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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个中年人,能不带遗憾地处理好父母遗愿?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4-08·阅读时长2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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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艰辛,的确能逼迫着活人生死观迅速转变。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落白

编辑|王海燕
“你表哥迁坟了。”清明节期间,母亲在电话里说,姨爹姨妈的墓地前段时间到期了,表哥没有再续费,和表嫂决定把坟迁到他连襟的老家。连襟,就是表嫂的姐夫,姨爹姨妈在世的时候,甚少来往。
母亲解释,表哥连襟的老家在农村,迁过去一是墓地不要钱;二是表嫂的父母将来也会葬在那,以后上坟不用两头奔波,还可以几家人约着一起,有更多机会相聚。
母亲没有细说,但表哥在朋友圈日益沉默,我也隐约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宽裕。表哥和我算得上是第一批独生子女,虽然他读书一般,留在老家小城市,我成为“小镇做题家”,在大城市立足,但要承担的种种差别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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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剧照

不放弃,为弥补心中遗憾

大约二十年前的春节,才50岁出头的姨爹去世了。当了几十年工人的他,平时连感冒都很少。后来听说,姨爹从腊月二十八就觉得胸口发闷,但家里来了亲戚于是强撑着。姨妈让他去医院,他推说春节去不吉利,过了年初三再说。撑到年初一下午,等姨妈发现时,姨爹已经在床上失去了知觉。慌忙送医但抢救无效,医生诊断是心梗,“如果能早送来半天,都有可能抢救过来。”随后的十几年里,每每思及姨爹,这句话都会被姨妈反复念起。

从亲戚们的闲谈中得知,姨爹不愿去医院,既因春节有所忌讳,也是他一贯“抠搜”使然。姨爹从小丧父,寡母带着他改嫁,又在新家庭里生了好几个孩子,他自小生活艰难。好在姨爹心灵手巧,进入国营大厂,跟同为工人的姨妈结了婚,分了房。至今记得,因厂区巨大,姨爹和姨妈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我和表哥去另一头的澡堂,一路和同事打招呼,到处是爽朗的笑声。

上世纪90年代末期,姨妈和姨爹先后下岗,加起来每月领几百块低保,生活艰难。虽然姨爹勤劳能干,四处打工,慢慢的一个月也能有几千收入,但表哥高中毕业后就不想再读,要找一份好的工作自是不易,姨爹更加舍不得花钱,吃饭经常白饭泡菜打发一下,工厂倒闭前发的劳保服洗到发白也舍不得丢,身体不舒服就总是“扛一扛”。

姨爹去世后,冒着雨雪,姨妈和表哥在郊区公墓匆匆挑了一块墓地。公墓建在山上,越高的越贵,而姨爹的墓地买在山脚,进了大门往台阶上走几步就到。

表哥结婚后,两口子一个卖车,一个在超市打工,带孩子、洗衣做饭全靠姨妈一个人,慢慢熬到小学。有一天,孩子放学了没人接,老师打电话给表哥,表哥又打电话给姨妈,却一直没人接听。赶回家发现姨妈倒在客厅,紧急送进医院,诊断是脑溢血,因昏迷时间过长,医生说即便是做手术,也不能保证不成植物人。

姨爹当年抢救不及时,早已成了深深扎进表哥心底的一根尖刺。面对十几万的医疗费,表哥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签字做开颅手术。最后姨妈醒过来了,但口不能言,半边身子不能动,在医院一躺就是几个月。表哥表嫂轮流请假看护了几天,不得不请了护工,只能隔三差五抽空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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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剧照

姨妈出事时,母亲正在千里之外为我带孩子。后来赶回去探望时,正碰见护工给姨妈喂粥。为避免姨妈乱动掉下床,护工找了一根绳子,将姨妈能动的那条腿拴在病床栏杆上。护工同时看护着几个病人,为了赶时间,她一勺接着一勺往姨妈嘴里送。姨妈的吞咽功能已经弱化了,一口还来不及咽下去,紧跟着又是一勺。姨妈想闭上嘴,护工就用勺子撬进牙缝。

母亲生怕惹得护工不高兴,只敢委婉地说了两句。护工放慢了速度,没一会儿又快起来,一口粥呛进气管,姨妈咳得喘不上气。母亲实在忍不住,把碗拿了过去慢慢喂。表哥下班后到了医院,母亲本想说说护工的事,但看他满脸疲惫憔悴,话又咽了下去。表哥走后,母亲把护工叫到一边塞了红包,好好叮嘱了一番。告别时,姨妈用能动的那几根手指拉着母亲的衣角一直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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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爱情》剧照
姨妈就这样被束缚在床上几个月。后来又因肺部感染,难以呼吸,被切开了气管。姨妈就像一个破碎的布偶,身上插满了管道仪器。她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身上疼不疼?想活着还是想放弃?无人得知。面对源源不断的账单,表哥咬紧牙关坚持着,始终无法说出“拔管”两字。面对来探望的亲戚,表哥会谈起姨爹的早逝,谈起平时因为生活的艰辛,对姨妈关心不多、甚少好声好气的自责。他不忍放弃,不愿放弃,也不敢放弃。
姨妈再次陷入昏迷,医生提出再做一次开颅手术,费用又要大几万,还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表哥陷入两难,征求母亲的意见。姨妈的生命之火明显在快速熄灭,亲戚们私下都觉得,这个手术没必要再做,但这个决定,谁都不可能替表哥作出。
不过没有挨到手术,姨妈就走了,轻飘飘地只剩一副骨架。她当时才60多岁,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脑溢血,入院后也没有能力给自己做主。自此之后,母亲反复向我和父亲强调:如果她脑溢血了,就不要再抢救。

埋葬,因现实与感情而剪不断理还乱

外人看来,姨爹生前对姨妈挺好,但姨妈更希望自由。在突发脑溢血之前,她曾经向表哥提过,去世之后想一个人回出生地安葬,一个一百多公里外的小村庄。可表哥不想让她和姨爹分开,这样也方便日后祭扫,思前想后,还是将姨妈与姨爹合葬在一处。

丧葬历来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当事人的意愿,还涉及到家族传承、伦理秩序、社会关系的展现。所以很多人面对的不仅是未知的死亡方式,死后的最终归宿也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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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你平安》剧照

上世纪90年代初,姥爷生病去世。他虽然一辈子在农村,但是老党员,还曾经当过村干部,有很高的觉悟。他留下遗言,不仅要丧事一切从俭,还要严格按照规定火化。然而姥爷辈分高人缘好,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劝说不要简葬。舅舅们本就有心大办一场,既因为感情,也因为乡土宗族观念,还想收回此前送出的各种份子钱。

于是按照规矩,在堂屋停尸三天后,舅舅们披麻戴孝,腰间系着草绳,走棺游街。最小的舅舅负责姥爷最后日子的照顾,于是由他摔碎瓦盆,手捧遗像,带着长长的队伍,沿着姥爷常走的路与乡邻族亲做最后的道别。上不时有人下跪磕头,舅舅们就站成一排跪下去磕头还礼,漫天的纸钱在空中飞舞。

从下午走到天黑,当着现任村干部的面,舅舅们把姥爷放上了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到火葬场。但姥姥坚信入土为安,坚决反对姥爷火化。后半夜,他们又将没有火化的姥爷用板车悄悄拉了回来,埋入早就选好的墓地。对半夜冒出的这座新坟,村干部心知肚明,但也不忍掘坟开棺。一辈子严于律己、追求进步的姥爷,就这样作为“落后分子”土葬了。然而等到姥姥去世时,火葬制度已经非常严格,最终姥姥不得不火化之后,才与姥爷葬在一起。

图片《入殓师》剧照

一路之隔,生死观的重构

几十年来,我虽参加过好几场葬礼,但大都是长辈亲朋操持。直到今年春节前夕,父亲摔倒紧急入院,医生诊断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后,才意识到至亲的离去可能就在一瞬间,各种现实问题也接踵而至。

当时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和老公带着孩子从千里之外赶回老家,看着父亲躺在ICU病床上,心乱如麻。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后结婚生子。父母跟着我帮忙带孩子,因身体不好,去年冬天才回老家。本来说今年春节我们回家走一走多年不见的亲戚,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但没想到会出此意外。
万幸的是,父亲术后病情稳定,转到了普通病房。白天母亲去照顾,晚上老公去陪床,我负责在家做饭带孩子。根据医生的说法,父亲脑部还有淤血要慢慢吸收,因高血压等多种基础病,能不能完全吸收、要不要二次手术、日后是否还会出血并不确定。于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伴着鞭炮声,母亲第一次和我谈起了墓地的问题。
她说,如果和父亲埋在老家,离得太远,我们几年都难得回去探望一次。到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就慢慢成了荒坟。我刚想说,孙子不会忘了他们,却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跟着爷爷去给太太(即爷爷的母亲)上坟。山上种满橘树,爷爷转了半天,在一棵橘树下画了个圈,插上纸花带着我磕头。磕完头,他站起来看到另一头的橘树,嘀咕了一句“搞错了”,于是拔出纸花走到另一棵橘树下重插,又拉着我重新磕头。太太去世时正在抗战,兵荒马乱之间草草掩埋,连坟包都没有留下。爷爷去世之后,太太的坟就再也没有人能弄清了。
回想起这一幕,我对此前一位邻居的不满之情也少了几分。这位邻居隔三岔五就在消防通道用一个大铁桶给去世的家人烧元宝。满楼的烟味,刚开始大家还以为失火了,惊慌失措差点报了火警。得知实情后多次投诉到物业,她依然我行我素。
《春天来临时》剧照
再后来,我搬了家,新小区僻静。有一次加班到晚上九点多回家,路灯幽暗,刚下过暴雨的路边,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我凑过去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堆没烧尽的冥币。猛然想起当天是中元节,此时一阵小风吹过,吓得我大热天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向朋友提及此事,她笑了笑道,我也是在马路边偷偷烧纸给父亲的。她说,父亲安葬在几千里之外的老家,难得回去一次。每逢清明或忌日,她都要偷偷摸摸找个地方烧纸。她说,什么鲜花清水供奉,或者在网上祭拜,都远不如拿着几大捆冥币烧给父亲安慰。看着烟雾缭绕,火光闪烁,疼痛的心才有一点温暖。毕竟父亲耗费全力托举了她的前半生,然而父亲在世时,却没能赚到钱让他过上好日子,去世后多烧点纸才能略微弥补愧疚之心。
当时唏嘘,此时感同身受。于是我掏出手机,开始搜索我所在城市的墓地。市区的公墓主流均价在15-25万,高端一点的35万起,便宜的边角料地块,也要6万以上。即使周边一两个小时车程的墓地,也便宜不了多少,风水宝地价格甚至更高。
如今政府大力提倡树葬、海葬,不收费,还有1000-3000元不等的补助,但生态葬意味着父母不能合葬,树葬更是一批陌生人入葬,不仅骨灰混在一起,碑也立在一起,我在感情上都难以接受。
图片《东京家族》剧照

母亲催着问墓地价格,我大概说了说,她吓了一跳,连说不划算。这个价在老家,差不多可以买套房了,她又念叨起我们的几百万房贷,孙子的培训费,将来上大学的学费、买房、结婚……念叨了一会儿说,那就把我烧了,撒到老宅的竹林。

母亲说的竹林,在姥姥家房子的旁边,那里承载的不仅是她的童年,也是我的童年。可姥爷姥姥已经都不在了,房子也早塌了。想到以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我忍不住泪如雨下,明确反对。母亲赶紧安慰我,说起“人死如灯灭”“一死万事休”那套理论。

生活的艰辛,的确能逼迫着活人生死观迅速转变。小学时有个同学,他说离家二三里的地方就是火葬场,高高的烟囱一冒烟,周边的人就知道,又在烧死人了。隔不多久,灰像雪花一样飘得到处都是,走近了还会落到身上。说了这些事,有些同学就开始躲着他,大人也觉得膈应。

后来我去北方一个城市出差,途经一个山坡上繁华的社区,一楼好些店铺都挂着招牌,卖纸钱、花圈、寿衣。恰逢放学,小孩子穿着校服在前边蹦蹦跳跳,老人们跟在后边,拿着书包喜笑颜开。我好奇地问出租车司机,当地什么风俗,竟允许小区开这类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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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事》剧照
师傅指了指与小区一路之隔的山坡,问:“你知道背面是什么吗?”
我:“难道是公墓?”
师傅:“比公墓更吓人,是火葬场。”
我看了看,几个楼盘连成一片,车进车出,又问:“住这里不怕吗?”
师傅:“怕?有什么还能比穷可怕?别的小区卖一万多的时候,这里也就七千吧。看看,这头幼儿园,那头火葬场,全了。人哪,从生到死,也就隔了一条马路。”
和母亲谈完话的第二天清晨,她又赶去医院,接替我老公。天刚亮,清冷的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外边下起了小雨。老公回来后,儿子四仰八叉睡着,把我们挤在床角。我说了母亲想找墓地的事,表示无论他们最后如何决定,我都会满足,老公立刻表示支持。
我又谈起如果我们也选择入土,将来对儿子可能是不小的负担。老公睡意朦胧,说肉体不过是皮囊,将来我们把他的骨灰带回家,往马桶一冲就完事。我深知他这省钱的主意,其实是对可能的中年失业和房贷还未还清的惴惴不安。
“不会这样对你的。”我斩钉截铁回答。
老公睁开眼,有些安慰:“你们心里有我,我就没有离开。形式上的事我不会在意的。”
“我在意。在家里冲,万一邻居知道了,房价会跌的。”我淡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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