夜色里沉默。司机们草草睡在车里,等待凌晨4点半前后,被一通捕鱼队的电话唤醒。
吕师傅待人和善,甚至有些过于注重礼数,得知我的同事抽烟却没有及时递烟,也会自责不已,平时言语温吞,唯一一次语气焦急,就是6日清晨5点20分,我们没能与他及时会合,面对小他十来岁的我,他在电话那头呼喊:“哥啊,到哪儿了?还多长时间到?能看见我的车吗?人家催了!”
那时顺德的气温不到20摄氏度,他们要赶在天气热起来之前装鱼,避免鱼热死。吕师傅一早儿醒来,才从捕鱼队口中得知,装鱼的地点在60多公里外的中山,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开到鱼塘。“有些鱼塘是土路,让大车直接开过去是省钱的做法,可是大车沉、转弯不方便,本身也有风险,我就见过有大车后轮滑进塘里,差一点整个陷进去。”吕师傅困意全无,紧盯导航地图,他此前没去过那边的鱼塘,生怕走错高速口。
不过吕师傅对此也并无怨言,赶赴鱼塘时间紧,司机被调遣,临出发前才知道目的地都是常事。买卖黑鱼的生意至多会有四道流程,除了一些浙江老板在十多年前就将生产和售卖的环节都包下来,既在产地有鱼塘,又有家人在江南各地的海鲜市场开档口,每天有稳定的需求,甚至有自己的拉鱼车队。大部分档口的商家想进鱼,就会找到物流老板,物流老板与产地的流通商接洽,流通商找到塘主,物流老板再派司机拉货。当地的加水站和捕鱼队也都归属流通商。由于流通商手中往往掌握着数个或数十个鱼塘,物流老板一般也有百余名司机或客户,司机卸货后第二天就走,物流老板往往只能当天晚上确定目的地。
而且到达广东次日就能返程的情况也不多见,吕师傅刚开始拉鱼时能见到拉鱼车排队,来了就有活儿的场景,如今总要等上一天才能找到鱼,“一周多前到东莞后,更是在这边的加水站等了三天”。吕师傅说,当下广东难得天气凉爽,那时则炎热难耐,他不愿到周边走动,吃饭口味重,也不适应当地的饮食。“车里热得睡不了,每天就在加水站旁边的旅馆里刷手机度日,旅馆也贵,一天要60块钱。”
拉鱼司机们的等待是常态,黑鱼市场近两年来都不景气,即便在黑鱼养殖的中心地带也是如此。去年,养殖户没有盼来解封后的经济恢复,反倒是养殖成本飞涨。当地养殖户介绍,一吨鱼粉的价格从9000元涨到1.8万元,豆粕的价格也从每吨三四千元涨到7000元,摊到每斤黑鱼上,成本有6.5元到7元。与此同时,那时黑鱼养殖正处在高峰,中山养殖区亩产1.6万斤,佛山甚至能达到亩产3万斤,鱼塘里黑压压一片,见不到水,由此供大于求,鱼价下跌严重,每斤黑鱼的价格几乎一整年都没超过5块钱,最低时4块钱,最高时也只有7.9元左右。每亩鱼塘成本平均10万元,养殖户普遍亏损,在养殖黑鱼最核心的杏坛镇北水村,六成的养殖户都赔了数十万元。而今年以来,虽然饲料价格下降,鱼价每斤也上涨了一两块钱,每斤鱼能有一块多钱的利润,但刚经历这等冲击,有许多养殖户退塘。根据农业农村部渔业渔政管理局的数据,相比2023年同期,2024年第一季度全国黑鱼养殖面积缩减了近23%。不仅如此,因为今年夏天广东雨水多,鱼塘中病毒泛滥,又损失不少鱼。
产量减少的同时,黑鱼也不是都能符合发货标准。黑鱼的规格按照两斤、一斤半,分大、中、小三档。小鱼主要用于切片做预制菜,新疆等地喜欢大鱼,越大越好,而江浙地区大小餐馆众多,大鱼、中鱼都要,其中杭州又要求最高,只要大鱼中肚子上没长膘的。这些差异的需求传递到司机面前,就又多了一重等待的风险。与此同时,10月底是当地鱼苗收获的旺季,而这一趟活儿赶在国庆节的末尾,既没到黑鱼大规模收获的时节,商家又在国庆节前已囤了货,还能有及时的需求也实属难得。
我们这是一趟幸运之旅的判断,很快就在鱼塘前得到应验。6点55分,我们赶到鱼塘,硬化的路面对卡车很友好。已经有一辆闽牌的厢式拉鱼车和中山本地的小货车,以及一辆同是徐州牌照、同是解放JH6的红色高栏车在此等待。旁边的鱼塘有六亩,装走的是去年的鱼苗。两天前已经有6辆大车、一辆小车拉走不到7万斤鱼,当天是第二轮拉鱼,准备把鱼塘搬空。福建的车拉中鱼,本地车拉小鱼做切片,而同样的高栏车则计划拉一万斤大鱼到南京。
吕师傅见到高栏车的司机是老乡,兴致勃勃攀谈起来。吕师傅独来独往,遇到同乡司机的机会不多。红车司机齐师傅比吕师傅年轻一岁,家乡相距100余公里,身材结实,比吕师傅看起来年轻些,也更喜好说话。他文个花臂,说话时手舞足蹈,吕师傅靠着一旁的树应和。他们谈及拉鱼的目的都是为回家,到南京的运费还比到苏州少300块钱,也谈及跑绿色通道货物的辛苦。与吕师傅不同,齐师傅往西边跑,来回一趟有时半个月,他刚刚从甘肃运西瓜到广东,“卖家催得急,电话一个接一个,让我22个小时就到,那就没法儿睡觉了”。
当二人憧憬两天后就能到家,齐师傅却傻了眼。捕鱼队突然通知他,“南京的鱼不拉了,拿300块钱回去吧”。他给物流老板打电话,物流老板和捕鱼队各执一词,一方说是南京的买家货还没有卖出去,一方说是鱼塘没有足够的鱼,因为塘主是按投喂的饲料量估计鱼的产量,无奈有鱼死了,饲料的质量也难保证,预估有误,装不满齐师傅的车。而实际上固然这个塘的鱼不够,也可以再到别的塘继续拉。齐师傅对真正的原因心知肚明,却只能兀自抱怨,他也是4点半就被叫醒,而300块钱连油费都不够,更不必说自己耽误一天的饭钱和停车费。但他也没有其他办法,最终物流老板告诉他再拿400多元补偿后,悻悻而去。
齐师傅的失落,很快就成为“插曲”,装鱼行动从7点半紧锣密鼓地展开。近10名捕鱼队员分工明确,有人在鱼塘里架渔网,把鱼驱赶到塘边,四五个人把鱼捞进农用车后斗,两辆农用车轮番运到卡车前。那里已经摆好分拣筐,摆好电子秤和桌子,桌子上支着电脑,铺满账本。鱼倒筐前按个头分拣,黑鱼通体棕褐色,有黑色的大斑点,最大的鱼能长到七八斤,近一米长,扭动起来像一条蛇。它的生命力蓬勃可见,没人在意它们称重时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甚至最终卸货时,也是直接放空水,让它们“流”出卡车再分拣。每一筐鱼在75斤到95斤之间,称的重量直接显示在电脑上,也被另一人记入账本。记录员飞快地按着计算器,分配鱼到徐州、福建、本地的三辆车里。
吕师傅也拿一个账本记录,他的车侧栏落下,塑料布打开口子,在三个“鱼档”旁分别搭台子,人站在台上蓄势待发。苏州买家要求中鱼、大鱼各半,于是三个“鱼档”的中鱼和大鱼尽量分开。记录员报出一筐鱼归属的话音未落,鱼筐就已递到台上的人手里。一个半小时三辆车的鱼都已装完,吕师傅驱车回勒流的加水站换水后,正式上路。
拉上水和鱼,吕师傅的车明显变沉,变速时操纵杆“噗噗”地响。简单吃过午饭,11点半吕师傅出发,导航显示20个小时到达,算上休息,预计在次日下午两点前后到达。
吕师傅的啤酒肚走在路上显得扎眼,落在驾驶位上却瓷瓷实实,看上去甚是稳健。他开车经验丰富。他从小长大的沛县杨屯,是全国知名的棉花之乡,工厂多,也催生出拉货的司机。十六七岁时,他就跟着邻村大哥拉货,学会开卡车。他家有三个姐姐,90年代初,吕师傅成年后不愿像姐姐一样坐办公室过循规蹈矩的生活,向往拉车的自由,借钱花19万元买了第一辆320匹马力的解放卡车,从徐州拉棉花到上海、常州等地的工厂。19万元在当时是笔巨款,但那时路上跑的车少,新车更少,一年就还清了贷款,两年内就在县城买了房和车。
“行业内默认拉鱼会有2%的损耗。但这车鱼质量不错,而且还多拉了几百斤,问题不大。”吕师傅开出城区,转入开向江西的高速,就设置每小时90公里的定速巡航,看起来与拉别的货差别不大。对他而言,拉鱼更重要的是诚信。他见过一些司机半路卖车里的鱼。他也发现,进入拉鱼的稳固链条不容易,他拉货时曾与塘主套近乎,想与对方长期合作,但因为一个月只能拉三四次,对方也不会专门找他。杭州有一位档口老板生意规模大,有自己的拉鱼车队,人手不够时也找过他。“他的车队司机几乎都是安徽人,想加入他们也不容易。”
其实在当下的货运市场,这种封闭性,乃至对诚信的忧虑已经有些特殊。因为“运满满”之类的货运平台与美团、顺丰类似,买家和司机能在平台上自由匹配,但不仅运输过程的四道流程是业内常态,即使买家接触到司机,也更愿意多交300块钱,找物流老板做担保。
这全归因于活鱼会在运输中死亡的风险,一车鱼的价值至少在10万元以上,吕师傅的这车鱼就是如此。而避免死亡的办法,同时又增加了司机暗箱操作的机会——活鱼运输的链条能扩张到全国,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靠一次次在加水站换水,为鱼补充氧气、保持生存环境的清洁,可是在加水站停车换水,就相当于快递员要在运输途中反复拆开包裹。这其中就会有多重操作空间,比如加水站可以把死鱼拉回市场售卖;再比如既然加水站能卖死鱼,司机就可以用活鱼换死鱼,向档口和物流老板谎报死鱼多,实际把活鱼卖给了加水站;比如即便在服务区内没有见到收死鱼的贩子,贩子可能开着水罐车,在服务区进入高速的路口等待;等等。
我们跟的这趟行程,中途需要换水三次,每隔6个小时一次,比有鱼箱和氧气瓶的拉鱼车多两次,但不用往水里加冰。第一个加水站在龙南服务区,拉鱼车开到服务区主体建筑背后,竖着一个“加水加冰打氧”的牌子,路边有一个二层的架子,上面搭着水管,后面是水箱,旁边有一个办公室。吕师傅把车停在架子前,不一会儿车下就流满水,工人从架子进到鱼栏,捞出死鱼再重新加水。死鱼放在秤上称重,吕师傅又拿出账本,将死鱼的重量一一记下。
“第一站死了20多斤鱼,这在正常范围内,一般身体状况不好的鱼会在第一次换水时淘汰,之后就不怎么死鱼了。”吕师傅收起账本,就在办公室开发票,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服务区,赶赴下一个加水站。他看起来一脸轻松,告诉我加水一次60块钱,能给司机开80块钱票。结账时找档口老板报销。多出的20块钱是司机的饭钱,那是默认的行规。“之前有一位档口老板死活也不给多出的20块钱,后来司机们在群里一说,就没人给她拉鱼了。”
而他难得的硬气,其实都在给他派活儿的光头物流王老板的掌控之中。王老板是山东临沂人,与吕师傅老家毗邻,他在2014年前后开始拉鱼,干了三年后转行做物流老板,如今已是广东地区数一数二的拉鱼物流老板。线路遍布全国,手里握有数百名客户资源,司机资源由于有固定的、有临时的,更是难以计数。他们这些物流老板每一趟会收300块钱服务费,同时花六七十块钱为一趟货上一份保险。他们维系着货主、买家与司机之间信任的平衡。王老板在司机接活儿前就把各个环节默认的行规和司机说好——每扎一次架子需要1000多块钱,由司机先垫上,结账时档口老板报销;到鱼塘拉鱼,有10%的概率拉不回来,那么65公里以内空跑的话,一天补偿司机300块钱,65公里到100公里之间,一天补偿司机500块钱,100公里到180公里之间,补偿司机800块钱……
为了避免司机们暗箱操作,吕师傅前往的加水站,不是他根据换水时限自己选的,而是王老板指定的,因为王老板能看到那里的监控。甚至拉鱼车停在加水站时带车牌的视频、死鱼的照片,吕师傅账本上的信息,都是他能查看的内容,他通过这些信息掌控每一条线路的进程。一旦事后出现争执,有倒追的凭据。如果司机“私自”加水,一旦鱼出现问题,王老板可以让档口老板不要付运费给司机。
吕师傅拉鱼的线路,就是王老板以前最初拉鱼的线路。在这条线上,他见老司机暗箱操作过,做物流老板后也曾“破过案”。他记得有位司机有次拉的鱼死了700多斤,他发觉不寻常。因为拉鱼时,第一车拉的是“吃头鱼”,因为环境改变,鱼应激死得多。而那辆车不是第一车,其他拉鱼车,死鱼大约在300斤,说明鱼的健康状况也没有那么差。而且那辆车装的是两斤以下送往加工厂的鱼,不仅没在指定加水站换水,拍摄的死鱼视频中还有许多大鱼,视频中也没有录下卡车的车牌。他当时就和档口老板说,运费加上扎架子一共6000多块钱,就不用给司机了。
不老实的司机直接被物流老板拉黑,而因为掌控着司机,加水站也都要靠物流老板吃饭。“一些加水站就是物流老板建议建的。比如从顺德到苏州这条线,有的加水站原先在服务区外,司机还要下高速,很影响速度,我就建议朋友把加水站开进了服务区。”王老板是山东临沂人,50岁出头,如今并不是光头。他对每条线路都了如指掌,并由此在沿途的加水站做筛选。像吕师傅的线路,他知道车流高峰时,龙南服务区要等5个多小时,而另一个远30公里的服务区,最多时只需要排队1个多小时。他还曾趁着夜色,在加水站旁蹲点,考察有没有卖鱼的情况,一旦卖鱼,就列入他的黑名单。“此前有一趟活儿,黑鱼通体变黄,身上的鳞片也扎手,说明水被污染,倒查下来发现,第二个加水站换水不彻底,少抽了二三十厘米的水。那个加水站不承认,后来再也不跟它合作了。”
吕师傅在高速上跑时,王老板坐在佛山的办公室里,电话不断,安排找活儿和结款的事宜。吕师傅以前通过运货平台结识王老板,而王老板因为手机里司机太多,与吕师傅只有生意往来,对他个人已没有印象。吕师傅在路上也给王老板打过一个电话,却是请他帮同乡司机找活儿。对于行程,他们早已形成默契,“25个小时的路程,二十六七个小时到还情有可原,如果30个小时上下,就说不过去了”。
吕师傅驶过第二个加水站,果然只死数斤鱼,那时已经临近午夜。夜色渐浓后,路上车稀,我们就能感受到吕师傅的车比普通货车快得多,行驶习惯更像轿车,遇到卡车尽量快速超过。比他快的卡车,除了厢式拉鱼车,就是快递公司的物流车。而一旦遇到下坡的弯道,惯性使车速悠上100公里,吕师傅就像驾船,慢慢把住方向盘,脚稳住刹车。“拉鱼只是费油,有水车沉,同样是1500公里左右的路程,要比拉水果多300块钱油费。”
实际操作起来,却没有吕师傅说的那般轻描淡写。如果说带氧气瓶的厢式货车拉的鱼怕缺氧,司机为了赶时间不愿踩刹车,但水在货厢里晃的拉鱼车,虽然不担心黑鱼缺氧,却不敢刹车。“一旦刹车再起步,水往后晃,不仅鱼容易死,更重要的是会有很强的力向后拉,让司机觉得越踩油门、车速越起不来,就容易追尾。”带吕师傅走上拉鱼路的张兴虎记得,吕师傅最初拉鱼时还问他,是不是自己的车离合器坏了,了解原理后才调整驾驶习惯,平稳上路。窍门就是拉开车距、早作预判、少踩刹车、缓踩油门。
这样高度集中注意力需要持续十七八个小时。在运送绿色通道货物的司机中,吕师傅已属于最注意安全的一类,与齐师傅不同,他不接24小时以内的急活,每4个小时都会在服务区休息20分钟,每天起码睡4个小时。但休息时往往不在饭点,规律吃饭本身已经是麻烦,他的车里有一个大袋子,装满辣条、干脆面、火腿肠、馒头片等零食。开车中,他不忘在电话里教育开车的老友,“停车吃饭就得耽误半个小时,在车上凑合吃些得了”。
吕师傅如此卖命的原因起初令我非常困惑,因为他现在养家的负担看起来也不重,他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和女儿已经30岁,事业有成,都在深圳的科技公司,只有小儿子还在镇里上初中。而且他毕竟也是老司机,应该深知如今卡车司机的行情处在谷底。一方面因为当下可以零首付贷款买车,卡车司机越来越多;一方面,“运满满”等平台让买家选择变多,卡车司机失去曾经的尊重。张兴虎记得,以前到工厂拉货,工厂的人二话不说先送条中华,过年主动请司机吃饭,四五年前,变成了司机请客。而新司机为了还车贷,不得不接一些低价单,导致整体运费越来越低。加之整体经济不景气,结果便是,“十年前,两个人轮流开,一趟每个人的运费就能挣1万多块,三四年后,一个人的利润就变成了9000块。如今司机雇不起另一个司机,自己开一趟的运费利润变成了3000多块”。
深入了解后,我得知吕师傅开车的动力只是为了还债。2014年吕师傅拿出一部分家底,又借了些钱,和朋友一起办了纺织厂,离开了司机圈。起初朋友在一起创业令他生憧憬,但几位合伙人都缺乏管理经验,维持三年,不欢而散,他也欠下巨款。他离开伤心地,远赴表姐所在的新疆开面包车,拉了两年工人,终究要回家照顾老母,不得已,又干起拉货的营生。往常州等地运棉纱是吕师傅重操旧业,但被工厂老板压运输费,一压就是两年,还要点头哈腰,总要请老板吃饭。吕师傅人过中年不愿再低三下四,决心转到别的路线。他身边有朋友开半挂和6米多的货车,不过半挂虽然只用跑几百公里,运货时挂车的篷布却需要自己收拾,他体力不济,又觉得小货车拉的货距离近,挣得少。于是,他年近半百却做起了最辛苦的工作。
“他不像大多数卡车司机那样,成天满嘴抱怨,他就是一直默默拉活儿干。”张兴虎和吕师傅在彼此不出车时,总是聚在一起吃饭。在他们身边,当司机雇不起一个帮手轮流开车,像吕师傅那样规律拉鱼的司机已经不多,张兴虎如今已不愿再费神南下拉鱼,他喜欢拉甘肃的西瓜回来,而那条线因为去程需要亏钱,只是回程挣得多,吕师傅始终觉得不值,总是来回都有钱挣才心安。而且“十一”期间也出去拉货的人也不多,去程运费8500元,比平时能多挣1000块钱。“他身边的朋友都能看出他压力大,一个月挣不到两万块钱,欠身边亲戚、朋友的钱令他很不安,也不愿在家多待。有次朋友孩子结婚,他转钱托我随份子,也不愿回家露面。”
张兴虎为“卡友”的身体状况担忧。他是当地卡车公益组织的一位领头人,据他了解,今年仅徐州当地一万多名卡车司机中,就是30余人因疲劳驾驶的事故,或是到达目的地猝死离世。他就参加过几场葬礼,组织同乡为过世的卡友家属捐点钱,不少卡友去世时还不到40岁。对于卡车司机来说,如今选择拉货,尤其是拉鱼,与其说是一种选择,不如说是无路可退。
吕师傅的车上也放着降压药,像拉鱼一样,他也不敢“刹车”。他提及开工厂前,他雇一个司机拉棉纱、半天就到目的地、路上犯困随时轮换睡觉,甚至生意最好时,他可以不离家,雇两个司机来开。只是那些轻松只留在记忆里,他得上了失眠的毛病,即使拉完货,每天最多也只能睡五个小时。开起绿色通道货物不久,吕师傅玩起抖音,起名“漂泊”,为自己的司机生活解闷。那里隐约能见到他的另一面,除了拍一些出发、到达的片段,他偶尔会在空寂的驾驶室里唱歌。在载着我们的这趟行程中,令他最期待的事,是与从老家往广东拉货的老乡在高速上有一瞬的交会,他们隔不了多久就用手机询问对方的位置。只有和朋友在电话里无所忌惮地爆粗口,才能轻松些许。
而当朋友已经到达目的地睡去,只剩他在午夜的高速上疾驰。拉货的工作暴露出最狰狞的一面,困意袭来,无可抵挡。吕师傅极少抽烟,一天不超过三根,越抽越困,他也不嚼槟榔和大蒜。困到极点时,一袋袋瓜子也不再起效。没有到服务区,他不能停歇,甚至不可松懈。他“啊啊”地叫,拍打自己的脸。
凌晨1点,终于挨到鹰潭服务区。甫一停车,他就冲到后排下铺,倒头便睡。又只是四个小时,他早上5点出发,鹰潭服务区出来就是最紧张的路段,100多公里的高速修路,只有两条车道,又赶上一路大雨。“路上电话联系,这次回家后,先去谈谈开煤矿的生意,如果合适就和家里亲戚一起做,先不着急再出车。”吕师傅终于开入浙江,10月7日下午两点准时来到苏州的城南市场,他的生活似乎也将有所选择。
只不过,新选择也仍需在卡车里耐心等待。抵达苏州当日不能卸车,第二天因档口老板的上一批黑鱼没有卖出去,吕师傅争执一上午,才把黑鱼卸下。他本想下午拉上普货连夜回家,却始终没货。而当他终于开回沛县,距离赶到苏州已过三天,那是又能跑一个来回的时间。
(文中齐师傅为化名,感谢梅振对本文的帮助,实习记者施雨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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