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完女儿作业之后，我量了个血压，高压128，低压89。机器提示，血压偏高。我瞬间觉得，网上那些搞孩子学习搞出高血压、心脏病的段子，不只是调侃，那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最近我和女儿都有点焦虑。期中考试后我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说这学期女儿成绩下降得比较厉害，老师语重心长：“期末可不能再退步了啊！”我立刻表示我们会加油，不过也坦言：“这学期她其实挺努力的，逆水行舟，我们不一定能hold住。”通完电话，知会了队友一声，他表示是否该紧紧弦了，我叫停：“你不觉得她自己已经挺紧张了吗？再给压力，估计真hold不住。”

《加油！妈妈》剧照

这学期，女儿的各科都在走下坡路，导致年级排名比上学期下降了三十个位次。她很焦虑，症状是，取消了自己周末的例行懒觉，早上七点就爬起来学习。不过，焦虑倒逼出的努力有时候会变成“假努力”，她早起的那点时间有很大一部分贡献给了手机，还有一部分花在做题做不出的情绪崩溃上。相比女儿的成绩，让我更烦恼的是她的情绪问题。家里有一个不定时情绪炸弹，这让我也很焦虑，症状是，当她为了一道物理题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涂来改去终至哭哭啼啼时，我把她的物理题撕了。

情绪爆发时，我忽然拥有了上帝视角。我看到一个自己在生气并持续输出怒吼；另一个自己在试图粘起被撕碎的那页书，并在网上搜索答案；还有一个自己在一旁冷眼旁观：“这是哪里来的疯女人？”我想起自己曾经的微信签名：“18楼的疯女人”，“致敬”《简爱》，并记录被育儿逼疯的日子。大考临近，老母亲的“疯值”持续飙升中。每一个崩溃的瞬间都可能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你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

《欢乐家长群》剧照

撕作业，所有发疯的老母亲似乎都做过这事。发小回忆自己小时候，她妈妈曾经因为她作业拖拉，将她辛苦十几天赶完的暑假作业全部撕碎，为给她终极惩罚，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将碎片全部扔进马桶冲走，任凭发小跌坐一旁嚎啕大哭。老师得知此事后感慨：“你妈妈真是烈女”。不只是“烈”，是真有点“疯”。我曾以为发小多少继承了这种基因里的“疯”，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给我发来一张图片。地板上满是水渍和茶叶或者四溅的汤汁，一个破碎的玻璃杯或者瓷碗、磁盘，粉身碎骨地躺在那里。图注附言：“我又砸了个遍”。发小从不揍儿子，据说现在也是真打不过，如果她气疯了，家里遭殃的多半就是这些碗盘。

后来，等我这个自诩脾气很好的人，因为同样的原因撕书、摔东西时，我才发现“疯”不是来自基因遗传，而是来自母亲这个家庭和社会身份。老母亲们会被孩子气疯，似乎也只会为了孩子发疯。同样为了孩子，她们也在不断努力，试图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

《追爱家族》剧照

在儿子中考前四周，晶决定去住院，精神科病房。三月底，她经历了一次手术，手术原本并不大，但因为过程中出现意外情况，持续了五个多小时。长时间的全身麻醉和手术过程中的失血，大大影响了晶的精神状态。手术后，她的身体慢慢恢复，焦虑情绪却被触发，自此愈演愈烈。激素水平的剧烈变化带来失眠和心慌气短，她没法继续上班，对于“伺候”儿子中考这事也越来越没自信。

晶手术后，儿子迎来中考一模，成绩不太理想，学校排名后退了三十个位次。晶觉得儿子成绩下降和自己手术前后无暇管孩子有关，她也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会不会在中考前的冲刺阶段影响孩子。焦虑会放大细小的因，让恐慌加倍，越焦虑就越担心，越担心就越焦虑，加上陌生且难受的躯体症状，晶的精神陷入恶性循环。病来如山倒，老母亲的日常焦虑和成为病症的焦虑，其实只有一线之隔。老母亲“发疯”只是句玩笑话，不过有时候，人是真能被逼疯的。谁也没法保证，在面对巨大的压力时，精神疾病不会找上门来。

《小舍得》剧照

在两次焦虑急性发作后，晶觉得老跑急诊不是办法，决定去住院，她觉得自己是真扛不住了。病去如抽丝，医院提出，想要好转就得住院四到六周。按这个日程，晶是不能陪孩子中考了。在孩子的关键时刻缺席，对于一个焦虑的母亲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会歉疚，大概率也获得了一种豁免。我有一种推测，晶很可能是因为儿子中考这个长期压力事件才得病的，手术只是“最后一根稻草”，“扛不住”早有端倪。

晶一直很在乎孩子成绩，每逢孩子大考晶都会心慌意乱，在考试时段里坐卧不安，考后出分接着患得患失。因为太在乎孩子学习，晶和儿子常有冲突，儿子年幼时妈妈更强势，孩子只能听话服软。初中后，儿子撑着一米七八的个子，再不会轻易向母亲“屈服”，反而因为学习累、情绪差，常对着晶大吼大叫。面对暴烈的青春期，晶开始调整自己的教育方式，试图少管一些，劝自己放下对分数的执着，但是执念又怎么可能轻易去除。用“忍”的方式面对儿子和自己的情绪，又放不下对于孩子成绩和未来的长期担忧，焦虑持续累积，晶的精神线犹如一根细弦，终于被一个小手术崩断。

《小欢喜》剧照

晶觉得自己病得不是时候，未必如此。我其实还有一种推测，这场病也许是晶潜意识里的一场“自救”。她的身体知道、她的潜意识知道，自己已然无法承受，于是自动开启“熔断机制”，创造出一个情景、给自己一个理由，从“中考”这个压力事件中逃脱出来。

推测至此，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觉，旁观者会觉得匪夷所思，这点事都“扛不住”，可是老母亲有时候就是很难扛住。自诩佛系的我，在接到老师电话后的第二天就撕碎了女儿的物理题，相比晶，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吧。鸡娃时代，没人能真的“佛”，老母亲拿不起又放不下，只能折磨孩子也折磨自己。

所以，看着晶，我觉得我需要自省。物理题做不出来就帮她找解析又有多麻烦？她有情绪就让她哭一哭又能怎样？无非就是担心她期末考继续退步，再退个几十名也不是没学上。老母亲要想远离焦虑，就得不断给自己洗脑，孩子活着、健康就好。别奢求太多，世界就海阔天空。

《坡道上的家》剧照

我撕物理题这事发生在周四，周五上午我给孩子发了个微信，一是不算很郑重地为撕书道了个歉，太郑重就显得是个事了，二是告诉她，这个周末给我们两个减压，我不安排活动，除了作业她什么题也不用做，我们好好放松一下，释放焦虑，弥合矛盾。女儿很开心，周六我们一起睡到九点多，一天观鸟、逛街，充分玩耍了一番。到了周日，她又开始磨叽作业了，我一边默念“不生气”，一边帮着解题，终于顺利搞完。此时，我量了个血压，果然高。好在十分钟后，这个数字又回归了正常值，证明心态调适得还不错。

此时，晶给我发消息，说儿子中考二模没考好，名次又下降了三十名。她实在不放心孩子，决定“铤而走险”，出院回家“上岗”。儿子两次考试其实都在退步，一模之后，她坚决要住院，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二模之后，她又坚决要回家，一定要陪儿子度过考试前的最后半个月。我是觉得她真的有点“疯”，只能说：“你自己选的，现在扛不住也要扛到底，背水一战，好自为之。”

大考临近，老母亲的“疯值”持续飙升中。我们也是有情绪的，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疯疯更健康。就是疯完之后，还是要扛起责任，收拾残局，该道歉就去道歉，该原谅就去原谅，该自己扛的也没人会帮你扛。生活中总有那么多压力事件，逃不开躲不掉，控制不了它们，就得学会和它们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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