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前段时间，好几位青年作家同时陷入了抄袭争议，其中有人来自创意写作类专业。编辑部讨论时，自然而然讨论起创意写作专业，而我正好也是这个专业毕业的，编辑说，那你写写自己的读书经历吧。正值高考，也是个参考。

很意外地，写第一遍的时候，如同某种轻微的应激创伤反应，我写崩溃了。回溯这段经历，我发现，整个专业学习的过程，我充分领悟到“创作”及创作带来的平等、自由和快乐，那是一个将创作置于“神圣”境地的小小乌托邦。

但当我毕业后“坚持”创作，我无法解决扑面而来的物质和生存焦虑，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感受的真实性。直到如今，我都只是一个无名的创作者，无论我如何解释自己的经历，我总是会忍不住先质疑自己——如果我没能成为一个作家，那我读这个专业的意义在哪？如果我最终都无法成为一个作家，那我爱好和坚持写作的意义又在哪里？

文｜雅婷

编辑｜王海燕

一

严格来说，我读的还不是创意写作。

我2017年考研后，读的是一个“文学创作”类的专业。那时候，开设“创意写作”专业的高校还不多，但各个学校都开设了“文学创作”类的专业，有的是挂靠在戏剧与影视系下，名为创意写作，是专硕；有的是挂靠在中文系下，名为文学创作或者创造性写作，是学硕。

直到2024年1月起，根据《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试行版）》文件，创意写作成为了中文二级学科，原来的这些文学创作或者创造性写作都被归入这个学科，同时更多综合类大学也开始开办创意写作的专硕。

大多数非学术界的人对创意写作模糊的了解，恐怕都来自美国。1936年，美国爱荷华大学成立了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作家工作坊，由作家当老师，培养学生写文学作品，毕业时也是提交作品而非论文。二战结束后，为了缓解退役老兵的就业压力，美国推出政策，让老兵可以在高校里免费学习两年创意写作课程，使得这个专业更加为人熟知。而很多现当代的国外知名作家，如雷蒙德·卡佛、石黑一雄和何伟，都有创意写作专业的学习背景。

《黄金时代》剧照

这些信息，我都是在毕业后才更清楚的。我读研时，同专业的老师和学生，很少有人提到创意写作，只是如今回溯，我们学习的过程和目标，跟创意写作是相似的，因为是学硕，所以我们最终还是需要提交论文毕业。我当时报考这个专业，一是因为我在本科时产生了强烈的“创作”的兴趣；二是我报考的学校本身很好，这个专业也是学硕的学制，学校提供住宿，学费更加便宜。

我很早就梦想过成为一名作家。我的家乡是西南地区的五线城市，父母都是工厂工人，工作要白班、中班和夜班的三班倒，常常在白天“补觉”，所以我很小就习惯了，独自一人靠妈妈买的杂志和小说打发时间。从小学起，我就比她更关心《知音》、《家庭》和《故事会》的上市。

从小生活的厂区（作者供图）

到了初高中，这些杂志替换成了更多种类的青春文学、漫画或者新闻期刊。我高度熟悉《最小说》跟《合唱团》的作家群，并在文字的世界里熟悉了北京、上海和纽约。我现在已经不好意思说，自己收集过郭敬明的作品，但他的小说充分满足了我关于“自我”的幻想，以及初学修辞时旺盛的尝试欲望。

我一度把这种喜欢和成为作家的梦想，归结到青少年的懵懂无知。后来读研时，我读到中文系教授黄平的研究论文。他认为，韩寒和郭敬明的现象级走红，是跟中国经济高速起飞同时出现的，后来经济增速放缓，更多人开始需要 “失落者”和“向前看”的文学，以双雪涛、班宇和郑执为代表的东北作家遂集体登场。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跟韩寒、郭敬明其实是同一代人。

无论如何，郭敬明和韩寒的走红，他们作品里那种不切实际的乐观，通通代表着从小镇走到中心的召唤，而这一切，看起来只需要“写得好”就可以。况且我还从小就偏科，数学从小学开始就不及格。到了高中时，我的三门理科的成绩，加起来也没有一门历史高。我的作文相对写得好一点，算是唯一优势。我的家庭处境也无法帮助我获得其他的课外兴趣，到了青春期很辛苦的阶段，我不敢去网吧，读书写作成了我的安慰。

《垫底辣妹》剧照

进入高中后，我毫无悬念选择了文科。我是2010上高中的，那年前后，马尔克斯作品的中文版权第一次被正式授权给中文出版社，马尔克斯的文学成就和重要性连篇累牍出现在媒体上。我也开始读马尔克斯，发现他原来做过很多年的记者。高考结束，我带着自己绝不可能学好数理化的觉悟，把所学志愿都填成了新闻或者中文。我已经感觉到，我不可能成为那种红极一时的作家了，但还是可以成为记者或文学编辑这样，能被模糊想象出的形象。

二

高考后，我最终被一所语言类高校的中文系录取。开学后，我陡然发现，班上很多同学都来自全国知名高中，还有不少同学是被保送进的大学。在新的校园环境里，社团活动、项目经历和实习经验，都比学习成绩更重要。来自五线城市的我，也尝试参加学生会等组织，但常常感到的是难以自处。

直到我加入学校话剧队。起因是在学校晚会上，我看过他们一场热情洋溢的演出在前后中规中矩的各类节目中脱颖而出，抓住我的目光。大二时，我申请加入了这个团队。

再回顾我的大学生活，戏剧竟然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原本内向又没有才艺的我，在话剧队里做道具，做场记甚至做导演。整个社团里，很多成员都是全情投入到排练室里。我们一起排练各种剧目，再交流各自对“爱情”、“仇恨”、“梦想”和“疯狂”的理解，合力解决演出从小到大的具体困难，再收获学校观众的掌声，和彼此之间的深刻情谊。

话剧社演出当天，我和朋友席地坐在演出场地门口吃饭，社服印着“绝不凑合”（作者供图）

到了大学毕业前后，我对话剧队依然感情深厚，想当作家的梦想，早已不知不觉变成了创作戏剧的梦。那是2017年，我们学校毕业生的主流去向，大都是读研、出国和工作。话剧队的朋友们也差不多，不同的是，他们读研，会选择“更艺术向”的专业，比如表演专业、艺术项目制作专业、或者导演类专业。

我的父母不能支撑我出国，艺术院校则让我感到陌生，我苦苦搜寻，发现有创意写作和文学创作的专业，报考要求跟中文系的学习经验相近，又有助于我继续做戏剧。当时的文学创作和创意写作都不算热门，我很顺利考上研究生。

研一开学前，我还担忧，在新的专业里，如果写作也成了一种竞争，我是不是连唯一的优势也没有了。开学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原因很简单，这个专业的学生是在太不一样了，简直无从比较，无从竞争。

我们那一届，这个专业一共录取了9个同学，有人想写诗，有人想做文学评论，想写小说的人多一点，但也各不相同，有人想写通俗小说，有人想写智识小说，还有人只想做严肃的“纯文学”。而我想写剧本，想做戏剧导演，同学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大家唯一的共同点是，对成为作家这件事，持有某种接近神圣程度的在意，仿佛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关于写作的“真理”。比如我们当时的研究生同学里，有人已经写了很久的网文（后来更靠此获得丰厚回报），也有人出版和发表过作品，但大家都很少主动说起这些事。

韩寒和郭敬明不再是我心中的作家，取而代之的是莫言、余华和格非这一类在90年代前后产生影响力的作家。毕业之后很多年，我都会想起那种“神圣”的感觉，不清楚那是引人走向“正途”的“道”，还是一个新的枷锁。

《死亡诗社》剧照

研究生阶段，我们每人都有一个学术导师，一个创作导师。学术导师由校内教授担任，做的是各种文学理论研究，创作导师则都是知名作家了。我们平常上课，既上文学史和理论课，也上知名作家轮流主讲的创作课。

不上课时，老师或同学还会自发组织工作坊，聊聊大家最近看了什么，写了什么，作品有什么特点。老师们总是鼓励大家多写，不管写什么，写得好不好，先写了再说。写出来的作品则会在那个小小的圈子里被宽容以待，作品评议环节充满鼓励和赞美，如果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批评一个人写得不好，会立马遭到其他人反驳。还有同学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作为知名诗人的创作导师看，老师看完以后会真诚地大呼“写得好！写得真好！写得比我好！”。

每个人在课堂上得到的东西，更是全然不一样。比如每周一次的写作分享课，对我来说，那些曾经只在文学史课本里出现的作家出现在眼前，已经足够让人眩晕了。在这样的课堂上，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写作观念，他们对写作的不安、谨慎和幸福的感受。甚至很多年过后，我脑海里还会突然飘过一位作家在课堂上说的话，“好的写作，就是要让读者和自己的记忆重逢”。

但毕业后，我和同学聊起，才得知，她印象最深的是作家对叙事时间线设定的具体技巧，当时她已经开始连载网文。

三

研一之后，我们的理论课和作家课几乎都结束了。当然，跟创作导师及学术导师的常规交流还在继续，但同学们都会突然多出很多时间，大家要么写论文，要么创作，要么实习。

经过了小班制和双导师的学习后，可能是反复的讨论使我脱敏了，也可能是我终于冷静认识到，写作也是一种技能，不是一项证明个人价值的超能力。总之，我不再为写作焦虑了。

《编舟记》剧照

我开始尝试写小说和剧本。但我写的小说，总有一种小孩子学大人说话的虚张声势感，同学能给我一些细节上的调整建议，但我自己并不相信它。老师建议我，停下写“假”的事情，先从写我父辈祖辈的故事开始。为了完成作业，我写了一个我妈妈小时候的故事，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篇小说简直就是我妈妈的转述，每一个我觉得好的细节，都来自她的真实经历。

我很困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举步维艰。后来跟同龄创作者交流，大家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时刻。20岁出头的我们，可能看了很多的书和观念，但那是别人的经验和句子。我以为最值得写的命题，如死生别离和时代变迁，我并没有经历过，我的理解都来自别人的书写。

那能怎么办？老师说只有继续写，认真写，然后等时间解决这个问题。

没再继续焦虑。研二时，我去到一个媒体实习，每天写一篇800字左右的资讯稿件。渐渐地，编辑也让我去采访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这当然谈不上任何“创作”，但我还是写得很高兴。媒体写作直接又高频，规则和标准也很明确，还能快速收到读者的反馈。

写得好不好没那么重要了，这一次写好了，愉悦的感受会很快过去，这一次没写好，下一次改进就好。总有新的事情值得书写。

同样是研二，我开始从头创作自己的第一个戏剧作品。创作前后，我跟同学和老师讲我的创作意图和想法，我其实讲不明白，他们大概也没听明白，但所有人都告诉我，值得试一试。

后来我收集和采访了身边朋友的一些经历，做成了一个戏剧作品。现在来看，那肯定是一个“自说自话”的有点奇怪的东西，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不明确，什么形式都有一点。

在大学朋友的帮助下，我甚至把这个作品做出来，投了戏剧节，并得到了演出机会。这次演出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知道了打动观众是什么感觉，什么是我能完成的表达，以及是适合我的效果好的创作方法。我拥有了一点信心，和想要走上更大舞台的野心。

好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喜欢戏剧，为什么想创作戏剧，毕竟18岁以前，我没有看过任何戏剧。当你的经验变成作品，还能打动别人，获得认可，当然是幸福的，但为什么非得是戏剧？

疫情期间，我和大学的朋友们一起做了“线上戏剧”（作者供图）

我最开始也有点答不上来。我后来回想，当我二十出头进入到一个更大的世界，我好像是在接触到戏剧以后，人生才开始真正成长，变成我曾经没想过的样子。这种成长的力量并不一定真的来自戏剧，更多还是来自朋友们。我们的家庭背景和专业不同，但我们一起做戏，我向她们学习如何认识规则，如何看待自己的自尊心，如何相信自己......一起做戏的挚友曾对我说，目前为止，我们生命里最有质量的时间，都是跟彼此一起度过的。

四

2019年，我即将从研二过度到研三。当时就业环境已经不太乐观了，但我印象里，自己和同学都没有特别焦虑。大家有的准备读博，有的准备出国，有的开始考公，有人带着好几段互联网的实习经历开始求职。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成为作家，但也没放弃写作。

我的心态也差不多，我在努力争取实习媒体机构的转正，空余时间继续创作戏剧。

结果到了2020年6月毕业，我既没能转正，北京的小剧场和排练厅也开始无法正常运营。我找了一份自媒体工作，同期坚持戏剧创作。

戏剧演出剧照（摄影：罗霄）

所以结局就是，每当别人知道我学的是“文学创作”时，总会问一句，“那你是一个作家吗？”而实际上，我不但不是一个作家，也没有写过严肃文学，大众写作事业还经常因市场选择败下阵来。对的，我毕业后工作的第一个自媒体已经因为经营不善，难以为继。

至于戏剧创作，它不但没给我任何物质回报，甚至还需要我自己花钱，虽然我的合作伙伴都是朋友，只会象征性收取非常非常少的辛苦费。但我还要花钱租排练厅，花钱制作舞美和道具，花钱运输及存放道具，花钱租演出设备制作宣传物料......更重要的是，很多时候我花了钱，也没有太大水花。每当遇到这种挫折，我又只好灰头土脸重新来过，学习什么是市场规则，学习怎么卖票，学习怎么和别人合作......

有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就快要崩溃了。我会想起2020年6月中旬，我在规定时间里返校，匆匆打包行李的场景。那一次的毕业，我不但没有和同学们告别，反而是和很少的陌生人，一起走在了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我总感到那是一个转折点，那之后，一个有乌托邦意味的世界，就这样转瞬即逝，草草结束了。

《最好的我们》剧照

我好像也由此失去了“梦想”的特权，创作不再只是一个关于自我的纯粹快乐，更多时候，我是同时在面对竞争、生存和变现的多重焦虑。物质投入的成本外，我也常常感到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大学的朋友们也开始面对现实生活的压力。且说到底，戏剧创作的实现是来自整个团队。如果演出没有持续取得好的反响，我不知道其他人还能相信自己多久，我是不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和精力？是我生命里最有质量的时间耗尽了，还是一个松弛、能不断试错，且同时做好多件有价值事情的高质量时代已经过去了？

但有的时候，我又从写作和戏剧创作中，找到了愉悦的时刻。能把时间和时代的束缚，暂时抛诸脑后。然后我会想起老师说的，继续写，认真写，等时间解决这个问题。曾经我以为，继续写和认真写是一个条件，能让我通向更好的结果。但老师也可能是在说，等时间都过去，我会发现继续写和认真写，本身就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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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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