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刘宗迪，现任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欢迎和我一起走进“全球视野下的中华文明”。

本讲是《看懂中国：全球视野下的中华文明》有声课程的第一讲，由我主讲。我讲的题目是《地理学与中国古代世界观的建构：从前华夏世界到华夏世界》，很高兴通过三联中读这个平台，跟大家交流一些我自己的研究心得。

本课程的主题是“全球视野下的中华文明”，就是要带领大家从全球化的视野观看、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和传统，但我下面讲的内容，与其说从世界视野看中华，不如是从中华视野看世界，也就是想说明，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看待世界的。——有一句诗，大家耳熟能详：“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们与他人之间的目光总是相互交织的，你观看别人，别人也在观看你，别人的目光会影响你的目光，影响你看待世界和看待自我的目光。正是在这种相互交织、相互打量的双重目光中，我们对自己的了解、对世界的了解不断改变、不断深入，我们在世人心中的形象、世人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不断变幻，最终塑造了我们对于自己和世界的看法，也就是所谓的世界观。

世界观的概念

我这里说的世界观，不同于哲学意义上的世界观，比如在学校的思政课上常讲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唯心主义的世界观，谈论的是存在与意识、物质与精神等一些哲学上的基本问题，这是广义的世界观概念，这不是我要讨论的世界观。我这里说的世界观，是在“世界”这个词的本来意义上说的，“世界”首先是一个地理学概念，指我们置身于其中的这个由大地山川、草木鸟兽、国家民族、城市道路等构成的大千世界，这是一个具体可感的地理世界，这个世界环绕在我们周围，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有一个位置。而所谓世界观，则是指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包括对这个世界的真实认知和虚幻想象，也就是世界呈现在我们的心目中的样子。因此，世界是客观的，而世界观则是主观的，世界只有一个，世界观则千差万别，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世界观，不同的民族、文化有不同的世界观。

▲早期地平论示意图

世界观是历史的产物，是文化构建的产物。中国古代的农民们安土重迁，终生住在一个地方，一辈子没有出过家门，他的村子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熟悉的世界仅限于他家乡周边的方圆百十里，家乡之外就是妖魔鬼怪出没、毒蛇猛兽横行、充满各种未知和危险的异域。他举目四望，大地分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野，天空像锅盖一样笼罩在头顶，因此形成了天圆地方、自我中心的世界观；以农耕为业中国人，自古就定居于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带，东方是浩瀚太平洋，南方是重峦叠嶂，西方是巍峨的高原，北方是广袤的沙漠草原，气候温和、沃野千里的中原形成一个自成一体的地理单元，也养育了自成一体的华夏文明，因此，中国历代王朝尽管疆域大小不同，国力有强有弱，但都认为自己占据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除此之外的世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边边角角，不适合人类居住和文明繁衍，居住在那里的是一些野蛮落后、无足轻重的蛮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天下观。

希腊人住在地中海边上，地中海、爱琴海上岛屿星罗棋布，易于通航经商，商人、水手们航行大海之上，目睹日月星辰在海平面上升降运转，随着帆船的靠近，远方的海岸、山峦逐渐从水平线上出现、升起，因此很早就知道地球是圆的，形成了古希腊地理学的地圆说世界观。

▲托勒密体系的宇宙观，1600年

Jan van Loon绘

世界很精彩，我要去看看，但世界很大，人生很短，一个人的腿脚再勤快，也无法凭其一生走遍全世界，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很大一部分不是来自自己的亲身经验，而是来自间接的知识，尤其是地理学知识。

世界观的构建主要跟地理学有关，因为地理学就是认识、记录大千世界中所有事物和现象的学问，地理学知识最集中地体现于地图，地图就是世界观的形象呈现。形形色色的地图是真实世界的呈现，但这些地图也同时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几乎时时刻刻都离不开网络地图，每次出门都是先查看百度地图或高德地图，离开网络地图几乎寸步难行，地图不仅是一种实用工具、道路指南，我们也通过地图观看、了解这个世界，网络地图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们对于周围这个大千世界的看法，在重塑我们的世界观的同时也必将重塑这个世界。

地图与世界观：以《禹迹图》《华夷图》为例

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古人绘制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就是中国传统世界观的直观呈现。现存最古老的传世中国地图是宋代的《禹迹图》，现存最早的传世世界地图是宋代的《华夷图》，这两幅地图绘制于北宋，在南宋时期被刻到石碑上，所以才得以保存到今天，这块石碑现在保存在西安碑林博物馆，两幅地图分别刻在石碑的正反面。

▲禹迹图

中国地图为什么称为《禹迹图》呢？因为在古人的心目中，大地就是禹创造的。《山海经》中说，最初世界还没有土地，只有滔滔洪水，鲧未经上帝的准许，偷了上帝的息壤造地，被上帝派火神祝融处死，鲧死后，过了三年，尸体变成一头黄熊，从肚子里生出禹，上帝命令禹继承父亲的事业，继续造地，禹缔造了大地，将大地分为九州，华夏民族就住在这九州大地之上，因此古人习惯上将华夏大地称为“禹迹”，《诗经·商颂》说：“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左传》引古书说：“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就是这个意思，而表现华夏疆域的地图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称为《禹迹图》。在最初的神话中，鲧、禹其实都是创世之神，是大地的创造者和保护者，相当于后来的土地爷、土地公、后土老爷。因为禹缔造大地，造福天下百姓，因此被天下之民崇拜为人类的始祖，天下之民简称“下民”，下是上下的下，指天下。在古书中，夏天的“夏”跟上下的“下”本可通用，神话传说流传得久了，被后来的人误解为历史，“夏民”也就被误解为夏代之民，禹这位大地之神、天下之民的始祖也被变成了夏朝的始祖了。

另一幅《华夷图》，华指华夏、中国，夷指四夷、外国，华夷图也就是世界地图，《禹迹图》是中国地图，《华夷图》是世界地图，《禹迹图》的疆域范围，北到今鄂尔多斯一带，西到今敦煌，南到海南岛，东到山东半岛成山头，这就是所谓“禹迹”，也就是的传说中大禹布土分九州的地盘。《华夷图》的地域范围，北到黑龙江流域，西到帕米尔高原，南到南海，东到朝鲜半岛，还在地图的四周标志了西域、朝鲜半岛的一些国家名称，这大概就是当时人所了解的世界地理。把两张地图对比，《华夷图》显然要比《禹迹图》大一些，但也大不了多少，不过是在《禹迹图》周围多出了中国周边的一圈。《禹迹图》为华夏世界，《华夷图》则在华夏周边环绕着一圈四夷世界，华夏居中心，四夷处边缘，这就是古代中国人心目中的世界的样子。

▲华夷图

上面说过，古人之所以将中国称为“禹迹”，是因为古人相信大地是大禹缔造的，土是大禹布的，高山是大禹堆起来的，河流是大禹开掘的，九州是大禹划分的，我们所居住的这片土地到处都留下了大禹的足迹，故称为“禹迹”，迹是足迹的“迹”。禹迹就是古人心目中的世界，根据禹迹认识和想象世界，就是中国的传统世界观。古书中有一篇专门记载“禹迹”的文章，就是《禹贡》。

《禹贡》与华夏世界观

《禹贡》是《尚书》中的一篇，《尚书》是五经之一，是夏、商、周三代历史文献的汇编，分为虞夏书、商书和周书三部分，分别讲的是夏、商、周的历史。虞夏书讲的是尧、舜、禹的历史，其中最重要的两篇是《尧典》和《禹贡》，《尧典》讲尧、舜、禹三位圣王治理天下、禅让继位的历史，《禹贡》则讲禹迹九州的地理，这两篇分别记载了中国上古历史的时间进程和空间格局，共同构成了中国上古历史世界的整体图景，因此自古以来深受重视，被视为华夏历史记忆的圣书宝典，而《禹贡》则被视为中国地理学的奠基之作。

▲《尚书正义》，【唐】孔颖达撰，日本弘化四年熊本藩时习馆影刻足利学校藏南宋两浙东路八行本

《禹贡》之所以成为中国地理学的奠基之作，因为《禹贡》第一次全面系统地勾画出“禹迹”的疆域。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就是关于九州疆界的记述，它用名山大川为标志，将大地划分为九个区域，即所谓九州，这九个州的名字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在每个州名的下面，分别记述了该州所在的方位、各州境内的名山大川、土壤的状况、贡赋的等级、特有的物产、从各州通往京城的水路交通线。此外，它还记载了各州之外的少数民族：冀州在北方，它的东北方有鸟夷；青州在东北方，地处今山东半岛北部，当地有莱夷；徐州在东方，相当于现在鲁南苏北地区，地处淮水下游，当地有淮夷；扬州在东南，相当于今江浙一带，也有鸟夷；荆州在南方，有三邦，即三个蛮夷之邦；梁州在西南，相当于今四川，有住在西倾山的蛮夷；雍州在西方，相当于今陕()西()，有西戎；而中原的兖州、豫州下面则没有记录蛮夷的情况，因为这两个州在中原，相当于现在的河南省和山东省西部，这一地区地处华夏中央，不在华夏边缘，与蛮夷不相接壤，所以与蛮夷无涉。可见，《禹贡》的世界，华夏居九州，处于中央，四夷在边缘，处于四方海外，它所构建的正是一个华夏中心的世界。我们在《禹迹图》《华夷图》两幅地图中所看到的，也就是这样一个世界观的直观呈现。

《禹贡》在《尚书》中列于《虞夏书》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商书》《周书》。《虞夏书》讲述的是尧、舜、禹和夏代的历史，所以古人相信《禹贡》反映的是三代以上的地理，也就是说，在古人看来，《禹贡》所呈现的这种华夏中心的世界观，在三代之前的尧、舜、禹时代就已经确立了。实际上，这种华夏居中央、四夷居四方的华夏中心世界观，根本不可能出现于三代之前，甚至不可能出现于春秋之前，而只能出现于战国之后，因为，在战国之前，还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华夏中心的世界，因此也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一个华夏中心主义的世界观。

华夏世界观的确立

了解先秦历史的人都知道，直到春秋时期，中原大地还有众多的非华夏族群出没，《春秋》《左传》中经常见到关于戎、狄、淮夷等蛮夷民族侵犯华夏诸国的记载，那个时候，在黄河中下游，即今天的山东、河南、河北、山西等地，到处都有戎狄族群，江苏、安徽等地则为淮夷的势力范围，戎、狄是沿太行山麓和河北平原南下的北方野蛮民族，淮夷是沿着淮水下游入侵的东夷，其实，淮夷也就是鸟夷，鸟夷来自东北。

当时位于黄河中下游的华夏民族，即周的诸侯国，齐、鲁、宋、卫、晋等国都经常受到戎狄的入侵，卫国、邢国、温国因北狄入侵而灭国，甚至连东周的京城洛邑周边也有戎狄民族盘踞，周王不得不跟戎狄结盟，当时的中原可以说到处都有野蛮人出没，周的诸侯国几乎被包围在野蛮人的汪洋大海之中，所以古人说春秋时期“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线”，华夏文明几乎因为野蛮民族的入侵而断绝。齐桓公、晋文公之所以被称为春秋霸主，就是因为他们能够联合当时的华夏国家，纠合诸侯，东讨西征，遏制戎狄入侵的势头。管仲是齐桓公的相国，辅佐齐桓公称霸，孔子曾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可能都不得不变成野蛮人了，披头散发，穿野蛮人的服装。

春秋时代的中原，华夏民族与野蛮民族杂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远远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华夏世界，在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出现《禹贡》的那种华夏中心的世界观呢？

▲禹贡山川图

统一的华夏世界观，要直到战国时期才逐渐浮现。战国时期，诸侯征战，逐鹿中原，居住于中原及其周边的戎狄蛮夷，或者被驱除，或者被同化，中原地区只剩下几个强大的华夏国家。只有在这种形势下，一个统一的华夏世界才成为可能，《禹贡》所勾画的那种华夏居中心、蛮夷居边缘的世界才可能被想象出来，成为一个可以实现的理想蓝图。等到秦始皇扫平六国，统一天下，废除封建制，全面推行郡县制，在北方建立长城，把蛮夷挡在墙外，这一华夏-蛮夷二分的世界秩序才能从理想变成现实。

秦始皇刚刚平定六国之后，让众臣讨论天子的称号，李斯等人议论说：“古时候五帝的疆域只有千里方圆，千里之外为蛮夷所居，不归天子统治。现如今陛下平定天下，海内全部设为郡县，法令出于一统，这是自古以来所未有的盛况。”

李斯等人的这番话只说对了一半，秦始皇的一统天下固然是自古所未有的局面，但传说中的五帝时期，帝王居于中央，京畿千里，千里之外为蛮夷所居，这一局面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李斯等人所说的五帝世界，其实就是《禹贡》描绘的华夏居中心、蛮夷处四方的世界图景，这个世界图景原本只是战国时期知识分子根据当时的政治局面对上古世界的想象，把当下的世界观投射到三皇五帝时代，却被李斯等人当成了三皇五帝时代的历史现实。

综上所述，我想说明的是，《禹贡》是华夏世界观的原型，这种世界观的基本格局是华夏居中心、蛮夷处四方的二元格局，但《禹贡》反映的却并非是上古时期的真实的地理知识，这种世界观图景只能出现在战国时期，而不可能出现在战国之前，更不可能出现在夏、商时期，甚至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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