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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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记者|李晓洁
北京首例宠物毒杀刑事公诉案
西高地犬Papi去世的那一天,早上8点多就被家人牵着下楼,去小区里的空地上溜达。
那天是2022年9月14日,周三,中秋节刚过去没几天,初秋的北京,高温刚降下去,天气晴朗舒适。在朝阳区五环外的东坝首开畅颐园小区,有不少宠物狗主人趁着上班前下楼遛狗,大多15分钟到半小时。
Papi当时快满13岁,是一只老年犬,但看起来还比较有活力,白色的毛发干干净净。小区里不少养狗的人互相面熟,见到它会叫“Papi爷爷”。因为年龄大,Papi下楼大约15分钟就回家了,吃了狗粮拌西兰花碎,还有几片火龙果——它11岁时检查出轻微肾衰竭、高血脂,老年犬还需要控制好体重,这是它的最后一顿饭。
Penny是Papi出生近13年来最亲密的主人,她告诉本刊记者,那天上午10点多,她在公司收到小区狗友的微信,问她遛狗了吗,小区一上午莫名死了两三只狗,如果没遛就别下楼了。当时她给家人打了电话,得知Papi没什么症状后开始工作。但两小时后,她刚打开外卖,看到手机上家人的来电信息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家人说,Papi在家尖叫、狂奔、抽搐,伴有大小便失禁,Penny立马合上外卖,扔进垃圾桶,稍微擦了擦自己的工位离开,她知道自己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小狗Papi(受访者 供图)
打车回家的路上,Penny跟家人视频,让家人把Papi先送到家附近几百米的宠物医院。40多分钟后,Penny在医院看到Papi已经被打了镇静剂,意识模糊地躺着。医生告诉她,医院一上午接到了10多只情况相似的狗狗,高度怀疑中毒,并建议Penny去顺义区一家更大的合作宠物医院做血透,给狗狗全身换血,因为狗狗随时有死亡的可能,Penny报了警,随后跟着动物医院的车去了顺义。
一路上,Penny都在哭,叫着怀里Papi的名字,她担心Papi随时会离开。在顺义那家宠物医院,Penny看到排在前面、正在做血透的是跟自己同一个小区的田园犬“黄黄”,黄黄个头很小,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血透结束不到10分钟,黄黄没了呼吸,Penny目睹了黄黄从抢救到死亡的全过程。
Papi几乎经历了与黄黄一样的流程,不同的是,Papi的求生意志特别强,从中毒到死亡,坚持了十个多小时。血透结束后它甚至又呕吐了,连医生都觉得“有戏”。“我用尽各种办法鼓励它,喊它,‘你可以挺过去的,你是最勇敢的’。后来,它的舌头都变黑了,我凶它,让它不要这样走,命令它不能死。”但血透结束后不久,晚上7点10分,Papi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出院时,身上裹着一条深蓝色带米奇图案的小毯子。
当晚,宠物殡葬店已经下班,Penny抱着身体还有余温的Papi回到家,看到房间内Papi的血、尿、呕吐物和粪便。这些味道两周后才散去。Penny一夜无眠,连夜剪了Papi中毒后被抢救的视频,发到小区群、宠物群里,除了想警醒其他宠物主人,也想让这个视频成为最明显的证据,让事情有热度,有利于之后警方办案、抓投毒人。
很快,小区内其他宠物狗主人联系Penny,两天后的9月16日,Penny建了一个“受害犬家属群”,群里共有11人,大约一半是北京本地中老年人,一半是年轻女性。此后两年多,Penny成为这个群里持续跟进案件、引领大家的角色。他们的狗狗——西高地、田园犬、雪纳瑞、史宾格、泰迪、秋田犬当时都有中毒表现,最早的毒发时间在14日凌晨3点多,最快毒发死亡时间只有15分钟,小区内还有两只流浪猫在当天死亡。Penny告诉我,在做尸检的狗狗中,有五只发现了化合物氟乙酸。这是一种早年的杀鼠药成分,因为强烈的对人毒性(零点几毫克氟乙酸就会导致成年人死亡),已经被国家列为剧毒危险物,对狗来说,嗅闻就能致命。
Papi陪伴了Penny近13年,他们几乎走遍了北京及其周边的公园、湖泊、山峰(受访者 供图)
剧毒品氟乙酸成了这起投毒事件一个重要的证据。Penny说,她报警后最开始拿到的报案回执,是故意损毁财产,被划分到民事侵权责任。后来刑警介入,氟乙酸被检验出,半个月后投毒嫌疑人张建华被逮捕。Penny看到批捕原因是涉嫌寻衅滋事,得知嫌疑人就住在同一小区,用含有氟乙酸的药剂泡了些自己吃剩的鸡脖子碎肉,撒在小区车棚、快递柜、塑胶跑道等角落,临近投毒的位置就是小区内唯一的儿童乐园。等到2022年12月底,Penny和其余10位受害人在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拿到立案告知书,案由改成了故意投放危险物质。2023年1月5日,朝阳区人民法院以故意投放危险物质罪正式立案,朝阳区人民检察院以此对投毒嫌疑人提起公诉。
本刊记者在不同的司法网站上查询,发现北京市此前从未有过与宠物投毒相关的刑事公诉案,这意味着Penny这11人的案件,是北京首例。但这个首例案件的进展并不顺利。
Penny告诉本刊,案件自2022年9月底,投毒嫌疑人一直关押在朝阳区看守所。2023年10月26日在朝阳区人民法院温榆河刑事法庭一审开庭,检察院公诉人在开庭后,将原本建议的量刑时间由3年改为3年6个月。Penny说,公诉人当庭表述,修改原因是嫌疑人在庭上拒绝一切赔偿,认罪认罚态度差,庭后检察院又修改建议量刑为4年,但再次修改的原因,“没人告知我们”。案件至今没有一审判决,开庭一年多后数次延期审理,2024年12月17日,11位受害人收到第六次延长审限的通知。
“家人”“陪伴”
第六次延期审理后不久,我在北京朝阳区一家宠物友好商场见到了Penny,她的帽子、卫衣、手机壳、零钱包上都印着西高地犬的图案。因为前一晚失眠了整夜,所以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说起话来,Penny思维还是比较清晰,就像她在自己的社交账号“西高地Papi妈妈”常更新的视频里一样,语速较快,有理有据。
过去两年,Papi去世后不久,Penny就辞掉了薪水不错的影视公司制片工作,专心为Papi和其他10位受害人维权。“我本来是个法盲,但我现在不是了。”Penny说,2022年抓到投毒嫌疑人不久,她意识到自己法律知识太浅,一口气买了《民法典》《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四本书,逐页看、做笔记,分析对之后量刑有可能用上的法条。因为办案机关的电话很难打通,这两年Penny打了上千通电话,几乎每天都要联系公检法系统工作人员,询问各种进展、案件疑问。并及时把这些信息同步给其余10位受害人,部分公布在她的社交账号上。
她说自己早就把Papi当作家人,现在就像在为死去的孩子争取权益。Penny是独生女,Papi在世的12年多,陪伴她度过20岁出头到30岁的一个个人生片段。比如她从“211”高校毕业后,回老家做民生新闻记者;她辞掉体制内的铁饭碗,带着Papi到北京闯荡;之后进制片公司,Papi陪她加班到凌晨,完成一个个难啃的工作项目,陪她从一个小员工一步步成为项目骨干;比如她的初恋和失恋后的眼泪,还有他们一起去北京周边的湖泊、大海、各个山峰,以及共同经历接近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
如果回看Penny账号中2022年9月14日之前的视频,会发现背景音乐和风格都轻快活泼很多。她记录Papi喜欢玩塑料瓶子的片段,喜欢走塑胶跑道,不爱走草地和水泥地。它有玩滑板的天分,第一次上板就一脚蹬跑了好远。它爱“逗人”,在户外人少的草地上,它会朝Penny的方向奔跑,然后擦身溜走。每一年生日,它趴在蛋糕前紧紧盯着,等待Penny下达可以吃的指令。Penny对电影《卡拉是条狗》里,葛优的一句台词记得很清楚:“我天天在外面跟个狗一样,只有在卡拉面前我才有点人样儿。”
《卡拉是条狗》剧照
采访过程中,不少受害人都跟Penny一样,提到宠物狗是“家人”“朋友”,为他们提供极大的陪伴和情绪正反馈。根据《2023年宠物市场消费白皮书》的数据显示,中国养宠家庭的规模已超过1亿户,数量超过1.2亿只。国际投资机构高盛预测,截至2024年底,中国城市里宠物数量会超过4岁以下人类婴幼儿的数量。无论是数量还是情感,宠物狗在城市生活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与Penny年龄相仿的杉杉是史宾格犬“不多”的主人,不多是杉杉的第二只狗,和她2012年收养的萨摩耶一起,他们三个是很好的伙伴。杉杉在互联网大厂当设计师,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十多年,大约2021年底搬到首开畅颐园小区。不多被毒杀那年接近6岁,正值壮年。“它是一种服从犬,非常爱主人,而且智商极高,像机场或者公安那些缉毒犬,就有史宾格。它很敏感,对主人的安全、情绪都很在意,所以它是一个非常好的陪伴犬。”杉杉说。
不多一个多月大时,杉杉从宠物店花了8500元买下它,一直带在身边。“我跟不多感情特别好,它是我从小就带起来的,它也非常黏我,对我来说,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的支撑。”杉杉说,她因为工作原因早出晚归,经常压力很大。大狗萨摩耶因为体形和年龄原因,活动范围不大,感知到杉杉心情不好时,萨摩耶会在脚下陪着她。但不多体形稍小,会跳到她怀里,靠在身上,给她强烈的情绪价值。“我永远是不多的目光中心,我能明显感觉到,它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有时候我在家工作,一转身就发现它在看着我。睡觉的时候,它从小就跟我一起,我睡床头它睡床尾。我永远也想不到它会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离开我。”
除了年轻养宠人,11位受害者中,也有近一半是中老年人,以北京本地人为主。
“黄黄”是去世犬中唯一的田园犬,与Papi一样都是12岁。今年63岁的李彩英是它的主人。李彩英是流浪狗救助者,我在河北香河县一个郊区大院里见到她时,她正在给自己救助的80多条流浪狗喂食、铲屎,采访在一片狗吠声中进行。2010年,黄黄是李彩英救助的头几只流浪狗之一。“黄黄同胎的几个小狗都被领养走了,黄黄长得难看,没人抱,几个月大开始发情,我怕它乱跑,就给抱回家,但当时我丈夫不让在家里养狗,我就抱到我妈那边,她答应把狗养着。”
李彩英说,黄黄是他们大家庭里第一只宠物狗,母亲一养就是10年。“我妈从没让黄黄受过苦,它是小短腿,我妈给它做了小枕头、小被子,不让它直接睡地板。狗粮要买就买最好的,经常做狗饭,吃的比人还好。它也在我爸去世后陪了我妈很多年,跟我们儿女的作用是一样的,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说田园犬就不如品种狗有价值的人。”直到母亲得了老年痴呆,住进养老院,黄黄才被送到李彩英小妹在首开畅颐园的家里。黄黄去世两年多后,家人仍瞒着母亲,用手机上以前拍的视频,骗老人黄黄还活着。
“干扰”“限制”
首开畅颐园小区的不少宠物主人,还记得两年多前宠物狗成群去世后,整个小区的惶然。不少宠物主人告诉我,那年事发后大约两周,小区内都没人敢遛狗,很多主人抱着狗狗下楼,一直走到小区外才放下狗去溜达。一些有小孩的家长也不敢在小区中心的儿童乐园带孩子玩,因为不确定儿童乐园附近是否也被投放带有剧毒的碎肉。直到投毒嫌疑人张建华半个月后被抓捕,不少住户才敢慢慢在小区内遛狗。
关于张建华的更多信息,Penny和其他受害人在2023年10月一审开庭现场才知道。开庭时,11位受害人全程参与,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投毒人。张建华当年66岁,北京本地男性,头发不多,不胖不瘦,穿着狱服、戴着手铐脚镣被带出。“昂首挺胸、精神矍铄”就走过来了,一位受害人告诉我,根据张建华自己的陈述,他早年住在通州,靠种地为生,文化程度不高。后来土地改革,他去养猪厂上班,养猪场有老鼠,所以他当年就有毒鼠强这类药物。关于下毒的理由,他提到自己孙女不喜欢狗,以及他的车放在小区单元楼下,车轮被狗尿过。
张建华其他的陈述,Penny现在回忆起来觉得“互相矛盾”。“他一会儿说自己挺喜欢狗的,早年也养过,一会儿说自己以前也下过毒,当年狗就没死。还提到他最后一次买药是事发一周前左右,去通州市场买的。”Penny说,她当庭问张建华投毒的介质是什么,对方听不懂“介质”的意思,到后来,张建华甚至有点“理直气壮”,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对于11位受害人提出的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对方的回复是全部拒绝认可。
跟张建华相似年龄的北京本地业主,在畅颐园小区内十分常见。我在2024年12月底,多次去到事发小区。这个只有三栋28层高楼的小区内,公共活动空间非常小,儿童乐园、步行道、车棚、饮水机、快递柜这些人群易聚集的地方,都在小区中心几步路范围内。因为畅颐园小区是两限房——限房型(90平方米内)、限房价(一万多元每平方米),要求申请人必须有北京户籍,且优先分配给家庭成员中有老人、残疾人、大病等优抚对象的家庭,所以小区内绝大多数都是家庭经济条件一般的北京本地人,业主数量高于租户。
北京朝阳区一处大草坪,狗狗在玩耍。在北京,类似的宠物友好场地并不多(视觉中国 供图)
这个小区,或许跟国内不少小区一样,长期都面临着养宠伴随的常见问题。一位业主告诉我,2018年,畅颐园小区交房。小区内除了本地老人多,因为房租价格便宜,也吸引很多年轻租户,养狗的人也不少。他们建过一个宠物群,考虑到狗狗也需要社交,群里有人相约一起在小区中间的活动区溜达,互相陌生的狗见面,有时可能会叫几声。“因为两限房住户,很多本地老人爱住低层,夏天基本开着窗户,他们对狗的观念也不同,觉得可能就是畜生,是打扰,太吵了,就有人投诉。而且这个小区比较新,业主也更爱护,如果遇到路面、地下车库有狗尿什么的,经常有人在小区大群里吵起来。”
受害人杉杉也感受过多次对宠物不友好的行为。她2021年底搬进这个小区,从住进来到宠物狗被毒害不到一年时间里,她记得有小孩见到自家狗,直接说出“猥琐、臭小狗、坏小狗”这类“语言侮辱”,很多老人见到狗就拉着孩子走远,尽管她每次都会对小狗牵绳。
杉杉现在回忆起那些举动,在电话里语调还会升高,带着愤怒。她说自己和两只狗曾在杭州、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北京是对养宠人最不友好的一个城市”。比如《北京市养犬管理规定》,几乎是国内一线城市限制最多的一个,不允许肩高超过35厘米,已经21年没有更新过。除了条例,北京也经常“查狗”,“就是执法的公安机关开着车,带着捕狗笼,路边看到不拴绳或者大一点的狗,就去带走处理”。杉杉说,她所在的狗友群里,经常有人互相通知哪里又“查狗”了,每次收到大家的友好通知,她连楼都不敢下,担心狗狗被各种理由带走,担心邻居的举报,这些都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盗贼。不多出事后,杉杉说,她在去年告别了年老去世的大狗萨摩耶,决定以后不在国内养狗。
养犬管理条例多年的限制和养宠环境不佳,很难说与张建华的投毒行为有直接关联,那么,进入过司法程序的宠物毒杀事件中,投毒人讲述的直接原因是什么?我在裁判文书网上输入宠物、投毒这样的关键词,搜索发现进入刑事程序的投毒案屈指可数,原因大概包括:遇到宠物狗没牵绳、宠物狗声音太吵、家人被狗吓到过、与宠物狗主人有过节。案由包括故意投放危险物质罪、故意损毁财物罪。
在畅颐园小区内投毒的张建华及其家人会如何解释投毒行为?几位受害人告诉我,事发后,张建华和他的家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受害人表示过道歉。今年1月初的一天晚上,我敲开了张建华住所的门,几位小区住户说,这里现在住着他的女儿。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一位微胖的女士敷着面膜,刘海有卷发棒,左手掐根烟,对我尖声说:“你有病啊!我解释什么?!”接着狠狠关上门。
“物品”“数字”
在养宠人和投毒人之外,宠物投毒案对作为第三方的公检法系统来说意味着什么?本刊记者联系了本案办理过程中直接承办的刑警、检察院、法院,得到的回应全部是拒绝。
Penny作为受害人代表,曾多次接触过该案的各类工作人员,她不止一次听到工作人员说起,这是他们职业生涯首次接到宠物毒杀的刑事公诉案。她曾问过一位工作人员,这个案子为什么拖了这么久,难在哪里?对方回答:“虽然说人跟宠物之间肯定是有感情的,但可能法律还是冷冰冰的,把宠物定义为物品,从物品的角度衡量财产价值,因为也没有足够的支撑去判断宠物跟人类之间的情感价值,所以会有冲突。这是一个认知上转变的过程,具体判罚也需要考虑社会现实和大众情感上的接受度。”
但是,仅从物品的角度,司法上定义宠物的价值,在不同案件中也有具体的差异。沈毅是11位受害人的代理律师,过去几年,除了主业的民事诉讼外,他因个人兴趣,也接触过几起宠物投毒案,最终只有Penny这11人的案子进入刑事程序,另有两例按照治安管理处罚,进行罚款或行政拘留。价格鉴定层面,沈毅代理了今年5月北京市平谷区一小区两条宠物狗被氟乙酸毒杀的事件,派出所委托一家评估公司,对两只遇害犬的价格鉴定按照“肉狗”(专门培育用于食用的狗),每斤15元,最终两只狗价格共计1740元。
而Penny等11位受害人的宠物狗在价格鉴定中也遇到阻碍。Penny说,她委托具有司法鉴定资质的评估机构,一开始对方回复“只需要受害犬的品种,年龄,毛色,是否绝育等基本信息就可以做”。可后来她一审卷宗里看到,司法鉴定机构的回复变成了“缺少评估参数”,她向北京市司法局咨询,工作人员回复“已有的鉴定类目中不包含宠物价值”。她至今不知道法院会如何评估他们11只狗的价值,不同的评估数字,也会影响刑事量刑和民事部分的赔偿。
与宠物投毒、虐待相关的事件,在国内很难有较为统一的司法处理,原因之一在于法律缺失。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律教授钱叶芳曾告诉我,国内没有专门的动物保护法,但现阶段可以依照《刑法》《民法典》《治安管理处罚法》等对宠物投毒、虐杀动物类事件进行处理,只是很多基层执法人员缺少这些意识,认为动物的事不如人重要。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我在2024年5月,因为小区内流浪猫大范围死亡报警,派出所民警一开始以流浪猫没有主人、价值不可评估等原因,拒绝带走猫的尸体、食物作鉴定。后来,他们同意带相关物品作鉴定,只是从当天中午报警算起,直到晚上9点半左右,才有民警过来取走物品,没有作笔录。一位基层民警告诉我,他一年也遇不到一起动物投毒相关的报警。“这事情很难说,你怎么确定是被毒杀、怎么确定投毒人?怎么评估事件造成的后果?需要很大工作量,很难说。”8个月过去了,每次我打电话咨询鉴定进展,得到的回复都是“等我们电话”。
Penny和其余10位受害人也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作为北京首例宠物毒杀刑事公诉案,他们的案子有示范性,但也并非无迹可循。裁判文书网上显示,2021年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某小区,两名50多岁的男性居民,因不满小区内草坪上的狗尿,在小区多个角落投放被氟乙酸鼠药浸泡过的鸡肝,导致11条宠物犬死亡,最终法院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宣判二人刑期分别为3年7个月、3年6个月(都是实刑),这起案例跟Penny等人的情况很像,也几乎是国内目前刑期最重的宠物毒杀案。但Penny认为这两个案子有本质的不同,因为牡丹江案中两位投毒人都积极联系受害人、愿意超额赔偿,与受害人达成10份谅解协议,法院最后也做了从轻处罚,而张建华及其家人始终拒绝道歉、否认所有赔偿,penny说她和其余10位受害人也绝对不会和解。
现在,大部分受害人回到了生活正轨,杉杉去了国外旅居,暂时不打算养狗,黄黄的主人又收养一条新的流浪狗,还有人开始养育新的宠物狗,连品种、名字都跟之前的一样。Penny两年多没工作,她今年35岁——一个在网络上被调侃为职业分水岭的年纪,意味着越往后越难找到工作。2024年秋天,Penny开始尝试直播带货,卖一些宠物用品。选品、谈合作、直播等工作都是她一个人做,直播时观看人数不稳定,有时上千人,有时20人。“每当临近我们延长审限的截止日期,热度就会突然变高。”
但或许也与直播有关,她开始遭受越来越严重的网暴。她给我看过几则私信,对方用身体部位、父母等词汇辱骂她。“在我看来这都是非常贫乏的语言,我已经拉黑了500多个人,这个月(2024年12月),我立案成功后让一位网暴我的人被罚款500块。”看起来,她面对网暴的处理方式已经很成熟,但这类层出不断的言语侮辱、案件的停滞,很难不影响她的心情和生活。她总是失眠、流泪,我与她见面的半天,她说到最近天气很好,以及往年有Papi的春节时,两次哽咽,仿佛那样的生活再也不会重现。
“如果我早知道Papi最终以这样痛苦的方式离开,我宁愿给它安乐死。”Penny说,火化Papi的那天,她说了很多话,“有句话我后来特别后悔,我说你不要忘记妈妈,一定要记得我,我现在不想要它记得我,我希望不管在哪儿,它能快乐自由,还有,下辈子别做小狗了。”
(文中张建华、杉杉、李彩英、沈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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