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工作的“牛马”器官

拿到今年的体检报告前，单楠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被检查出中度脂肪肝。

她在某互联网公司工作，正处于职场上不进则退的攻坚期。为了能让每个季度的OKR好看，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何以慰藉“工伤”？唯有深夜酒肉。短短两年，她就飙涨了20斤体重，稍微多走几步就觉着累。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压力肥、缺锻炼，“觉得不爽快，可也没到要上医院的程度”。后来，她饭后经常感觉右下肋隐隐胀痛，以为是吃太快消化不良，那就在工位常备健胃消食片。

但如今，这些“不舒服”却成了体检单上清晰可见的十多项异常：甘油三酯、总胆固醇、丙氨酸氨基转移酶等指标旁边，一个个向上的箭头刺眼又扎心。

单楠的经历，是许多职场打工人的痛点——当他们在职场“爆肝”打拼时，却发现自己的肝真的“爆”了。脂肪肝也是当下全球范围内最常见的慢性肝病之一，我国成人脂肪肝患病率达到44%左右。熬夜、喝酒等不良生活习惯，其实都可能加重肝脏代谢负担，在身体里一点点积累起疾病隐患。

如果把五脏六腑看作一个工厂，肝脏无疑是最牛马的器官之一。它堪称“天选打工人”，一边承担着500多项生理功能的繁重工作，酒精、脂肪、绝大多数药物都需要靠它代谢；一边又没有痛觉神经，能扛能吃苦。

正因为肝脏的沉默无痛，肝病在早期很容易被忽视，原本可控的病情可能会悄然恶化。例如单楠患上的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病（NAFLD），一开始是肝脏发生脂肪样改变，变得“油腻”；如不及早筛查和干预，肝细胞产生炎症，就可能进一步发展为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炎（NASH），再逐步导致肝脏纤维化和肝硬化，直至NASH 相关肝细胞癌（NASH-HCC）。

根据Nature Reviews Gastroenterology & Hepatology 的研究，原发性肝癌已是全球因癌死亡的第三大原因，每年新发病例近100万例，其中约90%为肝细胞癌（HCC）。在这些患者中，相当一部分病情都起始于慢性肝病——如乙肝、丙肝病毒感染，或是近年来日益常见的NAFLD。

NAFLD的全球患病率已高达20%~25%，其中包括了程度更严重的NASH。据估计，到2030年，NASH将成为导致全球肝细胞癌的主要原因。

“为什么我们国家肝癌手术切除率才20%-30%，就是因为我们有近八成的肝癌一经发现就是中晚期，没有手术机会了。这种情况在基层、农村尤其严重。”北京大学肿瘤医院超声科主任严昆表示。

据统计，包括慢性肝炎、脂肪肝和肝硬化在内，中国慢性肝病患者人数可能超过3亿，也就是大约每5个人中就有一人患有慢性肝病。

很普遍但又容易被忽视，于是，如何“听见”肝脏的求救、对肝病有效防治，成为了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健康问题。

“听见”求救

肝病防治不再“摸黑打怪”

周末睡到日上三竿仍觉得像没睡过一样，中午只吃七分饱还是难抵晕碳困倦，咖啡当水喝还是续航极差，一动就喘身体嘎嘣脆……

以上种种，几乎每个“累点低”的打工人都能对号入座，这其实可能就是你的肝脏在“红温警告”。

肝脏是身体中隐秘的角落，除了没有痛觉，还能“自我再生”，哪怕损伤高达70%也能继续运作。这让很多肝病患者以为，“熬过这阵就好了”。

“健康教育特别重要，要让大家有肝病早筛查的意识。”严昆表示，推动肝病防治端口前移是医学领域的共识，早筛早查尤为必要。“如果家族有肝病史，最好每年做一次肝脏检查。尤其如果有肝硬化，我会建议每半年检查一次，用超声和磁共振交替检查。”

目前，超声显像是临床常用的肝脏影像学检查手法，相比CT、MRI等影像手段，超声显像具有便捷、实时、无创和无辐射等优势。

超声，就是利用高频声波使身体内部“成像”的技术。就像蝙蝠靠回声定位，探头向体内发出高频声波，仪器接收到不同器官和组织反射的“回声”，就能把肝脏的形状、大小、轮廓和内部结构等形成黑白图像。

如果把普通超声形容为一台黑白电视，能看见肝肿大、脂肪肝、囊肿等结构异常，却看不见血流情况——但对肝脏这个“血液加工厂”来说，血流信息至关重要；那么，彩色多普勒超声就是彩色电视，能“看到”血流的流动方向和速度，帮助医生判断肝脏供血等情况。

但“彩色电视”也有局限：只能“看到”较大血管的血流情况，想看极微细血流的信息，还需要超声造影技术。

与普通超声相比，超声造影就像高分辨率摄影机。通过给患者打上微泡造影剂，借由气泡在超声波作用下震动、反射的更强信号，为血管和病灶打上“高亮标记”，让模糊图像“亮”起来，看到更多脏器信息。

严昆在超声影像领域从业三十多年，亲历了超声技术数次迭代，“我觉得进步最大的就是超声造影。”

中国在上世纪50年代末引进第一台“A超”，这种超声呈现的只有一条波浪线，临床应用价值有限。严昆刚从医的90年代，临床应用较多的是B超最初阶段的静态灰阶成像。医生需要缓慢移动探头，逐帧采集单幅的二维切面图像。图像不能实时显示或保存，需要医生手绘图像轮廓，记录器官边缘、斑块等结构的位置。“那时看影像慢极了，没对准就要重新划，直到划出一台静态的图像。有些老前辈的手都划拉变形了。”

从早期的A超、黑白B超，到彩色多普勒超声，再到超声造影，肝病筛查和诊断的“摸黑打怪”时代逐步被照亮，越发清晰可辨。

如今，当超声探头轻触皮肤，就像一盏能抵达体内的探照灯，让医生实时看见肝脏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的伤口在哪里？”

在临床医学中，超声不仅是让医生“看得见”的探照灯，也是让他们“打得准”的指南针。

北京大学肿瘤医院超声科，一场“没有手术刀”的手术正在进行中。

一根约20公分长的针被夹在超声探头上，而后插进病人体内。医生紧盯着眼前的超声显示屏，一条虚线在画面中很醒目，这代表了针的行进路径。避开血管和健康组织，针在体内穿行，直至抵达病灶。无水乙醇通过空心针体被注入肿瘤，最终从内部溶解病灶。

手术结束，病人的唯一创口，就是腹部那个两毫米左右的针眼。

这是严昆和团队多年专攻的消融治疗，这场手术采用的是其中一种：无水乙醇注射化学消融治疗。很多经历过同类手术的病人会惊呼，“我的伤口在哪里？”目前，消融治疗被认为是手术切除之外，治疗小肝癌（即肿瘤数量少、直径小的肝癌）的又一根治性治疗方式。事实上，大多数直径不超过3公分的小肝癌，都可以经皮穿刺消融。

确诊肝癌了怎么办？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方案，就是手术切除或肝移植。但这种看似一劳永逸的方法，有时并非更优方案，“选择诊疗方案时，无创最好，然后是微创，最后才是大创。”严昆说。

对于消融治疗来说，医学影像是不可或缺的“定位导航系统”。在医学影像技术的引导下，物理或化学手段才能“精准打击”病灶。超声、CT和MRI都是消融治疗常用的引导方式，其中超声引导又是最常用的。

以微创消融治疗中常见的“以热灭病”的射频消融（RFA）为例，医生在超声引导下将电极针插入病变组织内部，再通过电极释放出高频电流，在针尖周围形成温度达60℃到100℃的“热场”，癌细胞就会像被“煮熟”一样坏死、失去活性。

“超声引导最大的优势就是实时性，大大提高了操作精准性。”严昆说。如果CT引导是“定格动画”，那么超声则可以在体内做“直播”，帮助医生实时监测术中情况。

在消融治疗后1个月左右，通常需要复查来评价消融结果。在此过程中，超声也是常用的影像手段。根据日本的一些超声筛查调研，超声能够发现毫米级病灶。

“不开刀彻底切除，真的能根治肿瘤吗？”面对消融治疗，很多患者或许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严昆给出了自己的回答：“目前循证医学的证据表明，小于3厘米的HCC，手术切除和超声引导下的介入消融，在疗效和生存率方面无明显差别，消融并发症低于手术切除，耗时也更短。”她表示，现在一个下午就能进行三四台射频消融手术。

超声科医生的“第二双眼睛”

在严昆看来，只有先“看见”肝病，才能对症施针下药。疾病管理关口前移，将会为治疗赢得更多宝贵时间。

然而现状是，肝病长期难以被“听见”和“看见”。除了国人对肝病危害及早筛早查的重要性缺乏认知，医疗资源分配不均、基层筛查服务能力弱，也是肝脏成为健康盲区的一大原因。

超声检查一定程度上依赖医生的操作手法，角度略有缺漏、切面打得不标准，就很可能造成漏诊。与一线大三甲相比，基层医院的优质医资和医疗设备都相对缺乏。

不过如今，科技正在弥补这些鸿沟。

“现在靠这个，我就能远程会诊。”严昆掏出兜里的手机。基于5G传播和支持远程诊疗的超声设备，大三甲医院的医生能实时看到基层医生扫查的情况，“我还可以让操作的基层医生随时调整探头角度。病人省事还省钱，这不就相当于人在村里就让北京的医生瞧上病了？”

AI技术也为超声赋能。有AI辅助的超声设备，能帮基层超声医生做“质控”：当医生对切面识别存在难度时，AI会判断这个切面是否标准并给到相应提示。此外，AI辅助诊疗可以像医生一样读片子、找问题、提建议，辅助经验不足的医生提升对超声影像的阅读能力。

在实际运用中，严昆觉得这个技术“很好用”。有一次她给病人做乳腺扫查时，设备搭载的AI辅助诊疗模块就把疑似病灶的部位标记出来了，“它画的地方居然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还给出了50%的恶性风险参考。”

面对复杂病况，一些高端超声设备支持的“多模态融合”也发挥了很大作用。一些患者的病灶可能长在超声盲区，面对这种情况，严昆以前要兼顾着看CT、核磁和超声的图像，把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叠加，尽量还原脏器更全面的状况。有了“多模态融合”，只要在超声设备中导入其他影像信息，就能自动融合，还能把术前术后的不同状态融合对照。

当我们谈及AI等技术，它们对超声检查的意义何在？

“短时间内提升超声科医生的平均水平。”一位超声设备产品经理这样回答。当有了共通的设备、融合的影像和更稳定的辅助技术，哪怕在基层、哪怕医生还没有数十年经验，判断和决策也能更准确。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肝病高发国家来说，这种“平均水平的提高”，不仅是一次技术升级，更是一次公平的跃迁。它让肝病筛查和防治少些撞运气的成分，也让精细的早筛早查不再只是少数人才能获得的医疗资源——

而是有望真正走进更广阔的生活场景、更遥远的县城角落，看见那些沉默的、隐匿的患者，让全民健康的目标离现实更近一步。

参考资料：

1.The global epidemiology of nonalcoholic fatty liver disease (NAFLD) and nonalcoholic steatohepatitis (NASH): a systematic review

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10839728/

2.Nonalcoholic steatohepatitis-related hepatocellular carcinoma: pathogenesis and treatment

3.中国临床肿瘤学会（CSCO）《原发性肝癌诊疗指南（2020年）》

4.The Global Burden of Liver Disease: The Major Impact of China

5.《中外医学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

6.《原发性肝癌诊疗指南（2024年版）》

策划丨三联.CREATIVE

编辑&排版丨孙思

作者丨东云

图片来源丨严昆 视觉中国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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