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我们共读古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的《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收录的文章精选自他最重要的著作《道德论丛》，是其一生讲学要义的精粹。普鲁塔克的文字为蒙田和莎士比亚所推崇，成为西方后世随笔和小品文所描摹的范本而成就流行千年的传奇。

普鲁塔克

以下文字选自《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一篇，讲述真正有理智的人，即便是从敌人那里，也应当学会获取益处。

对于那些警觉、谨慎的人而言，敌人最具害处的地方，反而能成为最大的益处。这是什么意思呢？你的敌人始终保持警觉，埋伏在你的事务之中，四处巡察，寻找可乘之机和可以攻击的把柄，审视你的生活。它促使人谨慎地生活，关注自身，不轻率，三思而后行，也不随意发言，而是始终如同在严格的纪律中那样，使自己的生活无可指摘。因为这种谨慎能够收敛情感、约束理性，从而培养深思熟虑的态度，并促使人选择一种合宜且无可指责的生活方式。

正如有些城邦，因邻近城市的动荡战争和持续的军事行动，而变得谨慎，最终珍视良好的法律秩序和健康的政体。同样，那些因某种敌意而被迫在生活中保持清醒的人，会谨防懒散与傲慢，并以合宜的方式行事。由于习惯的引导，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趋向无过失的境地，使自己的品行更加端正，在这个过程中，理性也无须起很大的作用。因此，那些知道自己的敌人在跟自己较劲、竞争荣誉的人，会更加关注自身，仔细审视自己的事务，并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使之更加和谐。

第欧根尼有一句极富哲理且极具政治智慧的名言：“我该如何抵御敌人?”“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善良高尚的人。”若你想要让憎恨你的人感到痛苦，不要辱骂他是淫荡、软弱、放纵、粗俗或吝啬之人，而是要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君子，节制克己，言行诚实，并以仁爱与正义对待你所遇见的人。如果你被激怒而忍不住辱骂对方，那么就应当使自己远离那些让你想要破口大骂的恶行。审视你的灵魂，仔细检查其中的腐败之处，免得某种邪恶从某个角落低声潜入你的内心。正如悲剧诗人所说：“医治他人的人，自己却满是伤口！”

如果你指责敌人无知，那就努力增强自己的求知欲和勤勉精神；如果你指责他懦弱，那就更加激发自己的勇敢与刚毅；如果你指责他放荡无节，那就从灵魂中彻底抹去任何潜藏的享乐主义痕迹。因为，没有什么比谩骂反噬自身更可耻或更令人痛苦的了。正如光的反射最能刺痛视力脆弱的人，批评若是最终回击批评者本身，那批评者就会因事实反噬而受到困扰。正如恶劣的风会聚拢乌云，充满恶习的生活本身会吸引谩骂。

因此，在辱骂敌人这件事中，确实蕴含着某种有益和有用的东西。但同样重要的，是被敌人辱骂并听到他们的恶评。正如安提斯泰尼所言：“凡是想要得救的人，要么需要真诚的朋友，要么需要炽热的敌人。”因为朋友会劝诫那些犯错的人，而敌人的辱骂则能阻止他们继续犯错。然而，如今的友谊，在需要直言不讳时寡言少语，在需要阿谀奉承时喋喋不休，在需要劝诫时却沉默无言。那么，我们必须从敌人那里听取真相。

大多数人在被辱骂后，并不考察所说的话是否真实地适用于自己，而是急于寻找辱骂者自身的过失。他们就像在摔跤场上翻滚于尘埃中的人，并不拂去自己身上的尘土，反而把尘土撒向对方，最终在相互纠缠与冲撞中一起跌倒，越陷越深。因此，被敌人辱骂的人，应该首先去除自身真正存在的过失，就像人们在被指出衣服上的污点后，会优先清理污渍一样。

没有什么比让辱骂你的敌人陷入沉默更庄重、更美好，就像浪涛冲刷光滑的岩石，使它们因得不到回应而最终平息，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修炼了。如果你能习惯默默承受敌人的辱骂，那么你便能轻松忍受妻子因愤怒而口出恶言，也能无动于衷地听到朋友或兄弟最尖刻的指责；甚至即便遭受父母的责打或呵斥，你依然能保持冷静，无怒无怨。苏格拉底忍受着他的妻子粘西比，尽管她脾气暴躁，性格严厉，因为他认为如果自己能够习惯忍受她，就更容易与他人相处。然而，更好的做法是，让自己在敌人不断地侮辱、愤怒、嘲弄和谩骂中锻炼，从而使自己的情绪习惯于保持沉静，并且在遭受辱骂时不感到痛苦或愤怒。

因此，温和与宽容可以在面对敌意时展现，而朴实、高尚与善良则更应在友谊中流露。对朋友而言，施以善行并不算是特别高尚，而在朋友需要帮助时袖手旁观，却是真正可耻的。至于对敌人，即使在有机会复仇的情况下，选择放弃惩罚也是一种宽厚之举。如果有人不仅对陷入困境的敌人表示同情，并在对方请求时伸出援手，甚至在敌人的子女或家人遭遇困境时，展现出某种关心与热忱帮助，那么，谁不会敬佩他的宽厚之心？谁不会称赞他的善良?

敌意往往使仇恨伴随着嫉妒，并在心中留下猜忌、幸灾乐祸和记仇的痕迹。此外，狡诈、欺骗和阴谋，虽然在对付敌人时似乎无可厚非，甚至被认为不算卑劣或不公正，但一旦这些恶习植根于心，便难以摆脱。接下来，人们会因习惯而对朋友也使用这些手段，除非他们在对待敌人时便能保持谨慎和克制。参考一下毕达哥拉斯的做法——他劝诫人们不要猎杀飞鸟，买下渔网中的鱼只为将其释放，并禁止杀害任何经过驯养的动物，来训练人们在对待无理性的动物时远离残忍和贪婪。那么，这样，我们才能在与朋友的交往中，始终保持冷静，远离作恶，做到光明磊落、坦诚相待。

若我们将这些嫉妒或愤怒的情感消耗在敌人身上，它们对朋友的影响就会减少。正如诗人赫西俄德所言：“陶工不应嫉妒陶工，歌者不应嫉妒歌者，邻居、堂兄弟或兄弟也不该因对方努力追求财富并获得成功而心生嫉妒。”但是，如果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摆脱纷争、嫉妒和争强好胜的情绪，那就习惯于对敌人的成功感到痛苦吧，并在他们身上磨砺自己的争胜之心。

如果有人认为敌人之所以胜过自己，是因为其运气好，其在官职、辩论、政治事务，或是在朋友与统治者之间更得宠，那么他就会从最初的模仿和嫉妒完全陷入消极与沮丧之中，只能与无所作为的嫉妒和怠惰为伴。但如果一个人没有因憎恨而变得盲目，而是公正地观察敌人的生活方式、品德、言论和行动，他就会意识到，那些引起嫉妒的成就往往是通过勤勉、远见和正当行动赢得的。因此，如果他朝着这些目标努力，就会激发自己对荣誉和美好的追求，并摆脱懒散与怠惰的性情。

如果敌人通过阿谀奉承、欺诈、行贿或卖身侍奉的方式，在宫廷或政治事务中获得了可耻而不自由的权势，我们不应因此烦恼，反而应当感到欣慰，因为我们可以将自己的自由、纯洁无辱的生活与他们形成对比。正如柏拉图所言：“所有地上和地下的黄金，都不值得用来交换美德。”我们也应牢记梭伦的教诲：“我们不会用美德去换取财富。

正如柏拉图所说，爱会使人对所爱之人变得盲目。相反，我们的敌人在行为丑陋时，反而让我们更能看清现实。因此，我们既不该因他们的过失而幸灾乐祸，变得懒散，也不该因他们的成功而感到痛苦，而是应当借此机会思考，通过警惕他们的错误而使自己变得更好，通过模仿他们的优点而使自己不至于变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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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精选自普鲁塔克的《道德论丛》，由政治哲学博士候选人、播客“独树不成林”主播仲树参照古希腊语和英语精心翻译。书中另附译者撰写的万字长文导读及大量辅助理解的注释。仲树以其深厚的学术功底和通俗易懂的语言，将普鲁塔克的智慧娓娓道来。如何从敌人身上获益，如何区分真朋友和谄媚者，如何保持心灵的健康……关于这些问题，这本书都将为你提供启发和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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