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俞晓红，来自安徽师范大学。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红楼梦》的世界。今天我和大家分享的话题是“宝玉挨打”，聊一聊“宝玉挨打”的原因和导火线。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一个重要情节，用脂砚斋的话来形容，这个情节是小说的“大过节，大关键”之一。我们细读这一情节，可以领悟曹雪芹经营小说情节的艺术匠心。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完整地描写了“宝玉挨打”发生、发展和落幕的过程，事件集中，展开有序，冲突紧张，场面激烈。从表面看，这个情节是在第三十三回才发生，但实际上，引发这一事件的其他人和事却早早开始布局，这一事件引出的人事波澜也慢慢漾开，作者用细丝密线来编织故事情节的网络。我们梳理清楚与这个情节相关联的故事脉络，有助于我们深层解读经典小说文本。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宝玉听说金钏儿自尽，五内摧伤。贾政见宝玉垂头丧气，猥琐惶悚，不觉有气。适逢忠顺府长府官来索要小旦琪官，又听贾环谗言，说金钏儿投井实是因为宝玉强奸未遂又被打了一顿所致。贾政气急，狠命地打了宝玉板子。王夫人和贾母闻讯赶来，见宝玉面白气弱，下身一片血渍，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哭个不了。”

载（清）孙温绘，《梦影红楼：旅顺博物馆藏全本红楼梦》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第一个问题：“宝玉挨打”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贾宝玉是荣国府目前唯一的嫡子，身上承担着博取仕途功名、传承家族大业的重要使命。贾赦、贾政都是荣国公贾源的孙子、贾代善的儿子，贾赦因为是荣府的长子，承袭了官爵，贾政是次子，本来是要从科甲出身，后来皇上额外赐了个正六品的主事之衔给贾政。贾政因为自己从小嗜读书经，深得祖父喜爱，再加上他的儿子必须是科甲出身，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贾宝玉也能像他当年一样读书解经，稳步走上读书做官的道路，具备传承家业、光耀门楣的能力和条件。

但是，处在青春叛逆期的贾宝玉偏偏不读书经，不求仕进，常年混迹女儿堆里，不肯践行贾政对自己人生道路的设计，因而引发贾政失望、恼怒，并进一步挥动板子暴打儿子。这是宝玉挨打的主要原因。

▲贾宝玉“常年混迹女儿堆”，不读经书，不求仕进

图为87版《红楼梦》剧照

第二个问题：“宝玉挨打”的导火线是什么？

引发宝玉挨打的导火线有三条。第一条是贾雨村上门拜访贾政，贾政让宝玉陪谈，宝玉状态不佳。第二条是琪官失踪，忠顺王府上门来找贾宝玉要人。第三条是金钏投井自尽，贾环趁机向贾政进谗言。

这三条导火线是怎么引爆“挨打”事件的呢？

先看第一条导火线。贾雨村上门来和贾政会谈，是那个时代官场上官僚来往的常态。一来可以交流官场信息，增强彼此之间的互动，二来贾雨村借这个机会步步为营，加深与贾府的同宗情感，求得对自己的帮助。贾雨村来拜访，贾政让宝玉到场参与会谈，他的目的是让贾宝玉现场观摩贾雨村的官场习惯和官僚做派，提前了解官员习性、官场规则和交往套路，为贾宝玉将来走上仕途做好准备，这个行动的性质差不多是一种岗前见习。

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哪些还不足，还不自知？无故这样，却是为何？”

（选自：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放在以前，贾宝玉总是谈吐慷慨，挥洒自如，但偏偏这次来贾政客厅之前刚和林黛玉见过，宝黛两人刚刚发生过一场撞击心扉的情感互动，贾宝玉好不容易发自肺腑的爱情倾诉，又误让袭人听了去，所以贾宝玉羞愧难当，在恍惚迷蒙的状态下来见贾雨村，自然表现得萎顿茫然，心愁意懒，没能从迷情模式快速切换到会客模式。这种状态自然不能让贾政满意。再加上贾宝玉因为金钏投井自尽挨了母亲的数落和教训，出来后唉声叹气，不明原因的贾政更加生气了。

▲87版《红楼梦》贾政扮演者马加奇

恰在这时，忠顺王府长史官因不见了琪官，知道琪官与宝玉交好，好到互换汗巾子作为纪念物，所以上贾府来找宝玉索要琪官的下落。贾宝玉知道情况不妙，故意装傻充愣，推三阻四，不肯让父亲知道自己和一个身份低微的优伶有比较密切的过往。可是贾政一听说这事，便立刻将两人交往定性为“无法无天的事”，而且贾政生怕触怒王爷，连累了自己，所以气得目瞪口歪。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家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

（选自：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然而究其实，贾政如此震怒，不过是这个自命正统、为官谨慎的六品官员非常自我的观念世界产生剧烈冲突后的表现。一方面，他认定贵为公子的贾宝玉居然迷恋流荡地位卑贱的男戏子，这是贾宝玉不走正道；另一方面，他认为尚未成年的儿子居然去诱引挑逗王爷宠爱的戏子，这简直就是触犯皇权。

如果说贾宝玉和贾雨村见面会谈时不够慷慨洒脱，只是精神状态不够集中、场面上不够出彩的问题，那么在贾政看来，贾宝玉交往优伶、导致对方雪藏，不见王爷，那就属于品质问题和政治问题，所以贾政将这一事件上升到将来可能“弑君”的高度来认识。这个时候，贾政就已经产生了严惩儿子的强烈欲望。这样看来，琪官失踪、王府上门要人，便是宝玉挨打的第二条导火线。

▲87版《红楼梦》贾雨村扮演者李法曾

第三条导火线是金钏投井，贾环进谗。贾政刚送走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回过身来遇见庶出的儿子贾环在府中乱跑，就非常生气，大声喝斥。贾环为了解脱自己的过失，就抓住机会进谗言，说本来不曾乱跑，因为看见井里头死了个丫鬟，“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一听大怒，认为贾府从祖宗以来，都是宽柔对待下人，从来不出逼死人命的事件，为什么还有丫鬟自尽的事情发生，于是立刻命人查清原因。贾环进一步进谗言，说是贾宝玉拉着金钏强奸不遂，打了一顿，才逼得金钏跳井自杀。

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选自：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丫鬟跳井而死，已经让贾政惊疑不定，当他听说这丫鬟的死因居然是嫡子宝玉强奸不遂时，必然爆发雷霆震怒。强奸丫鬟行为本身就证明了贾宝玉行为不堪，品质低劣；更何况宝玉淫辱的对象还是母上的婢女，这等于公然触犯父权，因为在政治社会里，母亲的权威也是父权的一个组成部分，尤其在贾府这样讲究“尊上”的宗法家庭里，母亲的权威和父权一样不能挑战，而贾宝玉公然践踏，这在贾政眼里，自然也是一桩政治错误。这种明显的“犯上”行为，如果放任下去，将来势必发展到“杀父”的地步。面对这样一个可能“弑君杀父”的孽障，贾政当下就下了要打死宝玉、以绝后患的决心。

▲87版《红楼梦》金钏儿的扮演者程荣

这三条导火线恰巧就在这一天的这一个时间段凑聚在一起，逐级点燃，瞬间引爆“宝玉挨打”这一高度戏剧化的关键情节——这，自然是作者曹雪芹的有意设置。生活本身并不像《红楼梦》三十三回这样，充满了设计感。但我们读小说的这一回，却又觉得三个事件的集聚过程是这样自然，中心事件的爆发又是如此水到渠成。

这自然应该归功于作者的情节经营艺术。对于一部小说而言，有几个能够揭明主题、点醒宗旨的关键性情节，组成小说的龙脊，其他情节则彷佛龙身的经络和血肉，龙脊强盛则龙身舞动流畅劲切；又有如山脉，高峰的凸显是由众多丘陵和山岭聚成的，小说因为有系列相关故事作为铺垫，才会集聚为大过节、大关键的重要情节。如果细读龙脊周边的血脉、高峰之前的山岭，便会惊觉作者经营情节的匠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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