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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词:尘世之爱不能永存

作者:苗炜

2023-02-06·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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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词:尘世之爱不能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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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前言,我想说三个意思,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起承转合,索性硬生生的分成三段吧。

想象一下,1899年2月3日,这一天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北京城里应该有了过年的气氛,或许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在西城的小羊圈胡同,也就是现在的新街口南大街小杨家胡同,有一位41岁的产妇生下了她第八个孩子,取名庆春。这一家是旗人,汉姓是舒,舒庆春就是老舍的本名。六十多年过去。1966年8月24日,北京新街口豁口西北边的太平湖公园,现在的北京地铁太平湖车辆段,当时是有两片水面的小公园,老舍走到这里,在水边一直坐到入夜。第二天早上,晨练的市民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尸体。这就是老舍的结局。

从1899年2月3日傍晚出生,到1966年8月24日夜辞世,老舍活了67岁。出生的地点和死亡的地点,相距只有几里地,出租车起步价之内就能到。这两个地方都在北京的西北角。扩大一点儿范围,从阜成门到西四,到西安门大街,到景山、鼓楼、德胜门、西直门,再回到阜成门,这就是北京老城的西北部分,老舍作品中的北京地名大多集中在这片区域。这片区域也正是清末正红旗和镶黄旗的驻地,老舍的爸爸就是正红旗下的一个士兵。


写作中的老舍 

再想象一下,1899年4月23日,黎明时分的圣彼得堡。涅瓦河上的冰开始破裂,春天来了,但这个早上的气温还是在零度以下。沿涅瓦河向南,经过枢密院广场,能看到彼得大帝的铜像,再往前走就是大海街,大海街47号是两层楼,佛罗伦萨式的殿宇风格,二楼有一个房间亮着灯,这是个大户人家,姓纳博科夫,几代人都在朝中做官。在1899年4月23日,这家人的媳妇叶连娜产下一名健康的婴儿,取名叫弗拉基米尔。 

老舍和纳博科夫,这两个人的生日差了几十天。这两人有什么关系吗?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老舍出身贫寒,靠人接济才上了小学。纳博科夫生在富贵人家,家里的图书馆藏书上万册。老舍到20岁当了小学教师,开始写作。纳博科夫一家遇到了十月革命,流亡海外,他去了德国,去了英国,后来去了美国。老舍也在英国呆过一段时间,写了《二马》,后来回国,在大学教书,在青岛写出一本小说叫《骆驼祥子》。纳博科夫先写诗,后来写小说,他的作品只在俄罗斯流亡者中有点儿影响。不过他在56岁那年写出的《洛丽塔》大获成功。

这两个人的生活轨迹没有交集。这两个人只在我这个读者心中有交集。

我最早接触老舍的小说是听董行佶播讲的《骆驼祥子》,每天守在收音机前,听祥子丢了车,牵回了骆驼,祥子攒钱想买一辆自己的车。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龙须沟》,看到了《四世同堂》,在剧场里看到《茶馆》,看老舍写文章说,他闭上眼,北京的一切就能在他脑海中浮现,活生生的人就出现,就在他身边说话。老舍所构建的北京对我来说是一个诗性的世界。 

有一年,我去瑞士蒙特勒,在皇宫酒店的顶层逗留了几个小时,纳博科夫最后十来年就生活在这个酒店里。从顶层望出去,能看见湖水和雪山。他在《说吧,记忆》中有这样一段话,“每当我开始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我总是习惯性地立刻从我的爱——从我的心,一个人的温柔的核心——开始,到宇宙极其遥远的点之间画一根半径。我必须要让所有的空间和所有的时间都加入到我的感情中,加入到我的尘世之爱中,为的是减弱它的不能永存。”尘世之爱不能永存,所以要扩大自己的感受。这是纳博科夫的写作手法。


写作中的纳博科夫 

再重复一遍,这两个作家没什么关系。但如果我们把这个世界视为潜在的小说来观察,这两个出生日期只差两个月的作家,却像是一个故事中的两个角色,一个坚守在自己的语言中,用最常见的两三千个汉字写作,另一个掌握多种语言,是伟大的文体家,一个不自觉地要靠近权力,另一个相信文人最好处于流亡之中。他们的交汇之处是在我这个读者心里,我生在北京,却对北京有一种古怪的乡愁。这乡愁有一点儿是老舍给的,也有一点儿来自纳博科夫,我们的爱总会延展出去,画一个很大很大的半径,激发出无限的情感与思绪。文学世界总有东西会漫出我们的现实存在。

以上是第一段。

这两三年,我总会看到一首布莱希特的诗,你可能也看到过——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我在2020年看到有人读这首诗,我在2021年看到有人读这首诗,我在2022年看到有人读这首诗。后来我翻布莱希特的诗集《致后代》,看到他的另一首诗。

总之,他们越是受苦,他们的受苦似乎就越自然。谁会阻止海里的鱼受潮湿?

而受苦人自己也用这种漠不关心对待他们自己,缺乏用善良对待他们自己。

多可怕,人类如此容易忍受现状,不仅忍受陌生人受苦,而且忍受他们自己受苦。

所有那些思考世风如此败坏的人都拒绝呼吁一群人同情另一群人。但是被压迫者对被压迫者的同情是不可或缺的。

那是世界唯一的希望。

这首诗太平实了,然而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却很有力量。 

我还看到许多人感叹过去的美好时代的消逝,他们引述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似乎我们曾经走在一条笔直的通向美好世界的道路上。说实话我对此并不确信,我们在大街上看不到马勒,也不像维也纳人那样喜欢歌剧,我倒是常常想起茨威格另一本书叫《良知对抗暴力》,他在书中说—— 

不管我们如何称呼这样一种始终对立的两极,称呼为宽容与不宽容,自由或管束,个性与划一,良知与暴力,其实都无所谓。这些称呼无非是要表达一种最内心最个人的选择:是人道宽厚重要还是政治事务重要,是通情达理重要还是拘泥于条条框框更重要,是人格重要还是趋炎附势更重要。 

格林在他某一本小说的扉页上有一句题词,大意是说,人的心灵有些地方并不存在,痛苦进入这些地方,使之存在。我以前觉得,文学有一个作用是锻炼人们对痛苦的耐受力,现在也相信这一点。但现实中的痛苦还是更厉害。阿兰·德波顿有一句话说,“一切人生都是艰难的;而其中有些得以实现完美,是对痛苦的态度使然。每一次痛苦都是一个本能的信号,说明有些事不对头,而其孕育的结果是好是坏全赖承受者的智慧和力量。” 这句话太像“人生鸡汤”了。

文辞有强烈的欺骗性,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儿鸡汤,是为了缓解痛苦。这两三年,我们感知到的痛苦比较多,我也不知道文学是否让我们对痛苦有了更强的耐受力。

以上是第二段。 

2020年的春节,我写下《文学体验三十讲》的第一篇,是“纽约兄弟”的草稿,顺手贴出来,有一位读者留言说,她读完《纽约兄弟》之后正好去纽约,她去了中央公园,盯着西面那一排房子和树,用自己近视的右眼体会小说开头那种即将失明的感觉。看到这条留言,我很高兴。詹姆斯•伍德说,有些评论不是分析性的,而是一种充满激情的重新表述,评论家实际上期望的是“视野一致”,“努力让你如我一般看待文本”。我的这些稿子是“聊天”,但也期望某种程度上的“视野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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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文学体验三十讲》,有一个副标题是“陪你度过这时代的晚上”,当时就有做音频课的打算,所以写的也比较口语化。到第二本,题目变成“苗师傅文学人生课”,俗世牧师那个味儿更重了。

这几年,心理按摩有很大的市场,我在一本畅销书上看到一个比喻,说生鸡蛋,摔在地上就碎了,蛋黄蛋清一起飞溅,煮熟的鸡蛋摔在地上不会碎,成熟的东西有弹性。这句话把不太成熟的心智比喻为生鸡蛋,把成熟的心智比喻为熟鸡蛋。如果我对自己的文学品位还有一点儿自信,那就是告诫自己,千万别写出这样句子来,千万别做人生导师。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这些文章对他人的生活全无益处,而是我从根儿上认定,如果我们只关注自己的情绪和心理稳定,不对公共事务发言,也不在更广的人文精神的领域去思考,我们的情绪就总是糟糕,心智也总是不成熟的。这第三本书,我花了很大篇幅去讨论这个问题。

2021年是陀爷诞辰200周年纪念,我想起看了好多次都没能看下去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读了这本书,还做了许多延伸阅读。从个人趣味上来说,我不喜欢陀爷。我想把我那种“不喜欢”说清楚。2022年是《尤利西斯》出版100周年,我想看一遍英文版。大多时候,我们通过译本来读外国小说,但语言的束缚比我们想象的要紧密的多。这两次阅读都不容易,我把阅读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当然有分享的愿望,读书的乐趣和心得应该分享,读书的困惑也值得分享。

我还有一个自私的打算,我是怕有一天我忘了。要是我不把我读过的这些书记下来,不把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就会有点儿茫然。在午后,打开一本书,阳光变得柔和,像撒下一层金粉,将你笼罩在其中,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傍晚,这时你会有点儿茫然。到秋天,树叶落了,树冠上孤零零挂在几个柿子,你抬头看,发觉这一年又快过去了,你会有点儿茫然。到我这个年纪,发觉自己花了三四十年读小说,也会有点儿茫然,好像在虚构的世界里停留的太久了。阅读如同一场游荡,我想留下点儿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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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一本很薄的小说,《彼得·卡门青》,黑塞的作品,其中有一段,主人公早上去爬山,摘了一朵花,要送给女友。我读那本小说的时候,大概十六岁,后来没再读过,情节未必记得准确了,但当时阅读的心绪激荡,似乎还能记起来。那是1980年代,喜欢外国文艺,是一种风气。萨特啊加缪都是非常时髦的名字,我懵懵懂懂的看,知道了几个奇怪的词语——恶心,荒诞,他人即地狱。

我们有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聚在一起看录像,某天晚上,我们看了《铁皮鼓》,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法兰克福有一个“德国电影博物馆”,博物馆里有很多拉洋片的机器,展厅中央有一个柜子,其中的展品是电影《铁皮鼓》的道具,奥斯卡敲的那个红白相间的铁皮鼓。我看到那张鼓的时候,感觉它在我心里敲敲打打从未停息。

最开始的三十讲,我写的挺快,跟人开玩笑说,干脆写到一百篇吧。那时并不觉得有那么多话说,但感觉记忆丰沛,有很多题目会让我去读去写。2022年秋天的时候,真的写完了90篇。还差十篇就到一百了,我想暂时停在这里吧。 

以上是第三段。

好了,就先说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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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

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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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炜,作家,前《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新知》杂志主编。中读音频课《文学体验30讲》《文学的30次夜游》《文学的30种滋味》主讲人,播客《苗师傅·天真与经验》主理人。已出版《让我去那花花世界》《黑夜飞行》《寡人有疾》《面包会有的》《星期天早上的远足》《给大壮的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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