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韦神”的2400万人，有谁在意他的顶刊？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14·阅读时长21分钟
4秒的视频，1504万的点赞，2466万的粉丝，韦东奕再次出现在公众视线内，这一次，他又火了。
韦东奕社交媒体账号截图
俗世的神明再一次在数据中诞生，韦东奕的抖音视频成为了某种赛博许愿池，回复中满是接高考分数的许愿，哪怕韦东奕其实从未参加过高考。
就在爆红之际，韦东奕和另两位北大学者章志飞、邵锋合作的一篇论文就在数学界顶级期刊《Forum of Mathematics, Pi（数学论坛，π） 》发表了重要论文。这本期刊创刊时间不长，但在数学界的地位毋庸置疑，被认为是仅次于四大顶级期刊的刊物，能在上面发表研究，足以证明其深厚的学术功力。能在这样期刊发表论文的年轻数学家，质疑其学术水平无疑有些可笑。
韦东奕论文发表页面截图，需要说明的是，数学刊物作者按首字母排名，除非特殊说明，否则列入作者的贡献平等
然而，这组被所有MCN公司眼红的流量数据，却与他的这些高深学术成果，包括他最新的顶级期刊论文都毫无关联。 大众的关注显然也不是出于对“超临界散焦非线性波动方程的爆破现象”的兴趣，各大SNS评论区里讨论最多的话题，可能仍是他看起来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独特形象，包括那口看起来没有获得很好护理的牙。
在采访不到韦东奕的情况下，不少媒体纷纷以造神为题评论这一事件。但一个更让人奇怪的点是，流量时代，为什么“学数学的”往往更容易被神化？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学数学的”，往往也能让你收获一小声惊讶，wow，仿佛搞数学的，就应该与众不同。
这种叙事由来已久，近五十年前，一篇名为《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曾风靡全国。在作者徐迟笔下，数学家陈景润俨然一个苦行僧：六平方米空如旷野的小屋，煤油灯下伏案研究的孤独身影，以及陈景润的古怪、畸零与固执。一名难以照顾好自己的天才形象跃然读者眼前。这种叙事策略将数学天赋与生活能力对立起来，仿佛一个人要在数学上有所成就，就必须在其他方面付出代价，不能享乐，必须纯粹，务必专注。
1978年2月16日《光明日报》刊登的《哥德巴赫猜想》（图源：光明数字报）
西方媒体中，数学家的形象同样如此。曾经论文研究了西方流行文化中的数学家形象，总结为三大类：怪异的爱因斯坦式老人、年轻的痛苦天才或某种基因突变的计算高手，每一种看起来都不怎么正常。这似乎是一种本能的偏好：正常的天才不够有戏剧张力，有缺陷的天才才值得大书特书。
电影《美丽心灵》中，约翰·纳什的数学能力和他的精神疾病紧密绑定，数学成了折磨纳什的存在。
《死亡密码》中，主人公马克西·科恩试图从数字中寻找固定的模式，最终被这种追寻逼向疯狂。
影后格温妮斯·帕特洛的《证明我爱你》里，父女两代数学家的才华，都与严重的精神问题纠缠不清。
《解密》中的密码学天才容金珍，家破人亡又患有自闭症，好不容易得到了成果，又因意外失去而崩溃。
这些作品都强烈暗示观众，通往数学巅峰的道路，往往伴随着精神的失衡，甚至仿佛在警告观众，数学是危险的，普通人不值得也不应当追求。
这种戏剧化的描写偏好，也暗合了大众某种微妙的心理机制。对普通人来说，我们潜意识里希望相信，上天仍然是公平的，打开一扇门，就会关掉一扇窗。如果一个人既聪明绝顶，又生活幸福，笑容灿烂，那么自己的平庸就显得格外难以接受。
当聪明人存在某些方面的明显缺陷时，事情就不一样了。头脑的天赋不再是绝对优势，而是对缺陷的补偿。所以看到韦东奕的牙，仿佛很多人都能正确地给出建议：千万要早点去看牙。
《解密》剧照
对数学家的过度神化和标签化的叙事，带来了很多微妙的影响。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不少研究表明，学生们不愿投身数学甚至科学领域，因为害怕被当做不正常的书呆子而孤立。
在我国，尽管数学好被视作聪明的象征，但在以考试为导向的教育体系下，这种叙事也并非好事。它往往强调成绩与生活不可兼得，仿佛只要学习优异，社交能力、生活技能、多元兴趣的缺失，都是理所应当的，很多家长因此忽视孩子的全面发展。更重要的是，这种叙事影响下，大众很容易认为，只有拥有绝对的天赋，才能学习数学，进而产生畏惧，失去尝试与挑战的勇气。
当然，在媒体宣传与大众心理投射之外，这种普遍认知的根源还来源于数学学科的本质。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数学的入门往往从算术开始。我们从加减苹果数量开始，而后引申到乘除法，我们用分大饼算速度，简单直观清晰易懂。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人人都能掌握这些日常经验内的计算工具。
然而，随着学习的深入，数学开始展示出它独特的抽象性，没有物体可以依托，没有经验可以参照，所有的理论体系建立在严谨的公理和逻辑推理之上，无法观测也没有实验。
《美丽心灵》剧照
更进一步，过往看似确定的事物，也要逐步进行概念上的重建。加法是什么？乘法是什么？为什么A+B=B+A？数的概念也开始进一步延伸，自然数、整数、有理数、实数、复数，在此基础上又加上了各类运算的结构，群、环、域。每一个概念延伸开，都是数学之树上高不可攀的分支。
这些纯粹抽象的概念，往往难以形成直观的想象，算术也成了绝大多数人数学水平的结束，毕竟日常生活只需要这些就够用了。
这种从具体到抽象的跃迁，不光学习的人感到吃力，数学教育者也很头疼。上世纪中叶，为了应对科技发展的需求，美国和法国乃至亚洲部分地区都曾先后开展了名为“新数学运动”的教育改革。它的核心理念之一，就是在早期教育中，抛弃具象化的图像几何与基础的十进制算术，强调数学的结构化与抽象性，接触集合论、群论这类更为现代的数学概念，以便无痛培养学生的数学思维能力。
但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最终以失败告终。老师们缺乏准备，自己都还没完全弄懂的东西，要教给学生，学生们只有困惑与无助，家长也认为这些课程脱离了日常经验。就连数学家们也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上书表示，这类教学违背了数学发展的规律，并不适合基础教育。
新数学运动就此偃旗息鼓宣告失败。数学难懂，数学家也不知道该怎么教。
《无负今日》剧照
可被折磨的人们又不能真的脱离数学。作为“一切科学之母”，物理、工程、经济金融、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甚至不少人文科学等领域，都和数学关联甚大。某个当下看似完全无用的数学突破，可能在未来成为某个科技进步的基石。
这种似乎仅凭思维就参透世界本质的能力，自然而然地为数学家戴上了一顶洞察真理的神性光环。
学科特性还无法完全解释，为什么数学家会成为流行文化中的特殊存在。尽管数学复杂，但生化环材就很简单吗？其实任何学科学到深处，对普通人来说，都是天书。
至于如今数学家们研究的前沿方向，往往早已脱离具体应用，难以得到大众传播。科普作者与科学记者们可能努力会尝试科普，但读者的回应基本都是，不明觉厉。天才数学家的故事就不同了，它能轻易抓住眼球，获得流量。于是，媒体开始有意识追逐那些有异常特质的数学家，将他们塑造成某种介于凡人与神之间的存在——既足够聪明，让人敬畏，又足够有缺陷，让人安心。
但真正的现实是，更多的数学家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他们也需要面对生活的琐碎与挑战，需要跟同行合作交流，也有七情六欲，并不是普遍偏执。
华人数学家陶哲轩31岁获菲尔兹奖，可以称为当今顶尖的数学家了。他的生活状态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会在社交媒体上更新研究动态，抱怨美国的政治环境。刚解决挂谷猜想的新锐数学家王虹，曾一度迷茫想要放弃数学，转投建筑。即使是韦东奕本人，他也跟其他同事合作写论文，也能与记者聊天，绝非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
华裔数学家陶哲轩在社交媒体发布的帖文截图
放眼当下，数学家可以是教皇，可以是总统；可以是女性，可以是母亲；可以因泡脱衣舞酒吧欠下巨债，可以因生活混乱被学校解聘；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可以积极接受AI时代的挑战直面时代风云——他们可以是完全超出你想象的存在，但更可以是任何你熟悉的模样。
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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