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我们出门走走吧。旅行作家、剑桥学者罗伯特·麦克法伦说，“耐心地行走，是对内心的勘察”。本周分享一则麦克法伦的行走故事，出自“行走文学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古道》。

古道由众人日复一日踩踏出来，是人们在大地上留下印记的方式，建构着人类与大地间最亲密、最具诗意的关系。年轻时一心渴望登顶、踏上未知之境的罗伯特·麦克法伦，随着阅历的增长更满足于常走的老路，在一步接一步的耐心中，在双脚触到大地“绒毛”的强烈感受下，新的认知油然而生：行走是向内的勘察，而我们穿行其间的道路，又微妙地塑造着我们。

著名历史学者罗新称赞罗伯特·麦克法伦是当今最著名的旅行写作、自然写作作家之一，考虑到他的学院派背景，他对野外的痴迷似乎与他在图书馆的探险出人意料地无缝对接。以下文字摘自《古道》中的一篇《寻踪》，记录了麦克法伦在冰雪世界中漫步的过程中被各种动物留下的印记吸引，他一路沿着踪迹走，看它们到底会把他带去何方。

两天就到冬至了，岁序更新。一整天都很冷，城市和乡野都感觉停滞了。零下五度，寒意压着土地。乌云间裹着将落的雪。郊外，学校已经放假，众人四散而归，人行道变成溜冰场，道路上覆盖着黑乎乎的雪。太阳划着浅浅的弧线横贯天空。就在夜幕降临前，雪落下来了—一猛下了五个小时，每小时一英寸。

那晚，我坐在写字台边，试图写点东西，但天气将我的心绪打乱了。我不断地停下笔，站起来，朝窗户外张望。雪在街灯那圆锥形橙红色光带里落下来，大片的雪花似炉火里的火星一般闪准。

雪停了，大约八点钟。一个小时后，我出门了，揣着一瓶用来暖身的威士忌。我沿着小街走了有半英里，没有灯。雪上没有人走过，很干净。房屋渐渐稀少起来。有几扇窗户没有落窗帘：家人们在嬉戏休息，透射出电视屏幕的光亮和叽叽喳喳的对白。吸人鼻子里的寒气犹如一根钢丝。星星点点，月色如水，遍地银灰。

在城郊的最南端，最末一根灯柱旁是一堵山楂树篱笆墙，就在灯柱跟前的树篱笆上有个洞，穿过去，是一条朴实的乡间小路。

我顺着那条乡间小路朝前走，向东、向南、向东，直走到一座修长的白垩土小山项上。黑暗中，它看似鲸鱼的背脊。北边是城市的灯火，还有高塔和起重机上不断闪烁的、警示飞机的红灯。干燥的雪在脚下嘎吱作啊。一只狐狸一溜小跑穿过田地，跑向我的西边。月光非常明亮，一切都拉出了线条分明的阴影：白底黑影，鲜明如同木刻一般。山茱萸的枝条在小路上投下形似斑马的阴影，而山植则投下一组网格。树木上堆着积雪，都有一英寸甚至更厚，犹如一道道花边。雪让一切都超越自己，而月光让一切都复刻自己。

这条小路很可能是我这辈子走过次数最多的路了。路很年轻；也许不过五十岁，不会再老了。她东边的篱笆主要是山植树，差不多八英尺高；她西边的篱笆是幼小一些的黑李树，山楂树、榛树和山茱萸。通常意义上说，这小路谈不上漂亮，但是她身上有一种隐秘感，两边都有篱笆墙侍护着，在田野与道路之间坦然平静地延伸，这让我很喜欢。夏天里，我曾看见一小群金翅雀如一片卷云般从起绒草上升起来，在我的前方盘旋着落下，刚好退出一段让我够不着的距离。

那天夜间，小路形似一条灰黯、布满雪的小巷。我顺着那巷子，穿过泥地，走上白垩土地，来到鲸背山的一片陡峭斜坡上的山毛榉林。在山毛榉林的另一头，我低头穿过一个布满常春藤的豁口，于是，那片四十公顷的田野在我面前豁然铺展开来。

初看，那田野完美无瑕；一片冰雪世界。于是我迈步穿过它，渐渐看到那些标记。雪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鸟兽的脚印——记录了雪停之后的成百上千次旅行。其中有整齐的鹿的脚印，有像箭头一样指引方向的松鸡的脚印，还有野兔的脚印。各式各样的脚印从我面前打了个弯穿过田野，消失在阴影里或禽笆墙边。月光斜斜地照着，使近处各种脚印更加暗黑，似满溢的墨池。在这些痕迹之上，我印上了自己的脚印。

雪地里的一切都分外清晰易懂。每一行脚印都似一个故事，可以倒着读解出来，是一系列对刚刚发生的一切的影射。我发现了一行狐狸脚印，其中不断有被狐狸尾巴扫过的地方，仿佛是在擦除自己的行踪。我发现了一组在我看来是雉鸡助跑起飞的痕迹：向上腾空的地方是沟状的脚印，在脚印两边每隔一段留有翅膀击地的痕迹，越来越轻，最后一起消失了。

我选择去跟踪鹿的脚印，它们在田野一角突然来了个急转弯。脚印穿过一道黑李树篱笆，我跟着它们磕磕绊绊地前进，于是一幅超现实的乡村景象展开在面前。

在我的北面，一片开阔地柔和地铺展开来，沿着山坡陡然向下，有三百码左右。我的南面是一片坡地，白雪皑皑的大土丘中间貌似是个精巧的小湖，湖中心插着一根旗杆。四周是一簇簇的山毛榉和一丛丛的松树，地上是各种突然的落差和偶然的图画，圆溜溜的山头，以及条条的峡谷。

我朝小湖走过去，走到湖面上，坐在旗杆边，掏出威士忌喝了一又。因为黑暗而删减去了高尔夫球手，因为落雪和月光而变幻，这座本郡最高档的高尔夫球场变成了一个奇异的乡野王国。我一边咕哝着，装模作样地向这家高尔夫俱乐部会员表示抱歉，一边离开一号果岭，探访起球道来。我直接沿着平坦的球道中央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一路上影子也未被扭曲地伴着我。沙坑里的积雪齐到小腿肚那么深，均匀细密。在五号果岭上，我仰面躺了下来，看着星移斗转。

球道上的兽类脚印多半是野兔留下的。你要是看过雪地里野兔的脚印，你就会知道，它们很像是万圣节里鬼的面具，或者是爱德华•蒙克(EdvardMunch)《嚎叫》(TheScream)里的人脸：两只后脚印横向分开，画出拉长了的一双眼睛，两只脚印之间沿着一条稍稍偏离的线断开的是两只前脚，构成鼻子和椭圆形的嘴巴。雪地里，成千上万个这样的面孔盯着我看。

公路上，偶尔有西行车辆的灯光形似长长的黄色光带。在第十二个球道上，有个又大又黑的东西从树上跑向灌木丛：像是一只狼，但一定是鹿或者狐狸，将无端的恐惧刺入我的手背。

在球道的远端，我跟随野兔的脚印穿过另一道黑李树禽笆，来到沿着低矮的白垩土山丘绵延数英里的罗马古道。这条道在雪中显得非常壮观——白色的路线引得眼睛往两头看得很远——我沿着东南方向走了下去。路两边篱笆的后面可以看到广袤的田野，将一片片冰冷的灰色月光反射回来。一株高大的白蜡树上有只鸟儿扑棱，震得雪在我前面的路上落下来，像早期电影里的雪花点似的。

路程拉长得有点怪，或者是时间被压缩了，因为我似乎已经走了有数英里路或者有好几个钟头，才终于来到了一个我认识的地点，罗马古道和一条宽阔山毛榉林荫大道的末端在此交会。我走上林萌大道，绕过一个庞大的铁器时代的环形要塞，穿过一条公路，然后进入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一直延伸到一个白色山丘顶上，峰顶海拔高度二百五十英尺。到处是薪炭林，嘴里是一股锡合金的味道。

山丘顶上，月亮下面，靠着一座青铜时代古墓的遗址，我坐在雪地里，又喝了一又威士忌。回望着那条我踩出来的一直通向这个山头的脚印。在西北方是数十条别种动物的脚印，向远处的山下延伸。我选取其中的一条，沿着它走，跟着这些脚印，看看它们到底会通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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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麦克法伦的徒步哲学导览，踏上古道，让我们重新学会走路的艺术。朝圣路，海之路，末日之路……12条通往未知和奇遇的路，解读隐匿于大地的歌谣、符号和秘密。《纽约时报》称，麦克法伦的思维在地质学、考古学、动物学、植物学、建筑学、艺术、文学中漫游，每到一处都能发现微小的惊喜。《古道》让人想起W. G. 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又具备一份独有的身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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