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2-10·阅读时长22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最近上线的热门电影《隔壁的房间》,如果用华语影片来做类比,大约可以说相当于《好东西》+《破·地狱》。因为这部电影讲述的正是女性友谊与临终关怀。
《隔壁的房间》是西班牙电影大师佩德罗·阿莫多瓦的新作,也是他首部英语电影,他以此摘取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此片由两位老牌实力女星主演:朱丽安·摩尔和蒂尔达·斯文顿。摩尔饰演一个成功的小说家英格丽,而斯文顿则饰演一位战地女记者玛莎。
友谊的终极考验
英格丽和玛莎虽然曾经是亲密的同事,但其实两人大不相同。
从外表来看,英格丽显得比较柔和、温暖,而玛莎就显得刚硬、冷峻。从职业来看,英格丽写的是小说,讲究耐心和细腻,而玛莎写的是战地报道,需要迅捷和果断。电影并没有细说性格迥异的两人如何交上朋友,但两位老戏骨炉火纯青的演技,令这份友谊显得相当自然而可信。
在人生的这个阶段,两人都不可避免地与“死亡”的问题相遇。对英格丽来说,死亡仍然是一个有些抽象的问题,所以她写了一部新的小说去探索它。小说卖得很好,但是英格丽还远没有把这件事想明白。她对前来签售会的读者说:“我觉得死亡是一件很不自然的事,我不接受万物有生必有死。”
如果说英格丽对待死亡问题仍然像小说家一样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那么玛莎遇到的死亡问题也正如她的战地记者身份一样,是零距离亲身体验:她患上了宫颈癌三期,而且治疗失败,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头和肝脏。
电影在两人重逢之后,花了不少篇幅来让玛莎讲述往事。之所以此前没有对英格丽这个朋友讲过,大概是因为玛莎认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这其实不难理解,毕竟一个战地记者实在是很难兼顾家庭的。而且这还不同于《好东西》里的王铁梅,能遇到一个好心的姐妹小叶帮忙照顾女儿。玛莎女儿成长过程中,爱是严重缺失的。
玛莎的女儿从小就没有父亲,因为玛莎是未婚生子。孩子的生父是一个越战退伍军人,战争的创伤让他无法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但这个未见过面的生父却反而激起了女儿更大的兴趣,她年复一年地追问自己的生父是谁、人在何处,令玛莎无言以对。总之,女儿对素未谋面的父亲的亲密程度,反而超过了玛莎。
电影特意交代这部分故事,并不仅仅是在补足玛莎的背景信息,也是在为接下来的重要情节做铺垫,它告诉我们,玛莎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不能依靠感情疏离的女儿,而只能依靠朋友。
治疗失败的玛莎不愿再受折磨,决定“先于病魔战胜自己”,也就是自杀。她在郊野租了一幢房子,那便是她选定的人生终点。身为战地记者的她早已惯看死亡,甚至自己好几次差点死去,但是战地记者中间有个规矩,会组成一个流动的临终关怀团。这一次,玛莎也不想独自面对死亡,因此要求英格丽能在最后这几天里,住在隔壁的房间。
片名也是由此而来。而这也是整部电影里唯一重大的情节点。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悬念,因为英格丽在心里斗争一番之后,总还是会同意玛莎的要求的。但是这样一个有些出格的要求,一定会在观众心里激起一番更长久的思考。
为什么说这个要求出格呢?首先,她们只是朋友,而且甚至并不是最亲近的朋友——玛莎的三个最亲近的朋友反而直接拒绝了她的要求。英格丽和玛莎的友谊,到病房里探望一下的确是应该的,但要求陪伴到人生的终点,便有一点不情之请了。
毕竟玛莎要求的还不是自然死亡的陪伴,而是自杀前的陪伴。虽然仅仅是“住在隔壁的房间”,这在法律上还是涉嫌“协助自杀”,是要承担责任的,而英格丽也的确为此专门请了律师。
总之,不论从时间上还是金钱上,不论在法律上还是人情上,玛莎的要求似乎都已经超过了她们友谊的“额度”。然而友谊毕竟不是一张定额的信用卡,它是允许透支的,这完全取决于个人愿意为友谊付出多少。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友谊应该是平等而互惠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是有一方付出更多。
实际上让英格丽这个第四人选接受玛莎的请求,反而令电影更富于启发性,因为它展示了友谊的弹性:平时不一定非常亲密,不见得朝朝暮暮都有联系,但关键时刻却能出手相助。而《好东西》当初之所以打动很多人,也是因为它描述了一种理想化的、近乎无条件的女性互助关系,让女性在家庭和工作以外,多出来一重保障的可能。
我曾经采访过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问他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他的回答是这样的:长久以来,男人有家庭和社会两种属性,但女性却几乎只有家庭属性。我想,当我们今天在谈论女性友谊的时候,我们实际上谈论的是以女性之间以“友谊”之名补足的社会属性。
萍水相逢的王铁梅和小叶可以构成一个超越家庭的小共同体,多年不见的英格丽和玛莎也可以构成一个没有外人可以替代的小公共体。《好东西》里的小共同体没有经历严峻的考验,它描绘的是一个美丽的起点,《隔壁的房间》里的关系经受住了终极的考验,为这种特殊的友谊画上了圆满的终点。
临终的最后慰藉
玛莎挑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离开世界,临走之前,她还专门精心为自己化了妆——妆有一点浓,不过那是对正常人来说,对于一个病人,或者说垂死之人来说,这种浓妆艳抹却恰好短暂地恢复了她的生气和神采,仿佛她即将奔赴的不是死亡,而只是一次郊游。
正是这一幕让我一下子想起《破·地狱》,里面黄子华饰演的入殓师精心为一位位出殡的尸体修复面部,在最后一刻保持仪容端庄。“破地狱”是一个香港传统葬礼仪式,以此祝逝者一路走好,但《破·地狱》里又提出另一种思考:活人也需要破地狱。
《隔壁的房间》中的临终陪伴,也是一个双向的仪式。玛莎一心求死,本身倒没有太多波折,但是她却像面镜子,映出英格丽的波动与惶恐。英格丽住在隔壁,是为了给玛莎最后的慰藉,但最终,玛莎却也让英格丽收获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们多多少少为彼此破了地狱。
这部电影其实还有一个原著小说,名叫《你经历了什么?》(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书名还有个典故,出自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她说:我们对邻居的爱可以用一句话简单的表达出来,那就是能够问出这个问题——“你经历了什么?”
片中玛莎摇摆在两个极端。一方面,她极度珍惜仅剩的时光,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生无可恋。过去钟爱的小说和音乐,此刻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了滋味。写了一辈子的她坐在电脑前,却再也写不出一行字。但与此同时,最寻常不过的零星鸟鸣却让她感受到莫大的快乐。在生命的尽头,她对生命又有了返璞归真的敏感。
片中除了台词以外,玛莎还有两种更精妙的表达。一个是她的眼神,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真就像灵魂的窗户一样,我们看着它们随情绪的起伏而明暗变幻。另一个便是她的衣服。在大多数时候,其实她的衣服都相当明艳,一点都不像绝症病人,倒像个最时尚的模特。肉体丧失的活力,用衣装又补了回来,仿佛一段快要燃尽的枯木,却燃烧出最美的火焰。
导演阿莫多瓦向来以色彩浓郁奔放、情节大胆著称。以往总觉得阿莫多瓦的电影只适合发生在永远阳光灿烂的西班牙,但这回却是发生在冬天的纽约。死亡的临近并不需要曲折离奇的情节,而是像冬天一样不动声色地散布冷气。片中多次引用詹姆斯·乔伊斯的名作《死者》的结尾:“雪落在活人身上,也落在死者身上。”
与死者的从容与决绝相比,英格丽倒是那个更慌乱的(倒是她需要服用镇静剂)。玛莎和她约定,如果哪一天,她房间那扇大红色的门关上了,那便表示她死了。从此这扇门便让英格丽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有一次风不小心把门带上,便让她情绪失控地直接呕吐了。
英格丽甚至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去健身房,因为玛莎的例子告诉她:身体本来越强壮,死得就越痛苦,即便人主观上但求一死,身体的本能却想活下去(正是玛莎强健的心脏,让她不得不多承受几个月癌症的折磨)。陪伴者其实也等于被迫一同经受生死拷问,她人虽然没病,心却难免会乱。
电影在两大女主之外,还加入了一个男性配角达米安(约翰·特托罗 饰),此人是两位女主的同龄人,且与她们都曾有过一段浪漫情缘。实际上,这位达米安有点类似《好东西》里赵又廷饰演的前夫,但没有太喜剧化的夸张——他是一个满嘴大道理的知识分子,永远觉得自己是最“进步”的。
与此同时,由于他爱的只是抽象的理念,自然会觉得现实处处不合理、不合意。他甚至有意阻止儿媳妇怀孕,理由是人口太多会破坏地球环境。他冠冕堂皇的说辞的确能为他赢得外人的喝彩,但很难说他本人活得快乐。
影片安排他出场,其实是充当一个对照组,让英格丽重拾生活的信心。面对老是语重心长哀叹“人类迟早要完”的达米安,英格丽终于可以说出:“你不能老跟人说没有希望。我每天都在心里准备玛莎死去,但这并不妨碍我与她享受共度的时光……这很痛苦,但是我能承受,因为我努力活在她拥有的喜悦中。我在向她学习,你也应该这样。”
达米安和玛莎的对照,恰好证明了我们真正需要的关怀,从来不是华丽的道理,而是最朴实的陪伴。无言的陪伴,就已经胜过万语千言。在未来人工智能极度发达的时代,可能唯有这份陪伴是无法替代的。
回想片中反复引用的乔伊斯金句,也许它想说明的不是落雪无情,反而是在说雪成了连结活人与死者的纽带。生者陪伴过死者,而死者也将永远陪伴着生者,只要那份感情存在,生与死也只是一墙之隔,虽不能再相见,至少彼此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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