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红楼梦》的世界。

在上一个话题里面，我们主要讲了“谁在讲故事”，《红楼梦》的特点是有多个故事的讲述者，作品也因此分成多个故事的层次，是作者有益的、一种非常高潮的叙事技巧。下面我们来讲第二个话题：如何讲故事。我们来讲一下《红楼梦》的叙事节奏。

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笔下所涉及的众多人物、事件不可能平均用力，平铺直叙，他往往会根据创作意图和表达需要，有所选择和侧重，有些地方要着重讲述，加以强调，有些地方则要给予省略，一带而过，这种主次、疏密、详略、张弛、快慢的安排和搭配就构成了作品内在的叙事节奏。通过对叙事节奏的探讨，可以看出作品的关注点与中心之所在，可以看出作者要将读者的目光引导到何处，由此也可充分领略文学作品谋篇布局、结构章法所营造出的一种内在的节奏之美、韵律之美。

▲电视剧《红楼梦》（1987）剧照

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以什么为参照对象来衡量和记录叙事的节奏。作品叙事所形成的疏密、详略、张驰、快慢等节奏在文本中通常是通过篇幅的长短即字数的多寡来体现的，而对人物、事件的讲述又常常是以时间为单位的。因此，以文本篇幅与故事时间长度之间的比例为参照，大体上可以看出一部作品内在的叙事节奏。

根据文本篇幅多少与故事时间长短之间的比例，研究者通常将叙事方式分成四种，即省略、概要、场景和停顿。根据这四种叙事方式在文本中的应用情况，可以看出其叙事节奏。  

大体说来，省略与概要这两种叙事方式在古代小说作品中应用得最为普遍。早期白话通俗小说采用省略、概要的方式比较多，这与这一时期作品的题材有关。早期的白话通俗小说以历史小说、英雄传奇小说和神魔小说为主，这三类小说在整个白话通俗小说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无论是写王朝更替，写家族英雄，还是写神仙鬼怪，其时间跨度通常都是比较大的。这样，作者在讲述故事时，不可能像记流水帐那样，逐年一一记去，他必须集中笔墨，选取那些符合创作要求的人物、事件给予重点描写，对其他不重要的内容则一略而过，以省略、概要的方式处理。从一个重要事件到下一个重要事件，往往要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酝酿，作品往往不是用日，而是以月、年为单位来计算的。这样，连接两个重要事件通常需要以省略和概要的讲述方式来完成，有的时候，概要会占相当大的篇幅。

总的来看，古代白话通俗小说特别是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及神魔小说使用省略、概要的比例较大，场景及停顿相对较少，叙事通常是快节奏的。

不过这种快节奏的叙事方式到明代中后叶开始产生变化，这种变化与世情小说、才子佳人等一批新型小说的兴起有着直接的关系。从明代中后叶开始，古代通俗小说的创作出现一些新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表现在题材上，以《金瓶梅》等为代表的世情小说一改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及神魔小说的宏大视野，将目光转向市井庭院的日常生活，所写多为家庭内部的种种琐事，如宴饮、节庆、婚丧嫁娶等，与战场上的厮杀、江湖间的恶斗、神妖们的斗法相比，似乎显得琐碎，微不足道。但这些生活场景恰恰是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所缺少的。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题材的变化必然会带来叙事方法的改变，因为世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所写故事时间跨度较小，往往只写主人公人生中的一段时间。如《金瓶梅》中，第一回西门庆出场时，“二十五六岁年纪”，到第七十九回，他“三十三岁而去”，其间只有七、八年。西门庆刚去世，其儿子孝哥降生。故事结束时，孝哥十五岁。这样全书的故事时间不过二十二、三年。至于才子佳人小说，时间跨度则更小，它所讲述的是从恋爱到成婚的过程，都发生在年轻男女的青年时代。

《金瓶梅》中所写，大多为宴饮、聚会之类的事情，持续的时间往往都不会太长，一般小于一天，只有几个时辰，与动辄数日、数月乃至数年的朝代更替、军事战争相比，实在是很短暂。这样，为了描写和表现这些日常生活，作者会更多的采用场景描写的方法。空间的转换会延缓时间的流程，加上这类小说对形貌衣着、居室陈设、周边环境、人物心理的描写越来越精细，停顿的使用也就越来越多，作品的叙事密度大大增加。这样一来，故事时间大大缩短，但文本篇幅却没有减少，叙事的节奏自然是明显放慢。

白话通俗小说如果以叙事节奏为标准来划分的话，便产生了两种类型：一是以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神魔小说为代表的快节奏型作品；一是以世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为代表的慢节奏型作品，它们分别代表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两种叙事节奏和传统。

《红楼梦》属于世情小说，在叙事节奏的安排设计上，它继承了《金瓶梅》等世情小说的叙事传统，并进行了不少创新，颇具匠心，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广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清）孙温绘，《梦影红楼：旅顺博物馆藏全本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

首先来看《红楼梦》的故事时间长度。

作者虽然在作品开头称该书“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第一回），有意含糊时间、地点等容易引起读者时代感、现实感的一些细节，但在具体描写中，他对故事时间的叙述得还是比较清楚的，或通过明确的交代，或以景物、节庆等的描写进行暗示，据此可以理出一个较为清晰的故事时间线索。

由于《红楼梦》叙事时间较为写实，因此可以通过认真、仔细的排比和统计，将《红楼梦》的故事时间长度较为准确地计算出来。

根据推算，八十回《红楼梦》原书，实共写了十五年的事情，这一说法研究者大体上是认可的。八十回的篇幅，而故事的时间长度却只有短短的15年，这在古代小说作品中确实是比较短，甚至可以说是最短的。

《红楼梦》前80回故事时间长度与文本篇幅的比例为1/5.3，也就是说，故事中每一年所占的文本篇幅为5回多。其他几部小说的比例为：《三国演义》：1/1.1；《水浒传》：1/1.5；《金瓶梅》：1/5；《儒林外史》：1/0.28。从整体上来看，《红楼梦》的叙事密度是最大的，叙事节奏也是最缓慢的。当然，这只是一个大致的估算，每部作品的具体情况各有不同。

其次来看故事时间在《红楼梦》一书中的分布。

故事时间在《红楼梦》文本中的具体分布是很不均衡的。比如第1回就写了5年间的事情，具有总纲性质的前5回的故事时间跨度为8年。这样，后面长达75回的篇幅仅讲述了7年间的事情，平均每年所占篇幅为10回多。由此也可以看出，《红楼梦》前80回的叙事节奏是不一样，有变化的，呈现先快后慢，逐渐舒缓的发展态势，特别是故事时间的最后三年，其文本分布分别为36回、18回和11回。如此舒缓的叙事节奏，在古代小说作品中是很少见到的，完全可以用“最”字来形容。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七十回之后，叙事节奏又有所加快。可以推想，八十回之后的叙事节奏会逐渐加快，这是因为此时已进入故事的收煞阶段，需要交代人物的结局和归宿，时间单位会从日月变为年。篇幅没有大的变化，而故事时间加长，叙事节奏自然会加快。

在如此舒缓的叙事节奏中，故事时间的长度实际上是以月、日乃至时辰为基本单位来计算的。这种节奏十分接近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时间的真实感觉和体验，达到了一种十分逼真的艺术效果。《红楼梦》所写聚会、宴饮、谈话等场面，虽然不过是作者的想象虚构之笔，但读者却觉得比现实生活更为真实，根本感觉不到其中的虚拟成分。这显然与作品叙事节奏的这种巧妙安排有关。

▲电视剧《红楼梦》（1987）剧照

那些时间跨度较大的叙事作品，通常是以年乃至朝代为基本时间单位。故事时间长度往往超过一个人的一生，其叙事节奏自然要比实际生活中的时间流程要快得多，而且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物、事件也常常是经过过滤、筛选的，集中在某些方面，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重在改朝换代、军事、外交方面的描写，《水浒传》《杨家府演义》《说岳全传》则重在江湖世界、金戈铁马的描写等。这类作品在写实方面自然不如《金瓶梅》、《红楼梦》等世情小说，但它更具传奇性、戏剧性，自有其艺术魅力。它们分别代表了中国古代小说在叙事时间、节奏安排上的两种类型和风格，没有高下之分，这也是需要加以说明的。

好的，本节的内容就先讲到这儿，本节中所涉及的内容和图片，可以在我们的文稿中看到。

欢迎转发分享海报

一起走进《红楼梦》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