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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似情书的遗书

作者:巫昂

2017-06-08·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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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屋子里的洗衣机突然坏了,一个多月前,从柏林回来,去柏林之前去了巴塞罗那,回家次日,疲惫不堪的我,把半个行李箱的衣服扔到洗衣机,按下了启动键。整个洗衣服的过程地震山摇,但我太累了,没去理它,它摇了一个上午,自己没法停下来,我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帮了它一把。


  打开洗衣桶后,在几乎已经稀烂的衣服堆里,我发现了一堆玻璃碴,原先它是个带嘴儿的古董玻璃瓶,五个欧元在巴塞罗那海边的跳蚤市场淘到的,还有个达利风、呈液体流淌的挂钟,可以耷拉在桌子边上的,它没有破损,但塑料钟面上被玻璃碴划满了划痕;还有一只依旧完好无损的蓝色搪瓷沙拉碗,它奇迹般地裹在衣服当中,现在我还用它吃米饭。

  我扔掉了几乎一半的衣服,剩下的外套成了内衣,内裤呈渔网状。


  这段时间我一个人生活,倒也无伤大雅。


  不久有个叫柚子的女孩搬来跟我同住,我的房子是城乡结合带的农民房,房东在五十平方米的土地上,盖了三层楼,我正好有笔闲钱,一口气付了三层三年的房租。柚子是个脾气很好的天秤女孩,我让她住到我家二楼的客房,楼上相应的位置是我的卧室,一楼则是厨房兼客厅。房子是空心砖盖成的,隔音效果特别差,我们临睡前常常打开窗户聊聊天。


  住到我家一周之后,她发现洗衣机有问题。


  “为什么我每次洗完衣服,总是能在衣服上发现玻璃碎渣?”她问。


  “不奇怪。”于是我把自己奇葩的洗衣史跟她描述了一遍,除了上述的三样东西,我还曾经洗过一双马丁靴,出来后它没有那么坚硬,太阳晒一晒,像西部牛仔的传家宝,穿起来很舒适;还有一整袋巧克力,所有的衣服都变成深色的,我才知道可可粉其实可以作为植物染料;妈妈连续当选三年优秀共产党员得到的纯黄金头钢笔,也被我洗坏了,她很心疼,但这件事促进了她精神上的觉醒,上帝启发她远离政治。


  柚子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她会仔细地检查每一件即将下涡轮内胆的衣服兜儿,她历数了自己多年来洗衣服前,检查衣兜发现的各种东西:手机、钱包,最常见的是面巾纸,父亲写给情人的小便条,弟弟收集的各类餐饮发票,她自己扎头发的橡皮筋,还有男友的遗书。


  柚子的男友写过形形色色的遗书,她给我看了其中几封,有的写在明信片上,从外地寄回来,有的写在一本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上,他的遗书大多写得即兴而深刻,总是这样开头:“我最亲爱的Yoyo”。

  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三年间,这个男人大概写了不下三十封遗书,平均每年十封,每个月接近一封,有时她醒来在枕头边就能看到一封叠成千纸鹤模样的遗书,或者规规矩矩地放在餐桌上,上面压把不锈钢勺,她总是独自一人读到这些信。


  “开头的时候,我总是嚎啕大哭不知所措,忙不迭地给他打电话,电话不接我就疯了似地发短信,发微信,跟他说我爱他,求他回家。”


  “后来渐渐就麻木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吧,我摸到了他的规律,他总是在月底离家出走,临走前写封信留在家里,或者从外地寄个明信片回来。等我求他回来之后,通常在月初,我们和好如初,又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过日子。去燕郊有家餐厅吃烤鸽子,或者去花卉市场买一大堆花回来,直到下个月的月底。摸到这个规律后,我再也不慌了,只需要提前一个礼拜做好心理准备,收到信后,我不再浑身发抖、泪流如注什么的。”


  “发抖管什么用。”


  “是。”


   “快要双十一了,我到时候到京东找看看有没有打五折的洗衣机,几百块钱买台全自动海尔,还挺上算的。”


  “算了吧,还是把我原先房子里的洗衣机搬过来。”柚子提议。


  但她刚在一个新单位上班,整天忙忙碌碌,这一拖就是一个多月,期间我尽量不换洗衣服,她用手洗,洗完的衣服晾在露台上,那里放着我健身用的哑铃,每天晚上举哑铃时间,可以顺道观赏观赏那些粉红小碎花的内裤和布满蕾丝的浅色胸罩,家里新添置了一个女人的新鲜感让我感到欢喜。举完哑铃我有时得帮一家比较大的侦探社整理整理资料,挣点零花钱,那说不定就得把一大堆分尸案的照片摊在客厅地板上,柚子下班回来总是会蹑手蹑脚地进来,躲在后面看一会儿,然后再上楼去。


  看到破碎的眼球或者尸块儿,她从不尖叫。


  终于等到一个周末,柚子不上班,我们计划去搬洗衣机,找了个在八里桥旧货市场帮人家运送旧货的货车司机,另外约了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米高。我们三人的年龄正好呈阶梯状,都属虎,四十岁的我排正中间。米高原先做红酒生意,做疲了,想当个隐居者,余生写写小说,柚子是他的前雇员,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她去了一家做自酿啤酒的小公司,业余时间写写小说,我呢,是加缪的书迷。米高的办公室突然闲置出来了,他花三十年时间养了一棵幸福树,需要有人常常给它浇浇水,我们三人打算成立一家叫做“九故事”的写作中心,最里边的一个方形小开间,兼作我的调查事务所。


  我们联系的货车司机为了省钱,不肯走高速,大家商议两辆车分头去往柚子以前的住处,位于在北京东北郊外的高教区。米高开着他的老款路虎,我跟柚子坐在后排,我穿着我被水洗过的软塌塌的马丁靴,腿特别长的柚子穿着她崭新的UGG,我们把四只脚架在车中间的置物扶手上,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配备不过如此。米高并非单身汉,他结婚的次数跟世界大战一致,两次,似乎正打算再结一次,除了对象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们是三个稀里糊涂的单身汉,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像打算开创个永无不良记录的家族企业,这种亲切而无所谓的氛围弥漫在车厢内,那段时间我对自己的一切厌恶之极,但一旦跟他们俩聚到一起,这种对自己的不满情绪就会缓和很多。


  “柚子,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有?”米高慢悠悠把控着方向盘,他好像永远只会右转弯,而且一心不能两用,开车的时候不能抽烟,也不能接手机,两只手必须始终搁在方向盘上。


  “好多了,跟以千计住在一起很疗伤,异性合租真是不错,中介打电话来很多次,说最近房价跌得厉害,出不了手,但以千计从不催我出那份房租。”


  “别紧张,没打算管你要过。”我插话。


  “看来我没介绍错,你这时候需要一个男人,给你补充补充阳气,最好不是男朋友。”


  我们没来由地一起高声大笑,就缺一起合唱一首雄赳赳气昂昂的进行曲,那天的天气好得不得了,北京经过约莫一周的雾霾,一阵大风刮完后,突然转晴,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每个建筑物、每条马路,每辆车和每个行人身上。

  除了洗衣机,柚子还计划把她的小自行车、画架和一只台式机搬到我们的屋里去。


  不到两个月的同居生活,让我们有一种打算在一起过一辈子的默契,在共同生活中,我渐渐喜欢上了柚子这个人,我说的是这个人,不因为她的性别,也不特指她的性格,不针对她的身体,或者过往。我渐渐向她敞开心扉,关于我的性别,性格,身体和过往。她听完了倒也没有惊慌失措,我的性取向是人见人爱的异性恋,营生是帮人破财免灾的私家侦探,脾气虽然古怪但笑声算是爽朗好听,身材没有走形,还喜欢穿二手皮夹克。遇到个把有钱的客户,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偶尔地,对方还会请我去趟外国,比如柏林和巴塞罗那,长长见识。


  人的潜意识是很可怕的,有一个晚上,我梦到卧室的地板坍塌,一种消解性很强的硫酸腐蚀了混凝土地面,也腐蚀了床腿和床板,以及席梦思,除了我的身体,它像那只蓝色搪瓷沙拉碗一样完好无损,渐渐下降到下一楼层,整个过程如梦如幻,始终有一种跟沙拉碗同一色系的深灰蓝笼罩着这一毫无道理可言的情景,我的眼睛睁开了,脑袋慢慢地转向下方,但身体动弹不得。


  柚子正躺在她一米五乘以两米的小双人床上,我感觉自己像正在降落的小飞行器,靠近了月球表面,她是月球上仅存的生物体,一种既非爱情也非友情的复杂情绪控制了我,在梦里,我悲伤得几乎要哭出来,又有蠢蠢欲动的冲动。


  在梦中,我跟她接了吻,也完成了交欢的全过程,她的身体绵软而伤感,在近乎真空的条件下,腰部肌肉无需用力,出出进进的征服感不是太强,但最后那一刻是真的,我高喊了一声醒了过来,浑身大汗淋漓,皮肤上密布了晶莹剔透的汗滴。真是太色情了,第二天吃早饭见到她,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问她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她说自己睡得很死,很沉,是近半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犹豫了十分钟后,乘着她在洗水池前忙着洗碗,我告诉了她我昨晚做的梦,算是春梦,但是又很奇幻,她听了后没有生气,也没有过度害羞,她只是继续把碗洗碗,晾在一旁,然后去上班了。当天晚上,我去敲她的房门,发现门没有锁,门也许从来没有真的锁过,我也没有去敲过,我们做了比梦真实、但是欣快度降低了至少两个等级的事。


  事后她在我怀里默默流泪,所有的眼泪最后汇集在我锁骨上方形成的凹槽内,我给她说了我小时候遇到过的一个变态大叔,大叔摸过我的屁股,还试图给我普及一些男男方面的情感知识,我以一百米冲刺的速度离开了他,跑回家,扑倒在自己床上,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就像你现在这样,全家人没人发现我哭过。”我说,然后她停止了抽泣,我回到自己房间,偷偷喝了半瓶酒,平复了心情。这个小时候的故事我自己修改过若干版本,以至于完全记不清原版是什么,大叔有时长得英俊有时略显猥琐,他到底是梦中人还是我父亲的同事,我也无从追溯。


  这是一个谜。


   我们没有告诉米高我和柚子的关系进展得如此迅猛,怕他难过,上面说了,他正在物色第三个结婚对象,始终没有着落,他经常跟我说:世上的女人真是不可捉摸,她们的脑子一定是丝瓜藤做成的,我每每同意。我们应该在他的终身大事有点眉目之后,再向他宣布我和柚子的终身大事,这才是朋友之道。


  那个晚上之后,我再也没去敲柚子的门,但每天早上醒来我还是会乘着一起吃早饭,给她说我做的梦。有一天,我以说梦的形式,跟她描述了我和她和米高一起生活的情景:“你躺在中间,我们俩躺在两侧,我说了一个笑话,你们哈哈大笑,然后转过头来一起看着我,四只眼睛亮晶晶的,大小一样,亮度一样,还有四双耳朵,你们的头发混在一起,全部都毛茸茸热乎乎地炸开,那种感觉好亲切,我觉得自己在世上拥有了两个最亲的亲人,你懂我意思吗?”


  “我懂的,是很温馨。”


  “如果有一天你怀孕了,但是我们俩都发誓没有碰过你,然后你说,你怀的是同事的孩子,然后我们俩一致决定让你生下来,一起抚养他长大成人,我们四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怀上同事的孩子?”


  “只是举个例子,也许是网友的,或者在尼泊尔或者印度遇到的漂亮的藏族男孩。”


  “我年假有限,去不了尼泊尔或印度。”


  “也只是举个例子,云南甚至山东也是一样的,山东青岛。”


  “我已经是山东人了,我不想再找个山东人。”她皱起了眉,很发愁的样子。


  她坐在对面,像个刚认识了不到五秒钟的陌生人,我透视到了她颅骨底下的丝瓜藤,用使用IPAD的手势放大细节,每根藤里边仿佛还有血液在汩汩前行,于是我闭了嘴。


  丝瓜藤这个比喻真是精妙绝伦,我也算是很喜欢米高,他性情柔软,动作迟缓,总是穿着过时两三年的绒布格子衬衫,即便在寻常的地心吸引力下,也像生活在太空舱中。我们是通过一个案子结识的,他怀疑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死得不明不白,我前后帮他调查了四五个月,没找到除了她车祸死亡之外的任何一点可疑线索,他释怀了,这个事件的后遗症是他开车变得小心翼翼,数度想要作废掉自己的驾驶证。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莫逆之交,要不是他总是惦记着再婚,我觉得我和他也可以生活在一起,也可能建立起一种终身厮守的密切关系。有一阵子我们见面特别频繁,在一起喝酒喝到两人叠着睡,不知道为什么,多数时候我被他压在下面,他掰住我的脑袋像试图启动一只有百年以上历史的锈迹斑斑的螺旋桨。


  通往柚子以前的家的路,都是新修的柏油大马路,八个车道,因为路修得太快,路灯和绿化树的配套设施都没跟上,两边光秃秃的,有些人行道的地砖都还没铺好,地砖竖着放在那里,让人忍不住想跑过去按平它,让泥地不要露出分毫。


  米高讲了一个小故事,我也讲了一个短小的故事,最后柚子讲了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时间就这么打发掉了,车子在高德导航的指引下到达小区,从中心大花坛右拐停在单元房跟前。柚子给货车司机打了电话,他果然还没到,我们决定上楼先收拾收拾,一边等他。

  这个楼有电梯,电梯悬浮的能力与其他地方无异,我们三人在电梯内默默无语,盯着数字显示屏到十五楼,十五楼叮地到了,我和米高走在前面,柚子走在最后,她动作慢到几乎被电梯门夹住。车


  “1502。”她说。


  右手边,门上倒也没有像人类离开五百年后一样长满了藤蔓植物和青苔,米高从柚子手里接过钥匙,他开门的时候,夹在门缝里的小广告名片纷纷往下落,门后没有如期刮来一阵旋风,更没有半个拳头大的蜘蛛掉下来,屋里安静而燥热,客厅朝南,阳光从阳台密封改造的落地窗直射进来。


  我们走了进去,柚子去往厨房开窗,厨房的墙面涂成孔雀蓝,橱柜一律是米白的,大概想要地中海的效果,客厅墙面没有那么蓝,是亚光的浅蓝,特别浅,浅到肉眼难以辨识,米高一进屋就到处找烟灰缸,这个家新到来不及添置烟灰缸,他只好用一只花盆替代。


  他憋坏了,我们两人坐到沙发那儿开始抽烟,烟雾缭绕当中,我们没有高声谈笑。


  柚子给我们一人一只美军越战纪念版的打火机,从玄关柜的抽屉里取出来的。


  “他收藏打火机,不过现在没什么用了,你们拿去用吧。”


   在客厅沙发上就看得到书房,柚子去书房找书,她想要找到旧版的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她记得那本书是王佐良翻译的,比时下上海译文窗帘布版的要译得好,但打开的几个纸箱都没有。书房满地摆着没有拆封的纸箱,纸箱内不是书就是生活杂物,她打开其中做了标示的一个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纸,拿到客厅给我看。

  “我最亲爱的Yoyo。”第一张纸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去往书房,坐在飘窗上读了几封信,他的字写得相当不错,但字体每每向右下斜,过了一会儿米高也过来了,我递给他我读过的那些信,他只是看了一眼,说:“小莫,这些东西收起来,最好买个保险箱锁起来,不要没事就看,别再沉溺在这种情绪里面。”


  很奇怪,这些信全部都是情书的口吻,只是最后一段会表示我打算永远告别这个世界,或者我要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署名基本上都是“你的S.S”,像两只宜家买的挂钩。


  “最后那个月,他没有留下任何信,我真的以为他只是去楼下那家包子铺买几个包子。”


  我们不知如何作答,我和米高一起去往卫生间外的小空间,研究如何卸下洗衣机,货车司机已经进入小区,马上就要上楼了。画架、自行车、台式机,还有过冬的羽绒服和厚靴子,她都找齐了,排队放在门外,司机上来后,我们开始陆续往下搬东西。


  柚子没有带走任何一封信,她像之前一样,锁好了书房门。


  米高跟货车司机走一趟电梯,他们主要搬洗衣机,我和柚子搬杂物。她靠在电梯一角,看起来疲惫又低落,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看了我一眼,眼眶没有红,只是带了一点红血丝。


  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比方:“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


  这明摆着会是句谎言,我太了解我自己了,从来不会对任何女人太好,她们如果要从我这里得到爱,最后一定会失望透顶,我给过女人最好的东西就是婚姻和一个孩子,然后让她黯然留在东瀛,独自带大孩子。电梯一层层下行,每多降一层我感到更轻松,按照我的天性,电梯门一开,我就会抓起她的手飞奔,奔往不管鸟巢还是丰台区体育馆那样场面恢弘、令人忘忧的建筑物,但是不行,电梯里堆满了需要我们一件件搬出去的东西。


  “你刚才提到包子铺,这附近有卖包子的小店儿?”我问她。


  “是啊,最好吃的是粉丝肉末馅儿的。”


  “不如我们买一些带回去,这样晚饭可以吃包子,再煮些小米粥,让米高今晚别走了,住在咱家。”


  “咱家?”


  “说错了,我家。”


  电梯门在她的说话之前开开了,我拿起画架向外走,走向白茫茫如雪天一样的刺眼、空旷之地。


2014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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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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