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时间研究过美学，而且也发表过一些美学的书和文章。但是很抱歉告诉大家，我告别美学已经四五年了。1987年，我写完《美学四讲》以后，基本上就离开了这个领域，所以这个领域的各种文献我都没有看，这个领域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很抱歉今天有点“炒冷饭”。我在这里开了几次讲座，但都不讲“中国美学”这个领域的问题，好像不大好似的，所以我今天只好讲一讲这个题目。我希望尽可能留点时间让大家提些问题。

“美”是很麻烦的问题，也是很复杂的问题，包括“中国美学”也是很麻烦的问题——中国本来没有“美学”这个词。这个词源自20世纪初日本中江兆民（注：日本明治时期自由民权运动理论家、政治家、唯物主义哲学家、无神论者）的翻译。aesthetics的翻译在西方也不是一直存在的，一直到18世纪，鲍姆加通（注：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美学家。被誉为“美学之父”）才把这个词应用于形容“美学”。

原本这个词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感觉、感知。康德在“第一个批判”里使用这个词的时候也是这个意思，都没有“美学”的含义。鲍姆加通是沃尔夫（注：近代德国数学家，莱布尼兹唯心论哲学的直接继承人，官能心理学思想的系统化者,被称为“官能心理学之父”）这一系列下来的学者，他们的理性主义认为应该把知识分成两类：一类是概念知识，就是以logical（逻辑的）、可以用概念体现的一般的思维，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比较清晰的认识。另一种不太新的认识，就是aesthetics，就是因感官的原因，把“不认识的”换成了“认识的”似的。

这个词继续往后发展，中国人把它翻译成“美学”就比较麻烦了，甚至在80年代的时候有人要改掉这样的翻译，说“美学”不准确，应该改成“感觉学”或者“审美学”，讲“美学”就比较麻烦。“美学”的确有很多麻烦。我记得80年代（这不是讲笑话，这是真的），有“伦理美学”的相关书籍，人家问我什么是“伦理美学”，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伦理美学”，是“伦理学”呢？还是“美学”？我不知道如何翻译成英文。还有人出了书名为“爱情美学”，我也不懂什么叫“爱情美学”，我认为爱情里面有很多东西，爱情里面有美，爱情里面有经济，可能是不是存在一个“爱情经济学”呢？也曾有军事科学院来找过我，有人研究“军事美学”。还有研究“新闻美学”的找过我……“美学”，好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词汇，到处可以贴似的。所以我认为这个词本身就有很多麻烦，变得像可以招贴的东西似的。这是因为翻译的问题。

我们今天就从“美”的意思讲起。从日本人翻译到中国人接受“美学”，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艺术的确就是讲“美”。但是，现代艺术不是这样了，现代西方艺术包括中国现代艺术不讲“美”了，甚至要讲“丑”了，要“反美”了。所以最近好像出了一本书叫《反美学》。

甲骨文里的美大概是这样的：

 ▲图片来源：李泽厚老师讲座投影

许慎《说文解字》里面认为“羊大为美”，为什么“羊大为美”呢？因为羊肥，好吃，味道很美。现在北京有种“心里美大萝卜”，西方也有“taste”，就是我们中国讲的“五味”。在艺术领域，我们还讲作品有“味道”。这说明所谓美的东西或者艺术都离不开“感觉”，所以从这一点上翻译aesthetics还是有道理的，它的确是感知，要感觉到。

其实味道很微妙，差一点点就会差很远。它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与美或者艺术都有相似的地方。你的口味怎么样？水平高不高？ taste怎么样？所以一方面，这个词的确是与感官、感觉（比较愉快的感官和感觉）相关联，“羊大为美”，羊吃起来很愉悦，味道很好。但是另外一些学者，比如台湾的李孝定先生写了一本考古的书，他认为上面的甲骨文不能说是“羊”，因为：羊大了就是美了。他认为这个甲骨文上面不是代表“羊”，而不过就是两个羽毛，是一种装饰。我也赞成中国学者肖斌的说法，他认为这个甲骨文代表了人戴了一个“羊”的面具，下面也不是一个“大”字，是一个人戴着羊的面具在那跳舞。这样的说法可能比许慎的《说文解字》的说法更有道理。

上面提到的“跳舞”或者戴羽毛，是什么意思呢？这其实是在进行一种仪式性的舞蹈，就是一个活动。那为什么是“美”呢？一方面人可以感受到那东西：跳舞间，神明就出现了，在那个时刻人有一种特殊的感受。这就不仅仅是感官的问题，而且是人的整个心理与精神情感状态中有一种同日常不太一样的状态。

假设把这两者统一起来看，其一，它是感性的，另一方面，有一种超感性的东西在你的感性里面出现。它不只一般的好吃，动物也有爱吃的东西，比如狗就爱吃肉，你拿其他的东西给狗吃，它就不吃，特别是猫，嘴刁得很，它不吃什么，不是因为简单的生理反应，而是在这种感觉“好吃”的东西里有某种超越感性的东西。假如这两个东西加起来说明“美”，倒是可以说明一点问题，它的确是感性，但是它有超过感性的东西。这是很难讲清楚的，是一种讲不清楚的东西，带有很大的精神性，它着眼于整个心理，不仅仅是你的感觉知觉。

而艺术恰恰是有这个特点，好像我们经常讲“诗无达诂”，这是中国经常说的“意在言外”的意思，这都是孕育在艺术上的一些词汇。在一些艺术作品中，欣赏到美的东西，总有某种东西超越了它的概念西。你看100本解释《红楼梦》的书，还是不能将它们等同于《红楼梦》，就是这个道理。它总有某种不简单的东西，不是用一种概念能讲得清楚的。其实日常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案例。所以我想举个例子，这是老例子，我在文章讲过，林黛玉死的时候说：“宝玉，你好……”然后浑身冷汗，就不出声了。“你好”什么呢？这就是作者高明的地方，到这样的时刻，作者就不讲了。

辛弃疾的词，大家很熟悉，比如：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就是百感交集，反没什么话可说了。生活中的确有这种现象。鲁迅描写故乡的时候写道，他回家遇到童年时期一起玩的农家子弟，他就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因为当时生活很穷苦，鲁迅期待对方有一大堆牢骚，结果对方什么也没说，就拿烟袋抽烟了。百感交集，反而无话可说了。像这样一种感觉，艺术里面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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