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是在吟诵声中成长起来的，所以我觉得“吟诵”对于中国诗歌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传统，所以我们今天就讲一讲这个古老的传统：中国诗歌的吟诵。

中国诗歌的吟诵其实起源很早，从周代就开始了，在《周礼·春官·宗伯》这一卷里就有这样的记载：

“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

《十三经注疏》有郑玄的注解，他说：

“兴者以善物喻善事。道读曰导，导者言古以剀今也。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发端曰言，答述曰语。”

我觉得郑玄的注解基本上合乎《周礼》中所叙述的教小孩的吟诵方法。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子弟到入学的年龄就开始学习乐语，这些士大夫的子弟叫做“国子”。那么，当时的老师就是大司乐，所以他们教学是说以“乐语”教“国子”，就是用可以配合音乐来歌唱的语言来教那些士大夫的子弟。中国古代的《诗经》（即：《诗三百》）都可以用来歌唱的，所以叫做“乐语”。因此小孩子开始学背诗，是配合音乐、歌唱着来进行学习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近些年提倡在幼儿园里增加一个科目“古诗唱游”。

现在很多年轻的朋友都觉得学古诗太难了，无法理解，因为它们离我们的时代太遥远了。其实我在第一讲的时候，谈到《诗经》赋比兴的时候就说过，我们生来就是有感情的，意思是说每个人心中都是有“诗”的，所谓是“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每个人都在内心之中看到外物，不管是大自然界的花开花落，也不管是我们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其实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是能让你感动的。不管是自然界的物象或者是人世界的事项，你有了感动，“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就是用诗歌来表现的，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有诗的，所以中国古代的国子入学第一件事情是先学习背诵《诗经》，而且是配合着音乐来学习的。

那么，怎么样教呢？他说分为“兴、道、讽、诵、言、语”，按照郑玄的注解，小孩子入学以后先教他“以善物喻善事”。什么叫“以善物喻善事”呢？相对而言，岂不是也有“以恶物喻恶事”这样的说法吗？总而言之，是用一个事物引起你的联想。比如说，我们曾经提到过《关雎》说：“关关雎鸠，在河之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为听到关关的雎鸠鸟的叫声就在河边沙洲上，想到禽鸟尚且有如此和乐美好的伴侣和生活，我们岂可人而不如鸟乎？所以君子也要找一个窈窕的淑女作为他的配偶。这属于善物与善事，就是用美好事物来比喻人间美好的事情。相对而言，当然也有“以恶物喻恶事”的说法。我们也曾经说到《诗经》中《硕鼠》。“硕鼠”指的是剥削者，所以这就是“以恶物喻恶事”。《诗经》里边有赋比兴，有的是用美好的事物比喻美好的政治，美好的人士；有的用不好的事物来比喻不好的政治，不好的人士。

但是在《周礼》中，郑玄的注解只说出“兴者以善物喻善事”。本来汉代的儒者说“兴”，是用好的东西比喻好的政事，而“比”是用坏的事物比喻不好的政事。可是我们在一般的修辞学上，有的时候可以举一而包括其余，所以“兴”就包括了“比”。总而言之，是用一个事物的物相引起我们的联想，联想到人间政治的一些事物的事相。所以“兴者以善物喻善事”，而其实也包括了“以恶物喻恶事”，因为我们一般人说话修辞的时候，往往是举一个而包括了其他的。所以在学诗的时候，“兴”应该是首先要引起小朋友注意的。

因为我们说赋比兴，“兴”是一个名词，作为名词的时候这个字就念“兴”（第四声），作为动词的时候就念作“兴”(第一声）。作为动词，我指的是诗歌里的“兴发感动”的作用。而关于学诗，我也常常说，诗就是教我们的人心不死。你看到宇宙万物莫不是有情，鸟啼花落皆与神通。辛弃疾说：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他说，每一棵松树，每一根竹子真的都是我的朋友，山上的每一声鸟叫，山上的每一朵花开都是好弟兄。所以“鸟啼花落皆与神通”，都与我们的心灵与精神是相通的。如果鸟啼花落之间你不能有所感悟，那么这些东西对你内心就不会起一点作用，就这样倏然过去了，像风一样地吹过去，你的内心对它没有感应。所以学诗首先就是要让学诗的人有一种富于“兴发感动”的心灵。所以学诗的作用何在？我说，学诗最重要的一个作用就是：使人心不死，使人有一种“兴发感动”的心灵。孔门的诗教第一个就是“兴”。“诗，可以兴”，这是孔子说的。所以诗的第一个好处，可以起到“心发感动”的作用。

那么有了“兴”以后，说“道”。“以乐语教国子”是让这些学诗的国子内心之中有一种富于“心发感动”的活泼的心灵，然后还要导读，即老师要引导你，告诉你怎么样去读一首诗。所以“导者言古以剀今也”，我们读的虽然是古诗，可是因为古诗能够切合现代，而反映了现代的政事，所以“导者言古以剀今也”。其实不止政事，而且古事可以使你想到现在，就是你个人的悲欢喜乐，会因为你读古诗时引起内心的“兴发感动”。

我一直记得，1966年，我从台湾去了美国。而1966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虽然怀念我的故乡北京，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去。我在学校里，不管是在台湾的学校，还是北美的学校中，我都是一位教诗歌的老师。而我教诗的时候，就不能够避免一定会教到杜甫的诗歌。杜甫的诗歌里有一组诗叫《秋兴》，“秋兴”是说秋天的感性。杜甫是在什么地方写了这八首诗呢？是当杜甫离开了四川成都，顺江而下的时候。杜甫常说，我向洛阳顺江而下，他一心想回到他所怀念的长安，而因为种种原因就羁留在夔州了。他就是在白帝城所在的夔州写了这八首诗，其中第二首，说：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因为押韵，所以这个“斜”字我念作xiá。站在夔州的白帝城，你看到四川风景，高层上的一座孤城是夔府孤城，就在夔州的白帝城。“夔府孤城落日斜”，我又在西天送走了今天的落日西斜，而太阳落了，月亮就上来了，天上的星星就出来了。“每依北斗望京华”，因为我不知道哪一天能够回到自己的首都，所以我只能够循着天上北斗的方向。据说北斗的斗柄永远指向北极，虽然北斗在天上一年四季都在旋转，然而这斗柄的方位永远指向北极，那是朝廷之所在。

我与杜甫距离了千百年以上，可是当年我不管是在台湾还是在北美。每当我讲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我真的内心非常感动，因为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够真正回到自己的故国和故乡。所以我后来曾经写过一首诗“天涯常感少陵诗，北斗京华有梦思”，不管我是在台湾还是在北美，对于我而言，我的故乡故国来都是天涯了。所以常常使我感动的就是杜少陵的诗。所谓“兴”说的是内心的一种感发，而这个感发你可以从古人的诗进而想到你今天的处境和感情，所以“导者言古以剀今也”。

所以你学诗，第一，要有一个“兴发感动”的心灵。第二，当你读古人的诗的时候，“古以剀今”，即用古代的诗反映当今的政事。我们即使把“政事”放下来，它依然让我们有如此多的感动。千百年之后，我读了杜甫的诗而感动，而杜甫当年也读诗，说：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是亦吾师。”

他说，我深深知道宋玉的悲哀。宋玉是什么时候的人？宋玉是战国时代屈原的弟子。宋玉与杜甫的相聚也有千百年之久了。那么，宋玉当年在他的文章里写的“摇落”的悲哀，宋玉还说了什么呢？宋玉在他的《九辩》里说过这样的话：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他说，秋天的气色真的使人悲哀，如此萧瑟，如此凄凉。你看那草木在风中摇落，而草木多衰残，“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是摇落而变衰，而“悲秋”就成为了我们中国的一个传统。“悲秋”是什么样的传统？“悲秋”的背后所隐藏的其实是一份非常积极进取的精神。什么是“悲秋”的情绪呢？宋玉是屈原的学生，屈原在《离骚》里写过两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你看到草木的零落，所以你就恐美人之迟暮。这是什么样的悲哀？你看到草木的零落和摇落，你就想到草木是生物，它是有生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虽然不是草木，但是我们与草木有一个共同的地方：我们都是生物，我们都有生命，我们的生命都有衰老，我们的生命都有凋残。所以你就同草木有一个共感。而屈原说“惟草木之零落兮”，你就恐惧于美人的迟暮。美人当然是迟暮，不美的人岂不也一样的迟暮吗？我们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里面其实有一个深意。

为什么说美人的迟暮？屈原的《离骚》里边，“美人”“芳草”都是以喻君子。什么是君子？君子是既有才，而且有志的人。如果有才而无智，或者有志而无才，还都不够资格说是君子。而美人之所以可悲，其实我们可以举例，建安时代，曹氏父子里魏文帝曹丕写过一篇《典论·论文》，他在《典论·论文》里谈到与他同时代的（即建安年间）诗人文士在才能上有什么样的特长。中间就有一句说到一位诗人：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他说应德琏这个人斐然有文采，而且不但有文采，还有著作之意，即他有一个想要著作的理想。这就是我说的，你有才而且你有志，你果然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说德琏这个人不但斐然，有文采，“其才学足以著书”。你只是说，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你根本没有这种才能，你就是白说。既有才又有智，而这样的人没有完成他自己，“良可痛惜”，这才是人类之间最可悲哀，最可惋惜的一件事。

这是“悲秋”的传统，不是一个消极的传统。“悲秋”的传统是恐惧于年命之落空，你岂不应该完成你自己吗？所以陈子昂的《感遇诗》说：

“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你完成了你自己吗？一个有才有志的人，应该如何完成他自己。所以很多人看到中国的诗以为那是悲哀的，其实不然，它的悲哀之中所包含的更深一层的含义是一个积极的含义。

我们现在继续说读诗的作用。像瓦夫纲·伊塞尔（注：德国接受美学家），他就说，阅读是让你的心灵与千百年前的古人相会，你不但与他的心灵相会，与他的心灵相通，而且在与他在相同相会之中，你可以提升你自己，可以使你更进一步地认识你自己，了解你自己，提高了你自己各方面的境界，这正是读书的作用，尤其是读诗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

“导者言古以剀今也”，你读古人的诗，给你这么多的“兴发感动”，如果你会背很多诗，你随时随看到任何一个人物，任何一个风景，遭遇到任何一个遭遇，油然兴起，你心中就有那么多的古人诗句出现。更不用说，如果你要是会作诗，你就能将自己的诗写出来，这是天地之间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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