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类通常分布在植被丰富的野外环境（玛雅蓝 供图）

那次被蛇咬的时候，其实是因为熬夜。前一晚我通宵做PPT，第二天白天也没休息，然后晚上去夜观。当时我们团队在西南山区已经待了两个月，马上就是最后一次夜观了，我也想再去看看。就在那天晚上，我们看到大马路边突然窜出来一条蛇。

在这个地区长成这个样子的，可能是无毒的绞花林蛇，或者有毒的原矛头蝮。两种蛇的区分主要看身上的圆斑是否对齐，还有头鳞、颊窝等其他特征。当时我脑子抽了，把鉴定特征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认为这是绞花林蛇，就用蛇钩把它拎起来了。蛇钩是一种长钩子，可以给蛇提供支点，让它盘上去。用蛇钩辅助观察，避免直接用手捕捉，这是野外观察的一条原则。

专业人士观察蛇类时，会使用蛇钩进行辅助 | Danny S., Wikipedia

当时我们在那里待了两个月了，几乎每天都去夜观，就是没见到原矛头蝮，全是绞花林蛇。但我发现这条“绞花林蛇”非常凶狠，它在蛇钩上面还对着我扑咬。我感到有些意外，于是让它盘在蛇钩上，拿给同行的朋友看，说：“有条很凶的绞花林蛇。”朋友也没有提出异议。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同时都认错了。 

就在进行观察的时候，蛇顺着我右手的手臂向上爬，我当时没有很在意。这时候旁边又有人摸了它一下，它一应激，就咬了我的手肘窝。

刚刚被咬的时候，我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一点痛，类似被蚊子叮的那种痛。这时候我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伤口为什么是两个洞？接下来，伤口立刻肿了，样子类似蚊子包。但缺少睡眠的大脑此时仍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脑中仍在回想着错误的辨识逻辑。带着怀疑和些许恐惧的心理，我立即把蛇和伤口的照片发给朋友确认，朋友告诉我，这就是条原矛头蝮，民间俗称“烂肉王”。 

刚刚被咬伤的时候，伤口有点像蚊子包（受访者供图）

观察之后我们就把蛇放走了。我从随身携带的医疗包里拿出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我一边冲洗一边挤压，可以看到伤口流出淡黄色透明的液体，不确定是毒液还是组织液。冲洗之后，我用碘伏棉签消毒。其他朋友也帮我确认后续处理流程，查询当地市医院的蛇伤门诊。

离开现场的路上，我按平时的步速快走，同时保持冷静，尽量不提高自己的心率。那时候我们在山里，到镇上或者市区都比较远。我边走边打电话，联系车辆送我去医院。在车上时，我注意到伤口没有立刻出现血流不止、疼痛、烂肉等症状，判断注毒量不太高。也就是说，它可能没有主动注入大量毒液，只是毒牙上残留了一点毒液，或者不久前在捕猎，已经把毒液用得差不多了。

半个小时之后，我到了镇卫生所。医生无法看清伤口的情况，只是拿了一条止血带给我勒住伤口。这是传统的蛇伤急救方式，不让血液循环。但是，捆上止血带之后，我的伤口处立即变得明显起来，我也感觉到手臂开始疼痛了。我知道原矛头蝮的毒性属于血循毒，处置的时候不能阻断血液循环，要求医生把止血带解开。这时候医生也表示无法处理，让我们立即前往市医院看急诊。

到市医院又开了一个小时。司机担心我出事，开得比较快，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问题，全程心态比较放松。但是到达医院的时候，我的右手臂已经没法伸直了。之前我全程扶着手往下垂，按照一般的处理原则，尽可能保持咬伤部位低于心脏，以减缓毒素扩散。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蛇毒对筋腱和肌肉的损伤开始出现，我的手臂开始感到疼痛、肿胀，手肘只能保持在弯曲90度的状态了。

到了医院，医护人员询问了具体情况和蛇的种类，然后根据我的身高体重，计算抗蛇毒血清的用量。医生还用了蛇药片，碾碎了抹在我的手臂上。抗蛇毒血清不能直接注射，需要用生理盐水稀释，再用缓慢点滴的方式注射到身体里。在使用血清之前还要进行皮试，确定不会发生危险的过敏反应。过敏反应和血清的生产过程有关：把蛇的毒液注射到马或者羊等哺乳动物体内，让它们产生抗体，分离之后就得到了抗蛇毒血清，这些动物来源的蛋白就有可能造成过敏。另外，对蛇毒过敏而快速致死的案例也是有的。

到达医院之后，受伤的手臂已经肿胀起来，深色的是医生涂抹的药粉（受访者供图）

后续的治疗就以观察和缓解症状为主。除了手臂肿胀，有点痛，没有其他反应。查血显示纤维蛋白原和抗凝血因子等都有降低，说明确实有毒液注入，但是不太严重。正常治疗两天后，我就要求出院，回家休养了。 

我买了一个手部骨折用的固定绑带，将手挂在胸前。回到家之后，我手上还挂着绑带，就继续和朋友们去公园看竹叶青了。右手动不了，左手还可以拿蛇钩嘛。在这之后，大概又过了有一周多，我的右手臂才能逐渐伸直。这个过程需要像做康复一样，不断活动手臂，让肌腱逐渐拉开。

其实在大城市里，我们被蛇咬伤的概率很低，即使被咬了也能很快得到救治。蛇主要是晚上在野外环境活动。我平时经常跑户外，都没有在白天的登山步道上面看到过蛇。在城市郊野夜观的时候，很多地方要暴走找一晚上才能找出几条蛇来，“空军”也是常有的。但是在网络上，“毒蛇咬伤”这种带有恐慌情绪的信息传播速度非常快，让我们感到害怕，进而高估这件事发生的概率。这种恐惧也和我们对蛇缺少了解有关。

不熟悉的人可能对蛇类有各种刻板印象，比如在野外看到蛇的时候，就下意识认为是毒蛇，但除了毒蛇之外，大自然中还生活着很多种无毒蛇。还有人认为，只要靠近有蛇的地方，蛇就会跑出来咬你，但蛇咬你有什么用呢？蛇捕食的时候是把猎物整个吞下的，对它来说你又不好吃，咬你还会浪费毒液。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毒蛇咬伤是因为人主动发起攻击，蛇作出应激反应。所以，在户外看到蛇，绕开它就可以了，不要尝试去捕捉它、打它。

要避免被蛇咬伤，重要的是晚上不要走到黑暗的地方，去没有路灯的地方要开手电筒，留意周围环境，不要乱踩草丛。万一真的不幸被咬伤了，拍下照片或记住特征后，直接去医院。现场可以直接用水冲洗，不要进行什么绑扎、针刺、刀割、火烧、偏方，不要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白唇竹叶青是广东的城市里较常见的一种毒蛇（玛雅蓝 供图） 

其实就算是毒蛇，它的毒性也没有一般人想象中那么可怕，快速致死的概率非常低。毒性发作需要一段时间，具体取决于个人的体质、蛇的排毒量等等。我们不能小看蛇毒的毒性，但也不要小看自己身体的抗性。从文献看来，毒蛇咬伤的治愈率超过了99%。

怕蛇是人的一种本能。我们从小就听父母说蛇很可怕，看到它要躲开，或者要把它打死，免得它咬到别人。这种做法在农村地区很普遍，那些地方离医院很远，而且毒蛇真的有可能出现在人们家里，这些地方的人蛇冲突就非常频繁。从流行病学文献看来，农村地区农民、工人遭遇蛇咬伤的风险最高。不过，随着农业生产方式的改变和城市休闲旅游的发展，城市人口被蛇咬伤案例也在增加。 

关于昆虫也是一样，首要的一点是识别这个地区的风险。例如在野外徒步，我们就建议穿长裤、长袜，保护好腿部。其次，很多人看到昆虫后会下意识地害怕，会惊叫起来，挥舞手臂驱赶它、打它。这样的反应可能会激怒昆虫，让它们发动攻击。如果我们保持镇定，它们可能自己就飞走了。另一种情况是我们不小心踩到了蚂蚁窝，或者靠近了蜂巢的范围，它们也会发动攻击。所以我们要学会观察环境，避免靠近这样的地方。

很多人只知道昆虫叮咬会导致痒或者红肿疼痛，但昆虫造成的过敏也是很危险的。昆虫过敏由红火蚁、蜈蚣、胡蜂等昆虫毒液中的蛋白质造成，二次咬伤的时候会更加致命，因为第一次咬伤的时候，免疫系统记住它了，第二次就会发生更剧烈的过敏反应。我住院的时候，隔壁床的老奶奶就因为红火蚁咬伤过敏，在ICU住了几天，然后才转到普通病房。

对蛇和昆虫的恐惧，也与城市人的生活经验有关。其实要说杀伤力，大象、河马这些大型动物同样非常凶残。即使是大家印象中很可爱的熊猫，也可以一巴掌造成重伤。但我们并不认为这些动物很恐怖，日常生活中也接触不到它们，而被蛇咬伤是确实有概率会发生的。

如果被蛇或者昆虫咬伤了，可以现场鉴定或拍下照片当然更好，但如果确实做不到，也不必过于紧张。目前在各大医院，对于不明生物造成的咬伤，医生也可以根据症状作初步判断，进行缓解症状的治疗。普通人要做的，就是学会识别危险的信号，知道哪些症状需要重视。

从医学角度来看，比较危险的全身症状有高热寒战、呼吸困难、意识不清（但注意和恐惧造成的过度通气相区别）；局部症状有流血不止、快速的肿胀/坏死，火烧/电击一般的剧烈疼痛，这几样都是毒素作用的表现。需要注意的是，人在极度紧张和害怕的时候会过度通气，同样会造成头晕、呼吸困难、手脚发麻乃至晕厥。总而言之，我们不能过度恐慌，但也不要过于轻视。 

其实我认识的专门做蛇类研究的人，也被蛇咬过好几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也知道自己即便再小心，也迟早有一天会被蛇咬伤，所以当时我也是有心理准备和预案的。就好像喜欢吃鱼的人，知道吃鱼会有卡鱼刺的风险，也不会因为哪天被卡了，以后就不再吃鱼了。不过，如果经历过毒蛇咬伤，第二次被同一种毒蛇咬伤就会非常危险，这点和昆虫过敏是一样的。我现在对蝮蛇比较害怕，但其他种类的蛇又是不同的毒素了。

从环境生态的角度来看，蛇类是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蛇有助于控制鼠害，同时也捕食昆虫、蛙类、鸟类等。在顶级掠食者稀缺的城市环境里，它们对维持整个食物网的稳定发挥着重要作用。再说，认识到风险，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去消除所有的风险，过度关注消除风险可能会造成新的问题。在很多城市公园，我们已经看到大量杀灭蚊虫造成了生物多样性的下降，蝴蝶、萤火虫这些受人喜爱的昆虫也变少了，这对环境保护、科普教育都是不利的。

（感谢上海市周医生在医学方面提供的建议。） 

参考来源：

[1] 唐忠志, 邵素花, 费丹婷, 等. 1080 例蛇咬伤患者流行病学分析研究[J]. 联勤军事医学, 2017, 31(06): 363-367.

[2] 李天星, 蔡婷婷, 张哲. 广东省阳江市近 5 年毒蛇咬伤流行病学分析[J]. 临床急诊杂志, 2020, 21(9): 727-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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