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1-28·阅读时长21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乡村学龄前儿童数量大幅减少的背景下,乡镇民办幼儿园依靠校车争取远距离的生源,但却又缺乏置办标准化校车、配备安全人员的能力。这给乡村幼儿的上学路埋下隐患。
记者 | 覃思
实习记者 | 施雨
村口的事故
11月11日是个星期一。下午5:10左右,天空微微泛出橘黄,一辆绿色大巴车停在了河南周口淮阳县刘振屯乡黄庄的村口的主干道上,宽大的车身几乎占据了整条道路。一对稚气的兄妹从车上下来,妹妹三岁半,个头1米左右,脸圆嘟嘟的,扎两个冲天的小辫,背着红色书包,旁边的哥哥快六岁,高出妹妹一个头。他们每天从幼儿园放学之后,都会被大巴车送到黄庄村口。如果一切如常,下车后他们会牵着等待一旁奶奶的手,再步行几百米到家。
这天,奶奶还没来到停车点。就在短短几十秒钟内,意外发生。女孩的堂叔告诉本刊,女童走到大巴车的车头前时,车子突然启动撞上了女童并把她卷入车下,随后大巴继续向前行驶了十几米才停,这一过程被村口的摄像头记录了下来。车子撞人后,女孩的哥哥一路快跑想追上大巴,男孩撕心裂肺的喊声和哭声划破了下午的宁静。40秒后,孩子的奶奶从道路西边赶来,她试图伸手去够车下的孩子,但仿佛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一下子瘫倒在地。女孩的堂叔告诉本刊,孩子伤势过重,当场就离世了。
事发第二天,刘振屯镇大街上的商户们看到女孩的家属举着孩子照片来到一家名为“金色童年高端幼儿园”的学校门口,撑出一条写有黑字“还我孩子”的白布,有家属嚎啕大哭。11月13日下午,周口市淮阳区教育体育局发布事故情况说明,通报提到,涉事司机方某已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将根据调查结果依法追究责任;事故的发生也暴露出该园安全管理上的漏洞,善后工作已处理到位。孩子的姥爷也对本刊表示,“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淮阳区教育体育局对此事的说明
肇事的车辆,是刘振屯镇中心的民办幼儿园“金色童年高端幼儿园”的校车。根据遇难孩子亲属和同村人提供的信息,这辆车除了接送孩子上下学外,其他时间还往返于于刘振屯镇和周边村庄,是个体经营的公交车。从外观上看,这辆车也是中型公交车的规制:车头有大约2米宽,车内有扶手和十几个座位,剩下的空间留给站客,车上最多能容纳下30个人左右。
遇难女孩的堂叔向本刊表示,公交车前窗玻璃离地远,身高1.2米以下的儿童经过时,司机很难从窗口观察到,本应该格外注意,但司机在发动车子前却没有先下车查看四周,存在操作不当。黄庄的多位村民告诉本刊,事故发生前,他们已经对一车多用的现象习以为常。“我们这边谁家有喜事的,或者要拉人去走亲戚的,或者有学校举行活动了,都是租附近的公交车。”直到这场悲剧发生之后,村民才开始思考把公交车用作校车的隐患。
急驰的校车
黄庄的村民黄立成告诉本刊,在这场车祸里丧生的女孩,父母在北京打工,平时由60多岁的奶奶和爷爷照顾。事发那天,两个老人在地里干活。黄庄到了小麦播种的季节。今年夏秋之交,河南经受了先旱后涝,黄庄最主要的经济作物花生,都被大水泡烂在了地里,家家户户都面临绝收和欠收,损失掉了大半的收入。小麦是村民自己种来吃的。“老家留守儿童为主,上学距离远的,接送需要耽误的时间长,家里边比较忙的就会选择校车。还有些家长会选择自己骑电动的两轮和三轮车去接送。”据黄立成了解,校车费用 “一个学期500块左右,会根据每家的距离来定,不算高”。
《请成为我的家人》剧照
黄庄在刘振屯镇东南边,与幼儿园相距5.6公里,这在黄立成眼中已经算是远的。“以前更多人选离家2到3公里的幼儿园,骑车很快就能到。”不过近年来,随着乡村幼儿数量锐减,民办幼儿园办学困难,就近上学的选项越来越少。离黄庄3公里多有一所开了11年的民办幼儿园,就在今年夏天停办了。这家幼儿园的园长告诉本刊,“十年前幼儿园一共能有300多学生,但去年只有100多人,赔钱,就办不下去了。”乡村幼儿园减少,导致上学路程增加,再加上农村照顾孩子的多是老人,家长们对校车就有了需求。
金色童年幼儿园的学生,零星分散在刘振屯镇东南西北的几十个村庄,校车线路站点多、耗时长。黄庄邻村的一位幼儿园孩子家长告诉本刊,幼儿园这条东南向的校车线路,每天下午放学会载上大约20个孩子,4:30从幼儿园出发,先往东经过四个村的接送站点,再向南拐到黄庄,到达黄庄一般已经是5点多,这之后校车还会继续向南走。“每个村孩子不算多,全校加起来就不少了。”
黄立成说,因为行程紧凑,司机在每个村停留的时间,不过一两分钟,经常是没等家长把孩子领走,校车就驶离了。而且,为了省时间,体型庞大的校车一般只停在车来车往的主干道上,而不是把孩子送到家门口。王慧的侄子侄女也在金色童年幼儿园就读,她告诉本刊,这次碾到孩子的车,就是她侄子侄女坐的那辆。“有一天甚至没有按规定的地方送,我妈正常在村西头等,结果(校车)给娃拉到村东头去了,没见到家长也给他们放下车了,最后两个屁大点的孩子自己从村东头跑回村西头。车上还有跟车老师,一点都不负责任。”
除了忽视和家长的交接,王慧还提到,金色童年幼儿园的校车常常开得很快。“早上校车到了我们家那里,都没有座位了,小孩子都站着。”王慧怀疑一个急刹车就会让孩子摔倒。“我弟媳跟园长都有说过风险点,但是没有得到重视。最终还是出事了,无比心痛。”
肇事校车的司机方义,家住刘振屯镇西南1公里外的方庄。听说这起事故,方义的同乡方祖安感到很意外。“他50多岁,开了20多年的公交车,都没出过事故。”方祖安说,方义是这两年才在闲暇时间接校车的活——公交的收入下降了很多,“就是这四五年的事,大家都骑上电动两轮车了,3000左右,也不贵,坐公交的人少了。而且他开的这条公交路线行程短,上县城去,只有十几公里,收5块钱一个人,价格也涨不上去。”
方祖安在村里做肉鸡养殖,今年遇到涝灾,鸡棚垮了,赔了几万块钱。他告诉本刊,10年前开公交是村里人人向往的工作,不受天气影响,比养殖和种庄稼稳定得多,只有少数买得起大车的人才能干上。邻村的一位50多岁的公交司机告诉本刊,电动两轮、三轮车普及之前的2014年,他开51座公交车,一年能挣到十万以上,“现在一半都不到”。方义显然也没有预料到公交车行业的变化如此之快,近年刚把柴油车换成了新能源车,大概花了20多万,“现在那车想卖卖不掉,没人愿意接手,出去打工没有学历,也找不到好生意做”方祖安说,出事前,方义早出晚归地开车,“有时候5点就出门了”,“除了幼儿园,小学的接送也做”。
《再见我们的幼儿园》剧照
幼儿园之困
近年来,乡镇学校校车违规酿成事故的情况时有发生。2020年9月,河南许昌禹州市花石镇一辆接送幼儿园学生的小型面包车与一辆半挂牵引车相撞,造成4人死亡,9人受伤,调查发现这辆面包车严重超载,核载9人,实载18人。2021年9月,广西梧州藤县和平镇一家幼儿园在用小型面包车把孩子送到学校后,误把一名4岁幼儿遗留在车内致其死亡。
早在2012年,我国就出台了《校车安全管理条例》,详细规定使用校车的幼儿园“应当使用按照专用校车国家标准设计和制造的幼儿专用校车”,要求校车服务提供者及其聘用的校车驾驶人应当取得校车使用许可、校车驾驶资格;校车上下学生,应当停靠在设置好标识的校车停靠站点或公交站台;在驾驶人管理上,配备校车的学校和校车服务提供者应当“定期对校车驾驶人进行安全教育,组织校车驾驶人学习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以及安全防范、应急处置和应急救援知识,保障学生乘坐校车安全。”但在刘振屯黄庄的这起校车碾压幼童事故中,涉事校车和相关人员并不符合上述条件。
刘振屯邻镇一家乡村民办幼儿园的园长梁薇告诉本刊,自己没有选择置办校车,是出于成本和安全的考量。她的幼儿园一共有两百多个在校生,学费一学期2000元,和金色童年幼儿园学费相近。梁薇聘请了十几个幼师,单在师资这一项上,每年就要出四十万。“一辆符合国标的19座黄色‘大鼻子’校车要20万左右,很难回本。”梁薇提到,现在自己的幼儿园已经面临入不敷出的局面,“孩子越来越少,教师的工资越来越高,家长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村里收的学费是挺低的,但是老师的工资甚至比县城还要高,因为留住人太难了,现在的幼师普遍都是‘00后’,更喜欢县城的生活。”
《校车》剧照
至于周边一些幼儿园冒险租用公交当校车,在梁薇看来,也是从节约成本的角度考虑的。“镇上现在(不管)哪个学校都是一直在减员,有校车可以辐射到远距离生源。多一些生源,幼儿园的生存时间就能长一点。对于民办幼儿园来说,没有生源,说实话教学、师资啥都没有保障。”为了争学生,梁薇也在招生季感受到了幼儿园竞争的白热化,“有的给家长做工作,有的送些礼品,各出奇招”。梁薇也如履薄冰,“有时候家长把一两百的定金都交了,过一段时间又被邻边的幼儿园撬走了。定金毫无意义。”
教育部的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我国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092.98万人,在园幼儿人数比上年减少534.57万人,下降11.55%;全国共有幼儿园28.92万所,比上年减少5610所,下降1.90%。在园幼儿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新生儿的减少:数据显示,自2017年开始,全国每年的新生儿数量都比前一年减少100万到200万,而每一年出生人口的减少,都会体现为三年后学前教育的生源缺口。今年,梁薇接收了从邻村幼儿园转来的十几个转校生。“那间幼儿园就是因为生源非常少,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副院长李涛长期关注乡村教育和校车问题,他也在实地调查中观察到,提供校车服务已经成为农村地区一些幼儿园和小学的生存策略。“我们上一次去某个人口负增长省份调研,听一些老师讲过本校的极端现象:小学老师每天早上4-5点钟用私家车去接孩子们,先接一波,把孩子送到到学校里面去后就开始上早自习,然后再去接一波,再送过来,等到老师用私家车把最后一波孩子到学校,最早的那一批孩子已经在学校里面待了一两个小时了。当地政府不允许教师用私家车去接送学生,但是学校为了保生源,不撤校,又不得不偷偷这么做。”
《再见我们的幼儿园》剧照
“我们国家学前教育中普惠性幼儿园有23.64万所,占全国幼儿园的比例为86.16%。虽然总体上是普惠性的,但学前教育毕竟不是义务教育段,所以公共财政投入在这一块不可能像义务教育段那么充足。”李涛说,而且普惠对学费有限制,很多乡镇和农村地区的民办幼儿园学费较低,更是没有实力购买高质量的合规校车。“这个事情就是一个很难循环的点,他有校车才能招到学生,没有校车就缺少生源,收入下降。资金困难的幼儿园,如果冒险使用非专业校车,安全隐患就会很大。”
李涛认为,面对现在部分乡村幼儿园倒闭、幼儿上学远的问题,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是加大公办中心幼儿园和普惠性幼儿园的建设与覆盖。“每个乡镇至少有1所独立建制的公办中心幼儿园,由政府为中心幼儿园购买校车或当地的正规公交服务。不过,这对于县财政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我们上一次到一个人口负增长小县,发现政府对校车补贴的数额巨大,但依然很难覆盖全部校车需求,高昂的校车补贴逐渐成为负担。”而且,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是,农村人口往县城的继续转移,“近年农村的婚姻模式是,结婚要在县城买房,这通常意味着孩子会到城里读幼儿园,然后家里的爷爷奶奶到城里去帮助照看孩子。现在是一个阵痛期,一个过渡阶段。”
“金色童年高端幼儿园”在2021年举办开业仪式。在当时发布的照片里,园内主体建筑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外墙是青绿色油漆和簇新的玻璃窗。出事前,女孩才上幼儿园不久。选择了另一所离家较近的幼儿园的孩子家长黄璐告诉本刊,自己最初也去考察过金色童年幼儿园,但比较之下,“最后还是选了方便接送的,几分钟路程。”她提到自己侄子读的幼儿园也有校车,“(有一次)差点侧翻,给人吓得魂都飞了。”
(本文中提及的人物除李涛以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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