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河里没有鱼
作者:三文魚
2019-02-22·阅读时长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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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在马路边来回跑着,偶尔低下脑袋,对着一堆垃圾嗅嗅,用前爪刨刨。垃圾是由老四饭店扔出来的,堆积在饭店的墙角。一场雪融化后,垃圾沾着泥浆,板结在土里。或许由于天冷,嗅了一会儿后,这只瘦弱的黄狗便跑向远处。多少年前,这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他老四饭店,没有储存垃圾的院子,也没有坐落在马路边上的一排房屋。这里是南北走向的乡村公路和东西走向的省道交界,沿着省道往东行是河南,往西是河北。多少年来,交界处新建了很多房屋,也积攒了不少垃圾,还有灰尘。
正月,一阵风接着另一阵风,强劲得能刮裂皮肤。他戴上了外套帽子,双手蜷缩进袖口。除了注视那条狗,他不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眼,尔后朝省道东侧瞅一眼。房屋、人影、车辆,以及天边的半抹深蓝,都映入眼帘。他来这里,是为了奔赴高中同学一年一次的聚会。在微信群里说好的,这次由大杨开车来接他。
大杨一米八的个子,平头短发,嘴唇向外翻卷着。他毕业后到现在已经有六年,考取了公务员,一直在县委上班。在高中同学组里,大杨爱发些下馆子的图片、旅游的图片,还有政府的图片。他看得出来,大杨挺满意这份工作。可是,大杨有个毛病,说话不靠谱,口里说着一个小时到,其实可能会拖到两到三个小时。
那只狗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眯缝着眼,试着看清那些写着豫字的车牌,心里期盼着哪辆车会停下。一辆车之后,紧跟着另一辆。写着鲁字的,写着晋字的,还有写着冀字的。即使是那些写着豫字的车,也都疾驶而过,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他转念,决定沿着这条省道,往东走走,希望路遇大杨,也为了驱避这干冷,更为了看一看那条他常常没机会看到的河。
老四饭店坐落在省道左侧,往前走依次撞见的是废品收购的院子,啤酒瓶子叠放成墙壁;往前走几分钟,是一条爬上省道的小道,以前是土路,现在改成了水泥路,眺望之下,可看到那片荒废的砖窑;没有墙头的驾校,驾校里栽种着细瘦的秃树,有人正在人工坡地上练车;紧邻驾校的东墙,是一条不久修缮的通往邻村的马路,平整又宽敞。省道的右侧,一扇扇敞开的大门,告诉着过往的人们,此处是颗粒厂、汽车维修厂、编织厂。
再往前走,是北辛庄。这个村子有南北之分,省道横穿北辛庄,既是东西通行大道,也是村子的大街。入村处有一座三米左右的石桥,桥下并无河流经过,常年干涸,生出不少杂草,堆放着村民倾倒的垃圾。他曾和儿时的玩伴一道,花了大半天的工夫经过此处。他们在这里畅想,再往前走,就可以走到那条深藏在这个村子后的河。他们没有鱼篓,没有钓竿,也没有鱼饵,只想着河里的鱼。儿时,即使是夏天,也不觉热。更何况,只要一想到即将钓到的鱼,流淌的汗水转瞬就被抛在脑后。然而,他们走到这个村子的东头就停下了脚步,没曾深想,过了那片高地,就能看到下坡。坡下流淌着清冽的河水。
上初中那会儿,他上下学乘坐的公车有次在这里停下。他碰上了一起交通事故。他站立在拥挤的车厢,突然听到“嘭”的一声,接着公车在几分钟后停下。司机说,前面出车祸了。他内心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兴奋。有些人从道路两侧的房子里走出来,往东和往西的车辆停下。没有交警。几分钟后,道路疏通,公车启动了。他在交界处下车。驶至桥上时,透过车窗,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躺在地上的黑色人影。第二天返校,只见一口漆黑的棺材摆放在马路边,无人照看。车辆侧身而过。
如今,石桥两侧多了些小洋房。油漆了的铁门,盖到双层的房子,宽敞的院落。有些房子纯粹作住房用途,还有一些除了居住,开了门市。石桥一侧房屋有手机店、超市、面粉厂,往前是香油坊、修理厂。村口曾经是一所武校,如今改作学校。现在正值寒假,门口基本上看不到学生的身影。从学校继续朝东,道路的两侧也添盖了几座房屋,有小饭店,也有破烂厂。
去钓鱼那次,他们步行到这里,便折身返回。
过了饭店,前面只剩下一条单调的道路,道路两侧铺满庄稼地。风吹向哪边,麦苗便倒向哪边。他掏出手机,依旧没有得到大杨到达的确切信息。他继续往前走。
那片高地近在眼前。高地上仅坐落着一栋空屋。空屋的正门面向省道,隔不远即是路牌,标注着河南、河北的分界。空屋的东墙陷在背面的坡上,却从没倒塌。东墙下是一条被车轧出来的小道,走上这条小道也就到了卫河河岸。到了夏季,河岸两侧星星点点摆着机器,还有水泵,被当地人抽水灌溉。而小道曾铺上水泥,却经不住货车碾压,不久后即变得坑坑洼洼。小道延伸不远,尽头即是跨越卫河的大桥。桥底下竖着石柱,归河南的一个镇子管辖。很多来往的货车进入河南,必定经过这座桥面。
他站在坡地上,眺望着掩映在荒草下的河流,以及横亘在河上的桥。桥的南端,也就是镇子的北头,是一处集市,每月开市。东头开狗市,西头卖百货。百货多是些生活用品,类似蔬菜、香料、衣服之类。集市只集中在这一侧,往里则和一般的镇子没什么区别。门市,面粉厂,浴场,邮局,还有他读书的小学。小学在镇子东侧,挨着马路,他在那里学习了两年。两年后,他顺利升到了镇子所属的县城里的一所中学读书。来回往返的时间里,卫河的桥身翻修过一回,车辆只能通过河面上架起的浮桥才能通行。浮桥由几艘掉了漆的铁船制成,车辆行至上面,晃晃悠悠的。有一年冬天,行至浮桥桥面时,他乘坐的车厢里响起了歌声,而窗外则飘起了漫天的雪花。那一年,他已经离开镇子,正在县城读书。
读完中学后,他又进入了高中部。一直到升入大学,才告别河那头的镇子和县城。因为出外读书的缘故,他曾无数次地经过这条河。要么骑行在河两岸,要么隔窗望着。与此同时,他逐渐意识到,在每次的升学考中,总有一些人在离他远去。那些曾和他同行的人,要么是出外务工,要么是考试失利。如今,只剩下寥寥的几人还在联系。
也是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条河里没有鱼。
一个半小时后,大杨的汽车停在了省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