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第一个走，需要多大的勇气？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0-28·阅读时长1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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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小在
电脑上的分钟数字一点点增加，最终由59化为0，下午六点到了。我迅速退出微信、关掉网页窗口、点击关机再合上笔记本，一气呵成，随后拎包，伴随着一句利落的“我先走啦，拜拜”，起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这是我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准点下班的习性比以往来得更早了一些。和从前的工作一样，在下班的这一刻，从一片密集而阴沉的工位中起身的人只有我。当然，我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洒脱，而是认真地纠结过，我才刚刚入职，是不是应该装一装努力上进的样子，多坐一会儿“意思意思”，尤其是不能在领导之前走，这是人们默认的职场大忌。
《我，到点下班》剧照
但是，已经提前完成了当日所有工作的我，既不想主动“找活儿干”，也不想无所事事地待在工位消耗时间。眼看时间渐渐逼近、直到抵达下班点，我环视一周，想找到和我一样摆出撤退姿态、妄图“倒反天罡”的同类，却一无所获——大家看上去都专注而用心，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
怎么办，我的头顶冒出两个小人，焦急地进行辩论：
A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是上班的第一天，应当抢先握住坚决不无意义加班的主动权。
B说，可是你初来乍到，其他人都按兵不动，领导还在你左边坐着呢，现在就走会不会太没眼力见了……会不会不被喜欢，会不会被认为是爱偷懒的人，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对你的判断，会不会因此错失转正的机会……
A说，打住！请问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是六点吗？你完成今天的工作安排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就请大方地离开吧。
B说，可是……
A打断了她：如果一家公司因为你合法合规、合情合理的准点下班就误解或开除你，那只能说明这里本来也不是好的去处。
《我，到点下班》
我被说服了，这是来自我内心的声音。有些心虚地走向电梯时，我的余光观察到，有位同事正在进行收包的动作，她似乎在等待一个比她先走一步的人，而我的离开像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但曾经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职场老好人”。一直是脸皮很薄、唯唯诺诺的性格，小时候怕老师，长大后怕领导，都不用别人来批评我，我就已经率先握住了抽打自己的鞭子。
我对自己的能力极度不自信，又害怕被人看穿，所以会采取主动延长工时的方法，营造出一种我在工作中的“虚假繁荣”状态。没有人会苛责一个天资平平但非常努力的人吧？我包揽办公室的卫生、文件的整理和收发、给盆栽浇水、修理被铁锈蚀坏的大门等一系列杂活，哪怕这根本不属于我的工作职责。扪心自问，我也没多少谄媚的心思，只是想通过多做一些事的举手之劳，来确定自己被聘用的合理性。归根结底，是我总觉得自己不配，不知道要做到怎样才算是“好”，等待着被审视和被评价，总是惴惴不安。
九点上班，由于出租屋距离公司很远，担忧迟到的我会早早出发，提前近一小时到办公室，久而久之，开门的任务也自然而然地落到最早来的我头上。但承担额外的工作并不会让别人认可我，我甚至得不到情理之中的感谢，而在职场中做“老好人”的代价和生活中一样：百日“行善”无人问，一朝“作恶”天下知。当同事们习惯了我鞍前马后的体贴以后，我便就此失去了不提前上班、不给打印机拂尘、不为访客端茶送水的权利。到后来，这种独自揽活的情况越来越夸张，有一次，同事甚至临时消失，打来一个轻飘飘的电话，就把当天所有的工作全都推给了我。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领一样的工资，凭什么我要多干？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职场人设”极其不合理、不健康，却又积重难返，不知从何开始改变——只要一走进办公室的格子间，我体内为数不多的叛逆基因就会瞬间遁形，背慢慢变驼，表情逐渐拘谨起来。领导让我利用好在地铁上的时间，每天往返通勤三小时，单靠手机也可以做不少事。和朋友们在微信聊天小窗怒骂过无数次“不干了！这回真不干了！”，随后弹出领导又一次要求改稿的消息，我条件反射般迅速回复“收到！（抱拳）（爱心）”，攒了好久的勇气，轻易就被打回原形。
工作严重地侵蚀了我的生活，下班并不能切断我和工作的深度链接，在饭桌上，在梦里，在病到无法起身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无法透过它看见自己。我出卖了除睡眠外几乎所有的时间，去换取一份并不高的薪水，而这份薪水勉强维持着我的生活，使我能够继续出卖自己几乎所有的时间，如此循环往复。最终，这份重压一路攀升到临界值，我无法再承受下去，只能选择离职。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离职待业的几个月里，我经历了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严重的抑郁，整个人动弹不得，看到过去满心向往的阳光、花朵、美食和小猫都毫无感觉，只想没日没夜地睡大觉，但又完全无法入睡，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时不时想起领导在休息日的凌晨发来的工作要求，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蚂蚁。
彻底弄乱了生物钟，在漫长而痛苦的修复期后，再次就业的我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与从前判若两人。我决定，为了保证我良好的精神状态和生活品质，找工作的三条铁律不许动摇，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一，必须有双休；二，总体上要work-life balance；三，不能让我失去为人的尊严。
和朋友说起这件事，很多人都觉得我眼高手低——没什么亮眼的履历，还有致命的空窗期，在就业环境如此低迷的当下，怎么还敢追求一份只应天上有的“神仙工作”？但找工作并不只是单纯的“求职”，它同时也是我筛选公司的过程，我并非是“年纪轻轻就想养生”，而是要求在完成工作的基础上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况且，养生又有什么不对呢？不养生，难道还要去自伤吗？
这让我想到日剧《我，到点下班》的女主，她是一个贯彻“到下班时间就回家”理念的“狠人”，过去的心理阴影使她一直坚持不加班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高效率的工作节奏和高完成度的工作成果。我的心路历程和她相似，从小，爸爸就忙于工作不着家，长大后我成了屡屡被我抱怨的他。
在上一份工作中，我只有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打印材料时，才能够短暂地看到下午的天空，并且惊讶于它的明亮。照理来说，六点下班，怎么会只有夜晚幽深的黢黑在等着我呢？因为我从未在七点前离开过，目送完大领导，再目送小领导，面对着空空的电脑屏幕，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沉重的脚步。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表演，演的人知道自己在演，看表演的人多半也能看出来这是演的，但我还是继续在演，看的人也还是继续看着，甚至鼓励这种无聊的表演。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我会如此战战兢兢，并不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懦弱。在我以学生身份进入第一份实习工作的时候，曾有一位全职员工，因为准时在六点起身，而遭到领导无情的训斥：“谁敢下班？我允许下班了吗？”这是非常无理，又非常难以反驳的一句话，但曾经的我不敢将它戳穿。
不过近年来，“00后整顿职场”的话题兴起，步入职场的千禧一代少年们，相对来说更加注重对个性的表达和对自身权益的捍卫。但我们都知道，掣肘于职场规则、受人差遣的“打工人”其实并不足以改变整个职场的加班文化，而坚持准点下班的我，需要的也并不是一份“爽文”剧本。我想要的，是一个惬意的傍晚，完成一天辛劳工作的我，走出公司大楼，天还是亮的，秋天的夕阳洒在面庞，我感觉到一阵颤动，转过头，正好看见一只喜鹊飞到了柿子树上。
排版：布雷克 / 审核：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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