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描述的那个华夏九州的世界，九州占据了天下的绝大部分区域，为华夏民族所居，四方的异族仅仅出现于远离中心的九州边缘地带，在世界中只具有一个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位置，这个华夏居中心、四夷处边缘的世界观，中国古代的读书人都十分熟悉，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常识。

《大荒经》所呈现出来的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首先，这个世界中居住着众多的族群，这些族群长相、族姓、文化、风俗习惯各异，他们共同拥有这个世界，没有哪个族群比其他族群具有更优越的地位。这些民族分布在大荒版图的中心和四面八方，中心的民族并不比四方的民族高贵，四周的民族也并不比中心的民族野蛮，住在东方海外的民族不妨是有着高度文明的“君子之国”“北齐之国”“西周之国”，而住在中央海内的丁灵国，不妨是长着人的身子、马的蹄子的半人半兽之族，海内还有司彘之国，长着猪头猪蹄，人面麟神，俨然是一个怪物，文明程度显然不如处于四方边缘的君子之国、北齐之国、西周之国更高。因此，在这个世界中，中心和边缘并不像《禹贡》世界或华夏中心世界观那样，中心与边缘有高低贵贱之分，住在中心的是华夏礼仪之邦，住在四周的是四夷野蛮之民。

▲《山海经》

郭璞 注

清乾隆时期黄晟槐荫草堂写刻本

《大荒经》版图不仅空间上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其中的人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大荒经》记载了很多方国的世系，说明他们的祖先是某某帝，比如黄帝、帝俊、颛顼、帝喾等，祖先不同则种族不同。我们知道，华夏民族一直以炎黄子孙自居，司马迁的《史记·五帝本纪》就是从黄帝开始讲述华夏历史的，“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黄帝创造了一系列文化制度，从而赋予华夏族群以高度的文明，与缺少文明的四方蛮夷区别开来。然而，在《大荒经》中，北狄、犬戎这些后来被视为北方蛮族的族群，却都是黄帝子孙。《大荒西经》说，北狄之国的祖先是黄帝，黄帝生始均，始均生北狄，《大荒北经》说，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犬戎，犬戎人面兽神，以肉为食。《海内经》有一个司彘之国，也是黄帝的后裔，司彘之国就是养猪的国度，他们的祖先的长相也长得跟猪一样。北狄经常见于《左传》，是春秋时期一个很强梁的北方蛮族，经常入侵中原各国，是华夏各国的强敌，所谓“北狄与南夷交侵，中国不绝如线”，可见北狄对华夏文明的威胁。但在《山海经》的世界中，北狄却是黄帝的子孙，跟华夏各姓是同一个祖宗。

有一点很有意思，北狄的父辈是黄帝的儿子始均，始均这个名字也值得一说。《大荒经》中还有一位叔均，叔均和始均是一个“均”，即平均的“均”。《山海经》说，叔均是牛耕技术的发明者，跟谷物之神后稷同是帝俊的后裔，后稷即周人的祖先。叔均的名字即源于耕地，“均”的本义就是指耕地、平整农田，“叔”则指男子，“叔均”的本义就是“耕地的男子”的意思。帝俊是上帝，黄帝也是上帝，两者在《大荒经》中都很有地位，是很多族姓的始祖，帝俊和黄帝其实都是对上帝的不同称呼，帝俊也就是黄帝，因此，黄帝之子始均也就是帝俊的儿子叔均。“始均”的意思也就是开始耕地的人，“始”指开始，“均”指耕地。后世史书中，“北狄”往往用来指北方游牧民族，游牧民族吃的是肉，喝的是血，穿的是兽皮，迁徙不定，居无定所，在中原农耕民族看来，文明天生就低一档次，但在《大荒经》的观念中，北狄也是耕田人，甚至是农耕技术的发明者，北狄的文明并不比中原民族落后。

▲《山海经》十八卷

郭璞 注 蒋应镐绘图 

明崇祯时期刊本

犬戎在后来的史书中也经常出现，也属于典型的野蛮民族，把犬戎的名字跟狗联系起来，即足见其未脱兽性。但这只是华夏中心主义的偏见，古书中常常把少数民族的名称加上犬字旁，就反映了这种偏见。《大荒经》说犬戎之神人面兽身，大概就是表示犬戎长着狗一样的身子。然而，在《山海经》中，人面兽身并非表示鄙视，而恰恰是神性的体现，《山海经》中的神长相都非同凡响，或者人面鸟身，或者人面龙身，或者人面兽身，形象的怪异表示神不同于凡人。所以，《大荒经》将犬戎之神描述为人面兽身的样子，正足见这是一个有着神圣血脉的民族。

总的看来，《大荒经》用大量篇幅记载居住于“海外”“大荒”的方国，对海外的兴趣更重于对海内、“中国”的兴趣。《大荒经》一共记载了86个方国，其中，东方有19国，南方有15国，西方有15国，北方有18国，海内有19国，对海内之国的记述并不比对海外之国的记述更详细，甚至更简单。

相形之下，《禹贡》主要是对中国九州的地理状况的记载，一一记述各州的山川、物产、交通，而对海外四夷的记述则着墨甚少。显然，在《禹贡》中，四夷只是中国的边缘，是可有可无的他者，而在《大荒经》中，虽然按照四方分别记载海外列国，但却没有中心与边缘、中国与四夷之分，这是一种对各国一视同仁的眼光，而不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的眼光。在《大荒经》的版图中，《海内经》只是空间上的中心，但并不是文明的中心。

▲《山海经》中的狌狌形象

郭璞 注，蒋应镐 绘图

明崇祯时期刊本

这是一种跟《禹贡》所构建的华夏中心世界观迥异其趣的地理学和世界观，如果说《禹贡》地理学奠定了华夏传统世界观，那么，《山海经》所呈现的显然是一种比《禹贡》世界图景更古老的世界图景，记载的是一些较之《禹贡》更古老的地理知识。《大荒经》中还没有华夏与蛮夷之分，其中的不同族姓也没有文明与野蛮之分，因此我把它称为“前华夏世界观”。

周人封建同姓，以宗法与周礼维系天下，因此《大荒经》所呈现的这种异姓方国杂然共存、一视同仁的世界观，只能成就于封建同姓的周代之前，其所呈现的只能是方国林立、族姓众多的殷商时期的世界观，《大荒经》所依据的那张地图，当是一幅绘制于商代末期的天下万国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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