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的“退休”让我们有点突然，之前大家都以为他在唐山的拉面店可以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可惜儿子们都不愿意继承他的衣钵，他只好把经营了20多年的拉面店转给熟人，店面加技术转让一共只收了2万元。

他们这一代出去做生意的人基本上都到了退休年龄，回乡之后当然有一种骄傲感，住着自己建的新楼房，用钱铺过路的子女们也不用像他们一样勤扒苦做了。老家还是那个老家，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春天绿，夏天黄，周而复始。

小舅这些年虽然挣了不少钱，但人际关系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拓展，经常来往的无非还是自己的姐妹和同族兄弟，走亲戚还得挑下雨天，因为老亲戚们在晴天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在闲聊中，小舅透露小舅娘得了抑郁症才是他放弃生意的关键原因。

在亲戚们的印象中，小舅娘是一个小气的、沉默寡言的人，几十年来就像一台挣钱机器一样在异乡的拉面店里忙忙碌碌，每天的工作枯燥又无趣，凌晨三点起床买菜、洗菜、切菜、端面、洗碗……辛辛苦苦攒钱供两个儿子结婚、买房、创业。儿子们小时候常年寄养在亲戚家，没有什么人跟她聊天，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内心遭遇过什么困境。平时她习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自言自语，总是被人们理解为唠叨，没有人真正回应她。

节俭的家庭环境让他们富裕起来之后也不知道怎么享受生活，顶多就是吃好一点，毕竟吃下去的才是营养。小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旅游，还是我抽时间带他去看过一次丹江口大坝，全程他都局促得不得了，为我花了钱过意不去。小舅娘不喜欢打扮，哪怕富起来之后也没有捯饬自己的习惯，从来不烫发染发买衣服。她让大儿子也不要把钱花在这些事情上，有钱的话可以买金戒指、金手镯。在她朴素的理财观念里，金子和房子才是永远值钱的。

几年前，亲戚们只是听说小舅娘有更年期综合征，但是现在她的更年期早就过去了，症状并没有消失，经常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反应也变得迟钝，经常一个人闭门不出，莫名焦虑，偶尔狂躁，可能有时候还萌发过轻生的念头，只是外人无从得知。小舅娘每天都在吃药，坚持过得跟正常人一样，不多说一句话，怕暴露自己有病的事实，因为在农村不管是什么精神疾病一律被人们统称为“神经病”，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后指指点点。

今年，我的小表弟生了二胎之后，原本是安排小舅娘去城里照顾媳妇和孙女们，结果长期的疏离导致她们很难沟通。孙女不想让她碰，儿媳妇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家都不说话，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尴尬，小舅娘存在的价值就是每天掏钱帮她们买菜做饭，原本节俭的她不习惯城市里的高消费，很快就回到了老家。

现在他们老两口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没有亲人在身边，只有彼此互相守护。我隐隐约约还记得他们结婚那天的热闹情形，冬天的下午，新娘嫁到之后天很快就黑了，大家喜气洋洋地在暗红的烛光和鞭炮声、吹打声中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

也许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受人瞩目的一天，因为他们后来的生活就是耗尽所有的精力脱贫致富，让儿子们不再贫穷，如今他们圆满完成了任务，同时也变成了两个寂寞的老年人。看来勤勤恳恳、沉默寡言这些优秀品质并不一定对身心健康有益，人还是要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为后代而活需要强烈的责任感，努力为自己而活才需要更大的勇气。

每天早上出去跑步的时候，我看到跟小舅和小舅娘年龄相当的老年人还穿着跑马拉松的装备精神焕发地运动，常常会陷入沉思，几十年牺牲式的劳作让他们即便走了很远的路，也不懂得什么是此生辽阔，跟城市的老年人轻盈的晚年相比，他们的老年生活显得如此沉重、寂寞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