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诗歌如同精神裂变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其隆隆回声透过岁月迷雾够到我们。诗歌让我们醒来。

——北岛

朋友们你们好，我是诗人西川。今天我要给大家谈一首鲍勃·迪伦的歌词也是诗，叫做《在风中飘》，这首诗收在北岛编的《给孩子的诗》这本书里面，这首诗或者这个歌，在全世界都是大名鼎鼎的。

我们中国人在朗诵的时候，总喜欢拿一个舞台腔。在英美，欧洲，或者专门研究英美文学的中国人，都会知道这个读法是让人觉得很可笑的。实际上真正的诗歌朗读不是仪式感，而是我说给你听。哪怕只有两个人，我说给你听。如果你们屋里就俩人，你不需要那么大的声音。你就是有100个人，这是博尔赫斯说的，也是说给100个“你”听，不是说给“你们”听，不是我居高临下，我站在高处，我声音是扑下去的。我不需要那样，我的声音应该是直接对着你的。所以中国一直讲的那个朗诵，全是仪式感。诗歌不是这样。诗歌甚至可以说它即使是大庭广众当中读给别人听，依然是一个私人的事情。

如果你是一个诗人，那么你读诗，实际上你不需要使你的声音变得那么华丽，不需要那么激动人心。你又不是在演讲。如果是诗歌表演，会有各种方法来表演这首诗。但如果是读一首诗的话，其实你是镇定地把这首诗读出来，读给你自己听就可以了。文学这种东西不是表演，但是如果说诗歌表演，它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那么那个表演就有各种各样的表演了。我们就镇定地读一下就可以了。

我现在给大家读一下这首诗的中文，是张祈翻译的。歌词是这么说的：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别人才把他称为人/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海/才能在沙滩沉睡/炮弹要发射多少次/才会被永远报废/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答案就在风中飘

一座山要存在多少年/才能被大海淹没/一些人要生活多少年/才能获得自由/一个人要转多少次头/才假装什么都看不见/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答案就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一个人要有多少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哭声/到底还要死多少人/直到他知道太多的人已死去/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答案就在风中飘

这个是中文翻译。我试着给大家读一下他的这个原文，其实我会唱这首歌，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上课就学这首歌。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这首诗的英文我刚才唱给大家了，后面他说：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然后下边说：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自由驰骋的鲍勃•迪伦》（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

鲍勃•迪伦于1963年发行的第二张专辑，专辑中十三首歌都是迪伦自己的创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歌曲之一，即《答案在风中飘》（Blowing in The Wind），在其后的反战和民权运动中被反复传唱，而很多人也是透过在电影《阿甘正传》中琼•贝兹对这首歌的翻唱而认识迪伦。专辑封面上的女主角是鲍勃•迪伦当时的女友苏西•罗托洛(Suze Rotolo)

首先，说一说英文跟中文的翻译之间的区别。在讲这个区别之前，我要先提到另外一个东西：这是歌词。其实刚才我已经提到，歌词是让人听的，让人听就意味着就说他在我耳朵边上过，我就能听进去，因为诗歌如果你要是读的话，有一行你没读清楚，你可以翻出来重新读，歌词是就过一遍，当然歌词里面有重复，但是他由于他是要唱，所以他就过一遍，那么过一遍就意味着语言不能太复杂，意味着他的这个声音应该是悦耳的，他能够进入到你的你的耳朵里去，所以它是听的，就是这个诗也好，歌词也好，它是用来听的，它不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一个人默默地诵读的，而这个是一个大家要转变一个接受这首诗的方式，就是从阅读转成听这首诗。而听这首诗或者听这支歌，他的歌词里边就必须包括了节奏感，包括了韵脚，包括了重复。

这首诗，比如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在中文里，他是说一个人要走多少路，别人才把他称为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个怎么唱，用中文唱你就觉得很怪。如果为了唱，那么这个翻译是不行的。

《重访六十一号公路》（Highway 61 Revisited）

 鲍勃•迪伦于1965年发行的第一张摇滚专辑，其中的一曲《像一块滚石》（Like a Rolling Stone）迅速登上美国排行榜第二名、英国排行榜第四名，并被《滚石》杂志列为史上最伟大的歌曲。

我自己曾经也做过别的活动，也是爱尔兰的一位诗人为了做一个像行为艺术的表演，我当时为了做这个表演只好重新翻译了一遍，为了唱，这样也是不行的。包括下面说：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海，才能在沙滩沉睡，我读到的另外一个翻译方法说“一只鸽子要飞越多少重大海，才能在沙土里安眠”，经常同一句话，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翻法。然后他说“炮弹要发射多少次，才会被永远报废”，那么我读到的另外一个译本是说，“大炮要打多久才能永远安养”，不打了嘛，永远安养。所以不同的译本对我们的接受它会产生直接的影响。

如果撇开音乐，只读这首诗的话，我们也会发现这首诗，实际上好像唤起了一种英语诗歌的一些比较古老的一套写法，节奏感，押韵，像他这个诗里边说这个，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然后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然后说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这个全是押韵，然后到最后两句叫做wind，然后另外一个还是这个wind。它是有韵式在里面，这种东西是读英诗的时候，如果你学过英诗的读法，那么你就会很熟悉这样一种阅读。这个只是从形式上的阅读，实际上从内容上看，那么这首诗很显然是跟他的抗议是有关系的，所以他才会提到“大炮要打多久才能永远安养”，这当然就是反战，这里边还提到“才能获得自由”，这些东西都是有政治性的东西。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特别漂亮的句子，像“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天空，但是呢，鲍勃·迪伦一旦这么问你，他说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那么你每天看到的那个天空，你能确定那是真正的天空吗？这时候天空这个词就有了别的含义，很多我们熟视无睹的东西，很多或者我们以为我们看到的东西，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真正地看到，他通过这么漂亮的一个说法，就是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让我们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一个人要有多少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哭声”，而我们总听到别人的哭声。可是你必须长多少只耳朵，你才能听得见别人的哭声，你经常是别人哭，你听见了好像没听见，所以他说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人间的这些苦难，你是不是真正的听到了？甚至有可能你以为你听到了，你有可能已经捐了款，你有可能已经捐了一个希望小学了，但是，真正含义的“人间苦难”这个词你依然不理解，这个是鲍勃·迪伦他告诉我们的东西。

任何一个事物，被鲍勃·迪伦提到，我们都会进入更深一步地进入到这个事物当中，苦难也好，战争也好，爱也好，然后他说，可是他自己也没有答案，答案就在风中飘。鲍勃·迪伦经常在他的歌词里边，能够使我们大吃一惊，因为歌词的这个写作他可以是，有时候他就重复很简单的东西，比如他有一个歌词，叫做are you ready，你准备好了么。因为他是要唱的，所以前头都特别简单，are you ready, are you ready, are you ready，are you ready，你准备好了吗，问四遍，然后下边他说，are you ready to meet Jesus，你准备好了吗，去见耶稣。我不是准备好了要考试，我不是准备好了明天是雾霾，准备好了吗，去见耶稣，一旦鲍勃·迪伦并把歌唱到这儿，一下他就给你翻过来了，一下让你对于这个世界的感受就起来了，然后一下让你鸡皮疙瘩都出来，这个就是鲍勃·迪伦的歌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像是那种精英阅读，有时候有比较复杂的修饰和修辞，高级的意象，或者是很好的音乐性，鲍勃·迪伦他就那么直接，他一拳打过来，你觉得没什么，第二拳打过来，你还觉得没什么，第三拳打过来，你想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还是没什么，等到第四拳打过来，一拳把你打倒在地，这是鲍勃·迪伦。

其实我自己觉得鲍勃·迪伦，他的才华，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那样一种普通的才华，所以鲍勃·迪伦不仅仅是在《在风中飘》，这个歌或者这个歌词当中，展现了他这种才华，在其他的诗歌里面，他也展现了这个才华。那么这个歌呢，如果我们唱上几遍，我们自己唱给自己听，我们也许就会对于鲍勃·迪伦的那样一种忧郁，鲍勃·迪伦的那样一种那个问题意识，鲍勃·迪伦在六十年代的时候他那样一种精神状态，我们就会有所感受。

刚才大家已经听到了这个鲍勃·迪伦自己唱的这个歌。他的那个嗓子是那样一种嗓子，那个嗓子不是一个洪亮的嗓子。他说这么多事情，这么宏大的事情的时候，首先他用一种比较轻易的方式说出来，不是说一个人讲大事儿的时候，他必须高声讲，一个人讲大事儿的时候，也可以是用一种民谣的方式来讲，然后一个人讲到，甚至讲到大海讲到高山，但是他可以用一个沙哑的嗓子来讲，那么这个时候，他的那个力量，他的整个歌词和歌词的演唱之间的那个张力就显现出来，那么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先说他是一个诗人，然后是一个歌手，同时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说，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要跟大家谈的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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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