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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最痛苦的是,我要和10位家人一起挤在帐篷里睡觉”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0-22·阅读时长2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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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对“和平”的理解不同,让真正的“和平”前景不明。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5年10月10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根据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出的“加沙和平计划”开启第一阶段停火,双方交换人质、囚犯和被拘留者。炮火下的加沙获得短暂的喘息。以色列希望哈马斯解除武装、不再参与加沙地带战后治理,但哈马斯从动机和行动上都没有显示出完全妥协的迹象。双方对“和平”的理解不同,让真正的“和平”前景不明。


记者|程靖

编辑|徐菁菁

人质交换

20251016日,加沙居民阿伊莎·沙克法Aisha Shaqfa在亲戚家里见到了堂哥。堂哥是四天前1012日)从以色列监狱被释放后回到加沙的。作为新一轮以色列-哈马斯停火协议的一部分,近2000名巴勒斯坦人被释放回到加沙,其中包括约1700名未经审判的被拘留者。

今年1月停火期间,阿伊莎的堂哥带着全家人回到了位于拉法Rafah的特尔苏丹街区,打扫战争期间损坏的旧房子。停火在318日被打破。324日,以军已将整个街区包围,在街上设立检查点,只允许巴勒斯坦人步行离开,不得携带除背包外的行李。

“当时堂哥手里只有手机,但他身材壮硕,看着就是个有力气的男人。”阿伊莎说,“他看到以军士兵时就有预感,自己可能会被带走,于是赶紧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新找的公寓地址和房东的电话。等轮到他被检查时,以军士兵就在他母亲和家人面前把他带走了。”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22日,加沙城谢赫拉德万街区,巴勒斯坦民众走过被毁建筑的废墟。(图|视觉中国)

两个月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才通知阿伊莎一家,堂哥被关押在一座以色列监狱里。堂哥告诉家人,在监狱里,他每天都要和其他被拘留者与囚犯一起抱头坐在地上,食物极少,不能问问题,也不能说话,每天只有两分钟洗澡时间,牢房里没有光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阿伊莎说,这几个月堂哥消瘦了35公斤,但和大家交谈时,他的精神很好,“他讲这些经历时好像自己是个英雄一样”。

与此同时,1013日起,哈马斯陆续向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移交了20名以色列人质(包括2名以军士兵),以及10名人质的遗体。根据此轮停火协议,哈马斯应移交48名人质遗体),因此仍有部分遗体尚未交付。哈马斯表示,由于以色列在战争期间的轰炸摧毁了部分建筑,其中一些人质遗体被埋在废墟下,因此需要重型机械和挖掘设备才能加快搜寻。而以色列方面质疑哈马斯寻找遗体的意愿,外界也担心,若人质遗体不能完全移交停火可能会被打破。

最近一轮停火协议是在国际舆论炒作“特朗普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呼声下达成的。不过,以色列战略事务部国家安全理论司前司长埃坦·沙米尔Eitan Shamir告诉我,停火与“和平奖”议题毫无关联,而是哈马斯在多重军事和外交压力的“完美风暴”下做出的某种妥协。

沙米尔说,自今年820日起,以色列军队已逐步夺取加沙城的控制权,目前控制了加沙地带约80%的区域,哈马斯正面临巨大军事压力。与此同时,99日,以色列对身在卡塔尔多哈Doha的哈马斯政治与谈判高层发动了一次“精准打击”。卡塔尔遭到空袭这件事向哈马斯传递出信号——以色列将不遗余力追击其领导层,“直到最后一人”。而卡塔尔担心再次遭袭,为了获得美国安全保障,它必须响应特朗普的要求——“你要我帮你,那你也得付出。”沙米尔说,因此特朗普得以首次召集了与哈马斯关系密切的国家,如土耳其、卡塔尔,共同推动了这份停火协议的达成。

但专注以色列问题研究的国际危机组织高级研究员迈拉芙·宗赛恩Mairav Zonszein认为,以色列对卡塔尔的空袭失败,以及近期欧洲对以色列采取制裁,让以色列在国际上受到孤立。特朗普的施压也让内塔尼亚胡别无选择,“内塔尼亚胡并不想停火,但会把当前的结果包装成‘以色列实现了所有军事目标’的胜利叙事”。

停火后的加沙

停火协议达成前,生活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似乎已感受到某种征兆。阿伊莎告诉我,10月初,她听到家人讨论说,“好像要停火了”。但经历了两年的战争与恐惧,她的心情复杂:“理性上我很希望停火,但情感上不相信这会真的发生。”

那几天,阿伊莎思绪很乱,干脆删掉了手机里众说纷纭的社交软件。1010日下午,她听到家附近哈伊尔医院Al Khair Hospital一带突然传来骚动——“人们开始尖叫、欢呼,不断朝天鸣枪庆祝,有人在喊‘解放了tahrir’” 。阿伊莎走到窗边,看见街上的孩子在跳舞,女人们露出久违的笑容。她这才又下载回社交软件,看到朋友发的帖子,才确认——真的停火了。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22日,加沙城谢赫拉德万街区,停火后援助组织努力扩大援助规模,巴勒斯坦女孩们在被毁建筑废墟中玩耍。(图|视觉中国)

来自比利时的无国界医生项目协调员卡洛琳·威勒曼Caroline Willemen10月初抵达加沙的。抵达一周后,她就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正式宣布停火时,我正在医院里,停火的消息让人们松了一口气,但同事们仍然很沉默,因为他们很难相信这一切会真的结束。”

1010日中午时分,通往加沙城的沿海公路开通了。这条公路是加沙地带最重要的南北交通动脉之一,战争期间以军多次控制或封锁了它。卡洛琳在加沙的住处就在这条大道边,“我花了很多时间观察人们,他们的脸上比之前多了很多快乐的情绪,许多人要返回家园,汽车喇叭声不断,人们微笑、挥手,朝我们做和平的手势”。

但很快,人们就必须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卡洛琳的加沙本地同事发来照片,他们回到以前的家中,但家已被完全摧毁。

阿伊莎位于加沙南部拉法的家也已在20245月以军攻势中被炸毁,如今和父母一起住在姐姐家一栋部分损毁的房子里。家里很拥挤,“毫无隐私可言,现在(和本刊记者发消息时)我爸爸就坐在我前面”。阿伊莎说,家人经常因空间逼仄而起矛盾,原本和他们同住的弟弟,两个月前与哥哥争吵,一怒之下搬去了另一个姐姐家。

住在哪儿,对阿伊莎来说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这个问题并不会因为停火而迅速解决。今年8月,阿伊莎和父母计划搬出去,到姐姐租下的一块地上搭帐篷。这么一个简单的计划,所需要的钱却超乎想象。姐姐租用的350平方米的土地租金高达每月900谢克尔1谢克尔约等于2.15元人民币),一顶帐篷叫价700谢克尔。亲友们拿出为一家人战后离开加沙准备的积蓄,凑了一些钱。住在土耳其的姨妈也施以援手。战时转账到加沙极为困难。阿伊莎一家请一位美国朋友通过地下钱庄转钱。结果姨妈转来的3000美元只收到1000美元,地下钱庄抽走了2000美元。辗转拿到钱后,帐篷的卖家又坐地起价——帐篷竟然涨到了3000谢克尔。那时,已经传出可能停火的消息,她和父母决定再等等,可租地的钱已经花了出去。

阿伊莎说,战争期间飞涨的物价在宣布停火的那一刻,立竿见影地降了下来,包括帐篷。她猜,那些被商人囤积居奇的食物终于又被拿出来卖了。“一公斤糖从14谢克尔,立刻降价到3谢克尔。之前一盒黄油要17谢克尔,现在只要2谢克尔了。”她开始后悔自己买下却舍不得动的那些东西,“为什么之前要花那么多钱买呢?”

阿伊莎发现,家里的孩子会因为停火而快乐,成年人却个个思绪沉重——“一些人才刚刚经历流离失所,家里的房子刚被炸毁,结果就停火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要不要搬家?上一次停火两个月后就又打起来了,都还历历在目,这一次会怎么样呢?”

卡洛琳说,停火后,无国界医生运营的医院终于收到了此前以色列严格限制进入的部分“军民两用物资”,包括用于固定骨折的金属针、净水设备和医用消毒材料,但进入的数量仍远不能满足需求。医院里的食物比以前多了一些,医生们仍然每天接诊营养不良的儿童。同事们还开始接收一些回到被毁坏的家园后,因为废墟中的未爆弹爆炸而受伤的人。

我很难从医生塔斯尼姆·阿勒孔博兹Tasneem Alqambaz的语气里听到停火带来的快乐。她发来的语音消息总是情绪激动甚至是哽咽的。她的心变成了“一块石头,里面充满了悲伤、痛苦和愤怒”。“战争期间,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家、我的城市、我的街道,我的邻居、亲朋,有的遇难了,有的被拘留、受伤或失踪,但这些东西在战争期间都没有时间去消化。”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22日,加沙城谢赫拉德万社区,一名巴勒斯坦男子坐在一座被毁建筑废墟中搭建的帐篷外。(图|视觉中国)

现在,停火了。战争离去,但它留下难以从记忆中抹去的东西。

塔斯尼姆2022年从医学院毕业。她告诉我,202310月战争爆发后,她进入加沙北部希法医院急诊室做志愿医生。随着北部居民被强制疏散,她辗转于不同医院,还曾在诊所担任全科医生、药剂师,并担任国际组织的医疗协调员。经历了十几次强迫迁移后,塔斯尼姆暂居加沙城的一处帐篷营地,目前被一家联合国机构雇用,每周探访流离失所者的营地与医院。 

在医院,她见到人类以各种姿态死去,她也给两三岁的孩子截过肢。许多死亡并非单纯因伤势本身,而是因为手术并发症——如果有药物,这些并发症本可避免。她永远忘不了的是那一幕:一次空袭后,一个几乎全身被烧焦的孩子被抬进急诊室,持续尖叫,痛苦难当。“我们能做的很有限,只能给他一点氯胺酮用来镇痛和麻醉,让他安静下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抖,“在那一刻我觉得,也许让他离开,反而更人道一些。”

让塔斯尼姆更加痛苦的事,是每天结束工作后要回到帐篷里睡觉。她和父母、姐姐、三个兄弟,加上一个已婚的哥哥、嫂子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挤在一顶和她原本的卧室一样大的帐篷里。每天早晨起床后,塔斯尼姆都带着沮丧的情绪去工作。但作为国际组织员工,她的工作是提供援助,她要在同胞面前强装镇定。但在人们眼里,塔斯尼姆是跟随国际组织来的,她的镇定代表她没有经历过他们经历的一切。人们会无休止地向塔斯尼姆倾诉他们的痛苦,她甚至没有时间放任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崩溃一次。

塔斯尼姆说,她家位于加沙北部的三栋房子都被炸毁了,如今加沙也几乎没有房子可以出租,仅有的房源租金高得离谱,大多数只收现金,但经过两年的战争,市场上流通的现金已经很少。“我估计,我们还得在帐篷里住一年以上。”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冬天,塔斯尼姆的家人买了毯子和防水布。即使“轰炸声消失、无人机消失、死亡的恐惧也消失了”,但塔斯尼姆还是感觉很不真实,“一切真的结束了吗?战争真的停止了吗?停火会持续下去吗?”

和平前景不明

穆罕默德·谢哈达Muhammed Shehada来自加沙,目前在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ECFR访学。他感到停火带来的直接效应,是国际社会终于又开始更多地关注加沙了。他告诉我,过去两年里他一直和《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国际主流媒体保持联系,后者有时采访他,通常克制地在文章中引用他两句话,谨慎地用词。916日,联合国巴勒斯坦被占领土(包括东耶路撒冷)和以色列问题独立国际调查委员会发布报告指出,以色列在加沙地带“对巴勒斯坦人犯下种族灭绝罪行”后,也没有任何一个西方国家政府站出来表态。

“但1010日以来,我的手机和邮箱里不断涌入国际主流媒体的采访请求,好像所有主流媒体突然想起来巴勒斯坦人的存在了。因为现在去描述加沙发生的一切,是不会有后果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可战争是否真的结束,人们对此并不乐观。根据特朗普提出的“加沙和平计划”即“20点计划”),以色列和哈马斯除了进行人质交换、恢复加沙地带人道援助外,哈马斯解除武装、加沙地带非军事化,以及战后治理安排也是协议焦点。1018日,内塔尼亚胡再次强调,除非哈马斯“解除武装、巴勒斯坦领土非军事化,否则加沙战争不会结束”。

停火次日1011日)起,社交媒体视频显示,哈马斯武装人员重新出现在加沙。1013日,加沙城一街区出现公开处决现象。有报道称,这是哈马斯在处决涉嫌“通敌”人员。

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政治学者约纳坦·弗里曼Yonathan Freeman告诉我,他认为,哈马斯有两个使命,即与以色列继续作战和统治加沙。要统治加沙就需要和反对它的武装团体作战,这都决定了哈马斯即使有能力,也不会通过和平方式放弃武装。许多商品依靠哈马斯控制的地道走私进入加沙地带,而哈马斯通过控制这些地道来获取收入。因此哈马斯也没有意愿失去统治加沙的权力。

而在以色列看来,未来担任加沙地带领导人的可以是任何人,包括地方领袖、已故巴解组织领导人阿拉法特的后辈、以色列支持的加沙诸部落武装、来自巴勒斯坦权力机构法塔赫领导)的人,“唯一的要求是,未来统治加沙的政治实体‘既不会和以色列作战,也不会把哈马斯纳入统治集团’。”弗里曼说。

巴勒斯坦人对哈马斯的看法是复杂的。来自约旦河西岸的艾哈迈德Ahmed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前加入哈马斯,随后被以色列逮捕入狱,并在监狱里退出了该团体。他告诉我,加入哈马斯时他还是一名大学生,当时人们发现20世纪90年代的奥斯陆和平进程并不能给巴勒斯坦国带来独立,反而在法塔赫成为执政党后,不仅西岸被占领的事实没有改变,而且开始谴责“武装抵抗”,维持“占领下的和平”,这让许多心怀不满的年轻人选择加入哈马斯。

200010月,艾哈迈德和一群同伴向以色列坦克投掷石块时,三辆坦克同时向人群开火,造成16名巴勒斯坦人死亡。“当时一个同伴在我旁边,他对我说,该回去了,然后他就头部中弹身亡了。”艾哈迈德说。那次事件激起了更大范围人群的愤怒,导致“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愈演愈烈,最终以2005年以色列从加沙地带撤军、2007年哈马斯夺取加沙控制权而告终。

加沙居民法蒂玛Fatima得知哈马斯重回街头后,感到情况不妙。战前,她就对哈马斯在加沙的严酷统治不满。她并不赞同哈马斯对窃贼实施“砍手”,或处决公开反对者等严厉刑罚。这次战争期间,她看到远在海外的哈马斯领导人为加沙的未来谈判,却不关心炮火和饥饿中加沙人民的命运,也没有亲身参与在加沙的战斗。她认为,代表巴勒斯坦的两大政党,都在某种程度上玩弄政治,“法塔赫与以色列合作不假,但哈马斯在停火协议中也在与美国合作,所以没什么好指责法塔赫的”。她认为同胞的政治意识有限,双方的支持者都是因为不喜欢一方,从而支持另一方。

迈拉芙·宗赛恩认为,哈马斯作为一个“反抗以色列军事占领的武装团体”存在,只要占领存在,就不会真正地解除武装。迈拉芙指出,“爱尔兰共和军”(编者注:曾被视为“恐怖组织”)1997年停火后,2005年全面解除武装,后参与组建北爱尔兰自治政府。“这需要长期的政治协商来实现,如果美国、卡塔尔和其他行动方认真对待加沙停火,他们可以提出一个方案,但我不认为特朗普会这样做。”至于巴勒斯坦建国等更为宏大的议题,迈拉芙提到,巴以之间的力量不平衡长期存在,除非以色列为其数十年来违反国际法的行为付出代价,否则双方很难有真正平等的对话。

法蒂玛感到加沙的未来希望渺茫,她无法回答那些变幻莫测的政治问题,“所以有机会的话,以后还是离开加沙吧”。塔斯尼姆已经拿到了法国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学校已经开学,她仍在等待离境许可,也在寻找奖学金。1019日,以色列军方宣布对加沙南部哈马斯据点开火,以“回应哈马斯违反停火协议的行为”。随后以方表示,将继续实施停火。目前并不清楚,这轮停火是否会像“昙花一现”。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艾哈迈德和法蒂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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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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