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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叙事艺术 | 预言叙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作者:苗怀明

2020-11-12·阅读时长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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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写了许多纷繁琐细的事件与众多性格各异、活灵活现的人物,调度有法、举重若轻,体现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能力。在这一讲,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会从叙述者、叙事节奏及预言性叙事三个关键点入手,为大家分析《红楼梦》的叙事艺术。

7.5 叙事艺术 | 预言叙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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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红楼梦》的世界。

上一节,我们讲到了《红楼梦》是如何讲故事,谈了《红楼梦》的叙事节奏。总体来讲,《红楼梦》是慢节奏小说,因为慢节奏容易沉闷乏味,所以《红楼梦》用了一些手段,比如空间叙事,比如增加叙事的诗情画意来进行调节。所以看起来是不断重复,但是并不感到沉闷乏味。下面,我们来谈一谈《红楼梦》的预言叙事。

叙事时序是叙事时间顺序的简称,具体到每一部作品来说,情况则各不相同。总的来看,叙事时序主要包括三种形式:顺叙、倒叙和预叙。通常所说的补叙、插叙实际上属于倒叙的一种,这里不算再单独算作一类,都放在倒叙里介绍。

叙事时序的安排设计是一种较为复杂的叙事技巧,先讲什么,后讲什么,按什么样的时间顺序来讲述故事,安排情节,故事时间如何穿插,这些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文本的具体形态及其表达效果,不同题材、风格及类型的作品对叙事时序有着自己的特殊要求,作者的创作意图与艺术效果也需要通过叙事时序的巧妙安排来实现。

比如西方的侦探小说,作品以寻找凶手为核心,这就决定了此类小说必须采用倒叙的方式,否则就无法营造悬念。再比如《西游记》中袁守诚与泾河龙王打赌,作品为了描写袁守诚算命的灵验,使用了预叙的方式。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电视剧《西游记》(1986)剧照

《红楼梦》的作者显然意识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在叙事时序的安排上下了不少功夫,非常巧妙,颇见匠心。

总的来看,《红楼梦》在叙事时序上的创新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首先,它打破了中国古代小说以顺叙为主体的叙事时序格局,以倒叙统摄全书。这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无疑是一个空前的创举。

之所以要采用倒叙这一形式统摄全书,这与作者思想感情及艺术表达的需要有关。正如作品开篇所说的,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第一回)。俞平伯所云“《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这说明作者在创作时,是想以一种忏悔、反思的视角来审视全书的人物和事件,其目的除对人物、事件如实、逼真的描写、刻画之外,他更关心隐藏在其背后的根源和意义。而忏悔和反思从时间上来看,属于对事件发生之后的回望,即通常所说痛定思痛,这恰恰与倒叙这一叙事时序相契合。显然,采用顺叙的方式是无法充分表达这种思想感情的,而倒叙则可以以时间倒错的独特艺术形式获得这种艺术效果。其它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作者没有这种艺术需要,自然也不会采用这一形式。可以说,是《红楼梦》出于艺术表达的内在需要决定了其叙事时序的巧妙安排,构思本身的独特性决定了其艺术上的别具一格。

此前,倒叙在作品中只是起着对人物、情节的补充、点缀作用,《红楼梦》则充分发挥了其功能,增强了其艺术表现力,使全书在叙事时序上别具一格,为全书忏悔、反思角度的切入、悲剧氛围的营造,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主要故事的顺叙之中,也不时穿插着一些倒叙,以对人物家世、生平及事情的前因后果进行补充交代,以保持叙事的完整性,同时又有所变化。如贾雨村、林如海出场时的补充介绍(第一回)、贾雨村对其在甄府坐馆情况的回忆(第二回)、对袭人、李纨身世、经历的介绍(第三、四回)、门子对冯渊命案的复述(第四回)等。这些补充的内容或由叙述者直接讲述出来,或通过作品人物之口道出,形式不一,前者多用“原来”一词作标志,后者则多采用人物对话形式,较为明显,可以很容易地区别出来。


林如海(右)与贾雨村(左)

电视剧《红楼梦》(1987)剧照

其次,作品创造性地使用预叙这一形式,并将其贯穿全书,构建了一个完整、严密的预叙系统,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和意蕴,同时也增强了读者阅读、参与的兴趣。

像《红楼梦》这样大量、频繁、集中地使用预叙,充分挖掘其艺术功能,将其运用得如此之丰富、如此之巧妙者,再找不到第二家,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红楼梦》全书都贯穿着预叙,从作品第一回一僧一道对英莲命运“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预测,到第五回的“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从第二十二回的“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再到第七十九回的“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毫不夸张地说,在前八十回中,随处都可以找到一些具有预言性、带有暗示色彩的语句。这些预言、暗示构成了一个意蕴丰富,极具表现力的预叙系统。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红楼梦》进行预叙的方式也是丰富多样的,总体上可以分为直接和暗示两种形式。前者是由故事讲述人对未来发生的事情直接进行交代,比如第三回贾雨村送林黛玉入京后的一段描写:“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林黛玉进贾府之后,晚于当时的故事时间,但却在此之前讲述出来,显然是属于预叙。目的在于使贾雨村之事完整叙述,借此了结。这种预叙往往用“不在话下”或“这是后话”等词语作标志。

这种直接性的预叙也可以通过故事中的人物之口道出,如第十三回秦可卿给凤姐托梦,从其所述“将来败落”、“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败落下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等语来看,这明显是在暗示贾府将来的命运,同样属于预叙。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清)孙温绘,《梦影红楼:旅顺博物馆藏全本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

不过总的来看,《红楼梦》一书中像上述较为明显的预叙不是太多,作品更多的则是采取种种带有暗示性的手法来进行预叙,具体的形式也是灵活多样、不拘一格,大体有如下三种:

一是通过图画的形式。如第五回所写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其中正册的第一页“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这幅画不仅暗含林黛玉、薛宝钗的姓名,而且还暗示了两人不幸的命运。

二是通过诗词曲的形式。如第五回所写的《红楼梦》套曲,其中《终身误》云:“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实际上写到了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三个人的结局及贾宝玉的感受。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三是通过谜语、酒令等形式。如第二十二回诸人所制谜语,其谜面和谜底都带有预言色彩,如贾政所想:“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 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难怪贾政都感到“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再如第六十三回贾宝玉生日聚会上所行的酒令,麝月抽到的花签是“开到荼縻花事了”,贾宝玉显然意识到这是不详的预言,“愁眉,忙将签藏了”。


▲任是无情也动人

电视剧《红楼梦》(1987)剧照

上述这些预叙方式与全书人物的塑造、故事的叙述有机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严密的预叙系统。

这些预叙大多是以暗示的形式进行,之所以如此,也与诗词、谜语等文学样式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双关特点有关,它使作品中的不少语句获得双重蕴涵:一方面以字句表面的含义参与、完成作品的叙事,一方面则隐藏着另一层具有预言、象征性的内涵。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它使作品的蕴涵更为丰富,读者在阅读时,有一种近乎猜谜的艺术享受,主动性和参与性增强。

不过,从《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以来读者接受的情况来看,曹雪芹这一艺术手法的运用似乎并未完全达到其创作目的,甚至形成了对读者理解作品的一种干扰或误导。既然设谜,就会有人来解谜,解谜的意见不同,作品又没给出明确的答案,就会形成悬案。比如凤姐判词(第五回)、薛宝琴所制十首怀古诗(第五十一回),读者的理解存在着较大的分歧,有多种说法。还有一些读者无限放大作品的这一特点,忽略作品正常的人物、故事叙述,把注意力都放在对隐含意义的探求上,求之过深,牵强附会,反倒走火入魔,得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

好的,本节的内容就先讲到这儿,本节中所涉及的内容和图片,可以在我们的文稿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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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走进《红楼梦》的艺术世界

文章作者

苗怀明

发表文章8篇 获得18个推荐 粉丝66人

南京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

中读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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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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