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郑培凯，来自香港，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进《红楼梦》的世界。我今天要跟大家谈的是：《红楼梦》与明清意识网罗。“意识网罗”是什么意思呢？“网罗”其实就是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人群生活聚集的地方，都有一个大家生活在当中的，而且基本上接受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政治性很强，可一般人在生活当中，政治性并不是很强，他会有一些意识上的相通，自己又不是非常确切知道一些智识的想法，整个意识的一个网罗。

我们有的时候自己并不知道我们生活在网罗当中，其实许多哲学家都讨论过，所有的人都不能够脱离自己的时代。鲁迅曾经批评说，有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然后就可以脱离世界了。我们回头看过去的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因为它跟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很不同，很不同之后，对比之后我们可以清楚意识到过去整个意识的网络是怎样的状况——其实也就是一个牢笼。

▲“怡红院开夜宴”，载《红楼梦赋图册》

（清）萧山青士沈谦，清同治十二年绘本

大家都知道鲁迅写《黑暗的闸门》，这种整体意象，让我们很难把它脱离它所处的时代。我们看《红楼梦》，其实也应该这样看，《红楼梦》的写作是在乾隆年间，离现在二百多年了，我们会觉得这是与我们隔膜很大的时代。

曹雪芹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文学家，他的文字艺术是让人无话可说的。他的心灵非常敏感，所以他可以感受到当时许多让他觉得不太舒服的生活状况。他很具体地把这些角色呈现出来，刻画出来，每一个角色生活在整个环境当中，你就会发现有的人是敏感的，有的人是很钝的，有的人是随波逐流的，有的人根本是坏人。所有不同角色呈现出来的这个世界，《红楼梦》的世界五花八门，多彩多姿，这当中有许多人，从曹雪芹塑造人物的角度来说，是他同情的。

我们可以看到他在书中的一开头提到，他看到这些不同寻常的优秀的女子，通过她们的人生展现出他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一些看法。当然写小说，不只是作者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从侧面，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反而很丰富地展现了这么一个明清时代的意识的网罗。

我们讲到明清时代，基本的意思也有不同的层次。假如从上层阶级精英来讲，在明清这个世界里，你要出人头地，主要通过科举。当然，假如有一些世袭的身份，尤其到了乾隆年间，我们知道满清的贵族因为是统治者，他们有一些社会地位，可是这种的社会地位还需要通过科举来加强。除非你是皇亲贵外戚，已经是王了，当然世袭这个身份非常高，可是这种人也不是很多。

▲选自《书传大全》

明内阁首辅胡广等奉敕编

约为明正统时期内府刊本

全书共十卷，前有纲领、图各一卷，其内容以蔡沈所撰《书集传》为主，编者参考古义，以纠其失，颁行后成为明代科举取士用书之一

我们看《红楼梦》里写的荣国府、宁国府，他们还是希望有公民来支撑他们的贵族身份。明清时代的上层科举是很重要的。这也就牵扯到意识形态当中支持整个社会结构的儒家的社会体现——三纲五常。对妇女来讲，三从四德，有一定的压制性，至少是有束缚性的。这种意识形态，还是很清楚的，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其实每个人生活在明清社会里，会有一些心理的秩序，你会觉得道德的秩序是不能随便去触碰的。所谓三纲五常进入日常生活，我们发现《红楼梦》这部书里都写到了，并从不同的角色展现出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般人都有个人的主体，他可能不太认识到他自己的个人主体需要，或者是肯定自己个人的主体，那么这里的生活就有许多郁闷的碰撞，好像这个社会有一定的压力。我们可以发现《红楼梦》里经常写这样的东西，尤其是写一个大家族，荣宁二府，这是一种结构非常严密，非常复杂，阶级层次也很多，一个人生活在当中，不能随便触碰一些东西。

所以就《红楼梦》整体而言，它是作者呈现的一场梦。这个梦在一开始的时候好像很美好，可是这个梦结尾就非常凄惨，是一场梦魇。当年张爱玲在美国，她因为在伯克莱加州大学当研究员，就写了《红楼梦》的版本对照。她就说到了《红楼梦魇》，张爱玲能提到“红楼梦魇”这样的词汇，真的很聪明，很敏感。

▲《红楼梦魇》

张爱玲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红楼梦》真的就是一场梦魇的话，你怎么脱出梦魇呢？其实作者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情节当中，也试图冲破它，冲决它，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作者的写作并没有真的冲决了现实，作者呈现小说的整个具体环境是很写实的，虽然抽象，虽然有一定的象征性，可是写的时候都没有违背现实的环境。这就让我们看到“红楼梦魇”其实是很难打破，很难冲破的。

也就是说，意识网罗真的是冲不破，除非到了后来，我们知道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到了晚清，受到西方冲击之后，有一定的自觉自省。五四运动以后，出现了打倒孔家店的现象，而在这之前，我们所知道的传统社会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它不会莫名其妙地去进行一个意识革命，政治革命，改朝换代。它在意识上基本是继承的，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说“明清意识”，因为清朝推翻明朝，改朝换代，而且由异族来统治。这些朝代的意识其实上是接续的，从明朝到清朝，基本的意识形态文化的模式，思维意识方面的结构差别不是很大。这也是历朝历代，千年累积下来的结果。所以这其实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大家要放在心里，要了解曹雪芹写的这场梦，在传统社会结构当中，我们现在有时候也喜欢用“封建社会”、“封建思维的一场梦魇”，这样的词汇。而曹雪芹把握了小说中不同的角色，企图让他们如何能够不被这场梦魇束缚、被压死。《红楼梦》主要呈现的艺术是一场非常精彩的盛宴，而这个盛宴其实也很惨，盛宴的前面还是很高兴的，到了后来真的就是一场空。这也牵扯到我们讲到佛道出世的问题。接下来我们再讲具体讲一下这个问题。佛道出世的问题很值得探索，可是也不是《红楼梦》完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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