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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芮德娜及其他

作者:日青

2019-02-12·阅读时长1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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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循环往复,有它独特的生命刻度。

                                1

       我是在看了孔亚雷的译后记《秋日之光》后,才去看的《光年》。在时光的碎片中,生活附着的意义被消解,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孔亚雷引用福柯的话:“为什么一盏灯或一座房子可以成为艺术对象,而我们的生活却不行?我们的人生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件艺术品呢?”在孔亚雷的解读下,书中主人公芮德娜是这句话的信徒。

        出现在人们视线的柏兰德夫妇,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中产家庭的幸福模板。水畔的维多利亚式大宅、书籍、音乐、宴会、节日游戏、海滨度假……男主人和善睿智,女主人美丽能干,一切都完美无缺。正像女儿弗兰卡的男友马克所说,“她们的世界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它比别的世界更有生气,更有激情”“她们创造自己的生活”。这里的她们主要指的是他所崇敬的芮德娜,女儿们在她的影响下,身上也“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芮德娜是一个束缚感很少的女人。她天生不羁,“购物凭一时兴起”,开车“一路飞驰,只开左车道,超速”,“随处停车,只要方便就行”,开别人的车受损“她微笑,道歉,然后照样为所欲为”,“无论冬夏,只要有可能,就晚起”,还有情人被丈夫发现时,她坦然自若。生活就像她手里的餐盘,她想怎么摆就怎么摆。当她觉得眼前舒适的生活不够幸福,想要追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她就和丈夫离了婚,去过一个人的生活,哪怕生病,也不自责、自怜,超越恐惧和孤独,不依靠任何人。      

       芮德娜身上那种对生活的绝对把控能力,究竟来源何处?

        首先,她是个美人。“她是那种女人,看她一眼就会改变一切”“她有一张令人触电的脸”。她老少通吃、魅惑男女。丈夫的朋友、客户都崇拜她,女儿的男朋友崇敬她,她的情人杰文一直未婚,渥伦斯基(诗人)、尚泰勒(剧作家)、布洛姆(著名演员)一见她就被她吸引,商店的售货女孩被她脸上的聪颖打动,年轻女子喜欢跟她聊天,她会成为一个屋子的中心。她也知道自己很美,“正如一个人感觉到力量”。美丽是她的武器。离婚后,她有短暂的迷失感。但当她拿起眼线笔、面霜、唇膏,穿上美丽的外套,带上微笑,她又有了勇气和自信,“她又成了一个优雅的人,单身,受人爱慕”。

        其次,她品位不俗。美酒、咖啡、音乐是她日常生活的要件,她听交响乐、观看电影、戏剧,欣赏《天鹅湖》《胡桃夹子》,与人交谈也是莫扎特、巴赫、门德尔松,读普鲁斯特,逛艺术商店,用自己的风格装饰情人的屋子,她能制作精美绝伦的桌布,设计各种游戏等等。她是那种能滋养周围生命的人,她是家里的精神核心。小说中,没有交代她的教育背景,但说到了她的家庭出身。父亲是推销员,母亲家里开小店。芮德娜一直在逃离她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你无法想象她会住在那样的房子:过时的家具,没有书,没有窗帘,地下室一股煤屑味。她的原生家庭并不能给予她精神上的哺养。那么她是如何建立她的品位的呢?应该是来自于她碰到的男人,尤其是她17岁第一次来到纽约碰到的40岁的钢琴家。(书中并没有特别交代,也许是我的主观臆断,但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一个人不可能突然间脱胎换骨。)她的丈夫是一名建筑师,也是一位有品位和观点的人。男人影响了她,而她超越了男人。

        此外,她富于幻想。小说中她出场时,28岁,有两个孩子。婚姻生活似乎以“最纯净、最丰美”的形式呈现,但“梦依然紧贴着她,修饰着她”。她穿比基尼内裤,“杂志里的女人照片,她常拿来跟自己对比”,她“想去旅行”“希望不加考虑地用支票签单”“尽情地买衣服”。她看关于阿尔玛·马勒的书,那是个美丽而充满激情的女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影响了两代维也纳艺术家。她写鳗鱼的故事,雌鳗 “跟整个一生都在河口度过的雄性相遇”“跋涉千万里”“在深不可测的海底,他们交配,然后死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任幻想燃烧,她最怕“生活平庸”。终于,她决定在看似神圣而庄严的人生顶点,改变方向。

        很重要的一点,她无情。丈夫的朋友阿诺德说:“你根本不在乎别人。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在乎。”她绝少有情感的羁绊。虽然,她也会给她的情人们写信,告诉他们“我爱你”,但厌倦了之后,连争吵都无心。在这一点上,男主的情人卡亚和她有一拼,遗忘男人就是她的获胜之道。她对过往的生活也绝少留恋,她逃离故地,不看望父亲(父亲生日时,来看望她),当维瑞打电话告诉她“我始终……在这儿”,她不为所动,她要的是自由。很难说,当初嫁给维瑞,不是为了爱情。但当爱情死去,激情消逝,她便像放弃一件无用的东西放弃婚姻。她唯一说得上在乎的是女儿。她也确实影响了女儿的生活观,尤其是大女儿弗兰卡,芮德娜对她说“你一定要走得比我更远”“你一定要变得更自由”。但家庭的解析,确实给女儿带来了伤害。“芮德娜的离去,在某种意义上,敲响了丧钟”。芮德娜也没有朋友,她的朋友基本上是丈夫的朋友,“交朋友对她来说很难”,虽然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2

        1975年,《光年》首版,奠定詹姆斯·索特“作家中的作家”地位。苏珊·桑塔格评论:“詹姆斯·索特是极少数我渴望阅读其全部作品的北美作家之一。”《巴黎评论》说:“詹姆斯·索特是一位技艺臻于完美的说故事的人。”

        其实,就《光年》来讲,它的亮点并不是在讲故事。如果你要在小说中去探寻什么精彩的故事情节,你注定要失望。所有的情节都是日常生活的琐碎片段,就像记忆碎片的拼接组合,而且这些碎片也谈不上闪耀生活的高光。它很通常,就像你能所想见的普通生活,一点也没有波澜壮阔的传奇,顶多是生活的一些小涟漪,不过它披上了一层音乐、戏剧、阅读、生活方式探讨等精神生活的外衣,显得比一些吃喝拉撒睡的生活高级一些。书中所展现的中产生活已经是当下相当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只是我们身边不太有诗人、演员、作家这样的文艺工作者。

        孔亚雷说《光年》的结构“犹如巴洛克音乐”。“巴洛克”一词来自葡萄牙语,意思是“畸变的珍珠”。原先是一个贬义词,而现在其艺术价值获得肯定。而我认为,小说是有反复的片段搭建,但谈不上如“巴洛克”似的华丽而富有装饰。或者这样的生活片段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起来丰美,而在如今却并不闪耀。小说的整体感觉更像是一串素雅而美丽的珍珠项链,每一个片段犹如珠子串联起芮德娜夫妇的生活。

        这部小说很主要的亮点之一在于芮德娜这一人物提供给读者的价值观的思考。作为人,尤其是女性,如何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甚至被动挣扎,很少能够进行主动选择并在这种选择中拥有幸福。芮德娜虽然有艺术气质和艺术品位,但她本身并不进行纯粹的艺术创作,小说也并没有交代她有什么关于艺术的独特见地。她只是喜爱艺术,并受艺术的熏陶,艺术本身则是生活的润滑剂,就像充满生命力的性爱。“如你想象的那样去生活”,你可以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设计,就像设计一块精美的桌布,“食物、床单、衣服”等每一个生活的本质构件都可以散发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感。如果毫无破绽的生活只是表象,“就像一具化妆的尸体”,那么就要推倒它,重新设计。到最后,她“来到一个更为广阔、宁静的世界”,她品尝了世间的一切,感到“那种伟大旅程走向结束的平静”。

        芮德娜的自我完成其实也是有渐进式的发展变化的。从一开始对物质、美貌及男性情感的依赖,到后来的超越虚荣,超越对贫穷、孤独的恐惧,获得自由丰盈的生命质感,这中间有几个关键的节点引导着她的生命历程。父亲去世、对杰文情感的变化、离婚、结识布洛姆、彼得·达罗的去世、得病等都是她生命中的重要事件。父亲去世之后,她感觉“通向她自身终点的道路就在眼前”;关于杰文,她意识到“他的自信是生理性的,无法再超越”,他无法更深入她的世界,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离婚之后,“她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全身充满了一种巨大、从容的力量”;布洛姆有一双充满力量和嘲讽的眼睛,眼睛里有“某个她向往却始终无法成就的自我”,布洛姆在一起的那群学生过的就是有力量、充满生命力的生活,她也充满力量;达罗患硬皮症,芮德娜见了他之后心神不宁,怀疑命运的选择,但正是这样的恐惧与思量,才让她更有迎接死神降临的心理准备;四十七岁,她病了,但她感觉身体和大脑“如此平静”,她知道自己被上帝“召唤了”。

        在小说中,芮德娜的丈夫维瑞是作为一种对比存在的,他代表了生活的大多数。他也有自己的梦想,也有“渴望去过的生活”,但还是选择“人们相信你在过的生活”,相信生活是“一种给孩子的生活演示”。他也有越轨的行为,对情人卡亚怀有热烈的情感,常常梦见她,但也只是在年表上写上“1960,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年”,依旧过着外表丰美实质溃败的生活。他总是被动地被生活选择,卡亚离开他,妻子离开他,“时间在他口袋里发臭”,生活“支离破碎,像纸片般随波逐流”,后来他娶了丽雅,也只是为了对方,他“跟其他人一样,受困于最卑微的日常生活”。小说中,芮德娜让人欣赏或者说羡慕,而维瑞则让人同情。尤其是离婚后,他那种近乎死亡的生存方式,他的抑郁、忧伤和奄奄一息,让人不觉心疼。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一直在精神上追随芮德娜,他没有自己完整的精神世界,他的抵达需要更长久的时间。小说中,作为芮德娜对比存在的还有丽雅、伊芙、诺拉等形象。丽雅是维瑞再婚的妻子,“缺乏独立”,对被爱执着,“不会自得其乐”,没有维瑞,“她就会陷入绝望”。她的爱是为了留住维瑞。伊芙在阿诺德走后,考虑和丈夫尼尔复婚,哪怕这样的从头开始毫无意义。诺拉是画家马赛尔·马斯的妻子,虽然他并不爱她,后来也和她离了婚,但后来画家成名后,诺拉也似乎得救,整个余生对会对前夫的成功津津乐道。这些女人要么依附于男人的爱,要么依附于男人的名声。

        当然,芮德娜也有她的同类项。卡亚,自由随性,碰见男人又将他们遗忘,掌握着主动权。真正能和芮德娜互相欣赏的是布洛姆。布洛姆不相信婚姻,只拥有一个想象中的妻子——凡·东恩画的毕加索情人费尔南德,跟芮德娜惊人地相似。她去看他的演出,一起听史克里亚宾、普赛尔的音乐,芮德娜“仿佛被生活灌醉了,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激情”。

   

                                3

        光阴掠过,生活的碎片在记忆的河流中浮沉。詹姆斯·索特以全知视角记录着维瑞夫妇的岁月。有一个“我”的眼睛追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思所想。虽然罗兰·巴特曾宣布“作者死亡,写作开始”,但作者的现身其实并不影响什么,某种程度来讲,拓宽了读者的认知边界。

        詹姆斯·索特曾经是美国空军第一代喷气式战斗机的飞行员,这种高空飞翔的经历,也常使他的小说呈现俯视的远景画面。我们跟着作者飞翔在宅院、海滩、冰原、公路、城市的上空。而他从事的电影生涯又使小说多了许多电影化的场景切换,蒙太奇的剪辑和拼接技术,使小说呈现了别致的叙事节奏。

      《光年》作为一部动人的文学作品,其语言感染力的作用不可忽视。詹姆斯·索特擅用短促、简明的句子,尤其是各种比喻,得心应手,体现了语言陌生化和熟悉化的统一。

        比如写一个美丽女人的年华老去:“她就像一桌放过夜的美丽晚餐。她很丰盛,但客人已经走了。”

        比如写依芙杂乱的生活:“她衣着光鲜地跨出乱糟糟的玄关,就像个住在贫民窟的女人走向一辆豪华轿车,一路都是野狗和垃圾。”

        比如描写死亡的婚姻:“它就像一具化妆的尸体,但却已经腐烂”“那就像一张烧掉的照片,有些地方还在。但主要部分已经永远不见了”。

        比如描写芮德娜刚走,维瑞的失落:“一道致命的空隙已经打开,就像在一艘班轮和码头之间,距离突然宽得跳不过去;一切都还在,还看得见,但却再也无法重获。”

        比如写维瑞与丽雅之间的厌倦与隔膜:“他躺在她身边,……把睡袍拉出来给她盖上,仿佛她是间店铺,而他正在关门打烊——一间你要与之交谈的店铺。”

        还有书中多次出现的“船”的隐喻,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在时间的河流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艘船,要么抵达彼岸,要么沉没。

        这样的妙语随处可撷。本体和喻体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事物,也非常普通,但一经衔接,却是一种高层次的陌生化,出现了新颖的审美体验。

       文中那种哀而不伤,寂寞而幸福的情调非常迷人。比如芮德娜死后,行文对树的描写:

        似乎一夜之间,树叶都落了。……它们铺在地上,如同沿着忧郁之路的流水。季节更迭,它们会再绿起来,这些大树。……当然,它们会再次变得美丽,而除此以外,还有它们在天空下形成的华盖,它们的窃窃私语,……它们还在为万物刻度,一种真正的刻度,可靠,智慧。

        是的,自然循环往复,有它独特的生命刻度。而我们却是需要语言承载时光,没有记录的一切都将消失,所以,让我们保留这一刻!

   

文章作者

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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