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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么美

作者:巫昂

2017-06-28·阅读时长2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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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长沙长途汽车站冰冷的站台上,瑟瑟发抖。这是一月底,刚过完春节,我从湘西吉首搭汽车来到长沙,来长沙的目的为何,完全没有想明白。春节后的雨夹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不拉几的味道,那味道来自腌酸萝卜,染红的萝卜腌着当零嘴儿吃。

  长沙可见的只有朋友米高,没见过面,这年头,打过电话,发过email,却从未见过的人,数不胜数。我前两天在围脖上给他发了私信,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如此便接上了头。在某个场合听人说起过他的过去:在长沙创办过一间出租车公司,旗下有一百多辆桑塔纳,自己也开了一辆打发日子,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厌烦了,将车行转手,开了个小书店,专门卖那种一年只能卖一两本的冷僻书。书店名叫“摩西,把房梁抬高!”,塞林格先生会从深深的地下,发出一声冷笑。

  他把书店开在一家国际青年旅馆的斜对面,每天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穷开心的大学生,坐在地上哗哗哗翻书,未必读进去了,也未必买。书店的店门不算大,门口支着一杆半旧不旧的户外篷布伞,底下有只木头圆桌,两把破椅子,椅子已经快要垮了,坐在上面你都不敢大喘气。他正把后院扩张成夜间酒吧,所以延伸盖出去的地方,放了桌椅,还有一些温室里的大丛植物,滴水观音、芭蕉和天堂鸟之类,在一角点了个电炉子,上面盖着军用毛毯。

  一个电话过去,他把我从车站接到了书店,请我坐在电炉边上,在膝盖上盖上毛毯,给我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绿茶。

  “你来长沙,有什么安排?”等我喝了一口茶,食道被烫得一哆嗦,他问我。

  “不知道,我又不是领导,能有什么安排。”

  “就是想去哪里逛逛,想吃点儿什么,有什么想法?”

  “完全没想法,呆一天算一天吧。”我老老实实回答,我已经打算住在斜对面那家青年旅馆,找个六人间或八人间的床位,上铺,即便闻到脚臭那也略微淡一点,至于半夜的鼾声,可以用耳朵塞卫生纸的办法减弱。

  在山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对城里生活完全不适应,听到汽车喇叭声心脏就狂跳,我住在一位老朋友家,他们选择了在山里隐居的生活,我是去投奔他们去的。此前我每天在北京的小出租屋里,看着窗前的电线杆子,想象着把电线缠在脖子上,一了百了的快感。那种生活自回国之后,过了一年半。

  我爬山涉水去找老朋友,他们正在垦荒,要把附近的一片山地变成茶园,住在他们家的阁楼里,住下的当天夜里,山上就下雪了,雪静静地落在田地里,那未来茶园的轮廓,具体又真实。我躺在那张小床上,觉得躺得毫无道理,如果躺着意味着不用起床小便,也不用下楼吃饭,那会简单一点。我当时的心情跟木乃伊一样,心理上缠了那么厚的纱布,内脏已经掏空,老二切割下来垫在后脑勺下,过去生活的困扰还在。

  我刚刚三十八岁,一月二日的生日刚过,但一事无成,脑子里有很多念头,可以说,我是念头加工厂,一个又一个念头每一分每一秒,从大脑深处那个泉眼里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以前我挺享受这种念头涌出感的,觉得自己活着,在新陈代谢,最妙的部分就是念头还在涌出,岩浆一样涌出,永远不会停产的念头。

  “离婚了?丢工作了?这么垂头丧气的。”米高问。

  我没说话。

  “快别发愁了,马上过来一个女孩,我们湖南最漂亮的,保证你见过之后解千愁。”

  米高打起了电话,半个小时后,她从远处走过来,她那么美,不用看脸上的细节,仅仅是从远处走过来的姿态,跟模糊不清的身体线条,足够作为判断依据。

  “这是大牙。”米高介绍说,她笑着跟我打招呼,像一艘白帆船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自湖上缓缓行过。

  “大牙?这么好看的女孩叫这个名字,很奇怪。”

  “看!”她居然张开嘴,让我看她的牙齿,两整排雪白的牙,以前说跟贝母一个样,她的也不例外:“你不觉得大?”

  说实话,只是门牙略微比常人的大一点点,但以她的样貌,配上细密精美的牙,未免过分完美,上帝太不公平,普通人会在她出门的路上撒图钉的。

  “这是以千计,”米高转而介绍我:“他是…嗨,让他自己说吧,我都说不清楚。”

  “为什么说不清楚?”

  “一句话说不清楚。”我其实是想慢慢告诉她。

  “国安的?造手榴弹的?印钞厂?”她问。

  “都不是,天太冷,你干嘛不坐下。”

  只有我跟她坐下了,我们在一张四方桌下,围着军用毯,上面带两条暗红的线,我跟她的膝盖在毯子下几乎紧挨着,米高去收银台帮一位买书的客人结账。

  她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不算很大,但形态动人,眼间距尤其恰到好处。看人的时候,仿佛耗费了她的半条命,那么用力那么投入,男人看到这样的眼神,除了立刻爱上她,也没别的办法。她像看着一只远古生物一样看着我,我不修边幅,不按时理发不按时吃早饭,就那么把所有对生活的报复,结结实实地落回到自己身上,看起来当然古怪。那胡茬、乱发和军绿色破羽绒服,搭配在一起好像漏雨的老屋,里面种着大蒜和葱,我估计她在想:这个人从哪里来的?干过些什么?来干嘛?

  “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她继续盯着我看,重点落在右边脸颊靠上面一点的地方,那块肌肉长期不用,僵直板正,在她的盯视下,这里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

  “说起来很罗嗦,简单说吧,我曾经是个私家侦探。”

  “哇!”她果不其然掩住了嘴。

  “不过现在不做了,那时候我在日本留学,学了法律,毕业后工作了一段时间,相当于片警的岗位,受不了束缚,从人堆里脱身,自己开了家侦探社,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部电话,自己到闹市区分发名片,就那么干起来了。”

  “太刺激了,一定有很多刺激的事。”

  我看着她,她脸上的明暗分布比例实在特别,三分之二是蕨类植物,三分之一是风信子。

  “我主要接刑事案,所以分发名片基本上就是充充门面,过路人哪有那么多被杀的亲戚朋友。都是些死人尸检之类的事,开头的时候确实觉得刺激,时间长了,跟做小时工差不多。过去,勘察现场,跟警察一样戴着白手套,用我自己的方式分析分析对手。按小时收费,所以有时候故意磨磨蹭蹭,回家也是上网看电视,无聊得很。”

  “说一件你印象最深刻的案子。”

  “最?没有,都很平淡无奇,得罪人了,被杀了,杀完了直直地躺在公寓地上,有的血流了一地,有的连血都不出,那些扎不出血的人生前估计相当压抑。”

  我没告诉她其中有一个犯罪现场是过了半年才被发现的,进去的时候,恨不得草都长起来了,冰箱里也跟野外一样壮观,马桶里浓缩了半个银河系,打开卫生间的门,人马座先忍不住往外奔。主人死了,家里一片荒芜,连养的一只猫,也饿死在窗台上,匍匐的姿势清晰可辨。

  “你做了多长时间侦探,为什么不做了。”

  “十年,还是十一年。犯了事儿了,被吊销执照了。”

  “为什么,什么事?”

  “莫名其妙的事,我都说不清楚。”这次,我是看着她的嘴唇说的,想象它的柔软,用龟头轻抵双唇的舒适感。

  “真是可惜。”

  “是。”

  “在国内不能干这个了吧。”

  “不一定,不过不能做刑事案,都是一些帮大奶抓二奶的鸡零狗碎的活儿,不干也罢,每天盯在人家家门口,等着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的滋味实在狼狈。别说我了,你呢?你做什么的。”

  “我?我还是学生,还没毕业呢。”

  “好小,让人羡慕。这是句客套话。”

  “也快毕业了,学的调酒,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现在的好工作都藏在大楼里,可是我一点不想去大楼求职,楼里走出来的人,再年轻也显老。”

  好在她认识米高,米高店里也有咖啡卖,他打算晚间增加鸡尾酒,这样陆陆续续会有一些常客夜里来这里喝点什么。

  “说到酒,我就喜欢伏特加。”我说。

  “外国的二锅头。”

  “话虽如此,我还是喜欢伏特加,什么也不加,最多加点冰。”

  “我认识的有个人喜欢二锅头,一次喝二两,一点儿品味都没有。”

  “北京人?是男朋友吧。”

  “河北的,但已经分手了,不重要了。”

  “那你现在孤身一人?”

  “这个词儿听起来好凄凉啊,”她忍不住大笑:“你再说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哦哦,对不起。”

  但我瞥见她的眼泪已经迫不及待地掉出来了,自前妻莫莉之后,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会如此迅速地由常态转向伤感的女孩。她扭过头去,用手擦眼泪。我有些不知所措,到处张望着找纸巾,该死的米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没事。”过后她将米高倒给她的橙汁一口气喝光,情绪也和缓了下来。

  “是初恋吧?初恋都是这样的。”

  “我是狮子,他是天秤,天生不搭。”

  对于星座什么的,我从来都半信半疑,比方说,我是摩羯,莫莉是水瓶,我们的生日在一月份的头和尾,我们也曾好到恨不能套到一个套子里,喝水刷牙全用一个杯子,到头来还不是好聚坏散,分手分得跟个悬疑案似的。

  “感情这种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可以重新再来,世上有的是人,特别是男人。”

  “陈词滥调。”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死人,对活人的事儿,反倒懂得比你多,信不信?”

  “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请举个例子。”

  “不能说,至少不能告诉你,别忘了你是个侦探,比警察还卧底,还阴险。”

  “你又不是杀人犯,你用不着怕我。”

  我转而看她的耳垂,那么精巧的耳垂,没有打耳洞,上面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小绒毛,可以想见用舌尖轻舔的触感。跟一个新认识的姑娘睡觉,和跟她共度一生是两回事,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前者,前者无疑要简单得多。是啊,我只是太久没跟女人睡觉,身体里关着的小野兽蠢蠢欲动,它在磨爪子,它撼动铁栏杆的力气超过了我的想象。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们一起喝她调制的鸡尾酒,米高也想借此了解她的专业水准,但他耳语跟我说:“我只是看看她的架势酷不酷,看起来是不是帅,至于酒调得好不好什么的,我是一窍不通,这些酒啊酒具啊,也都是她带着我买回来的。”

  “你们俩开家夫妻店,不是更好?”我说。

  “别吓我了,我算是被小姑娘整怕了,发神经起来,屋顶都要掀翻。现在呢,我只想找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会过日子,喜欢平平静静的生活,呼天抢地的恋爱,留给你来谈。”

  她先给我调了杯“螺丝刀”,橙汁加伏特加,被橙汁一搅和,伏特加变得甜腻了,我喝得很不解。我要求另外来一杯纯伏特加洗洗舌头,她依计而行。

  “鸡尾酒的由来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说法,知道为什么嘛?”

  “不知道。”她一边忙一边回答。

  “每个地方,每家老酒馆,都希望自己的祖上发明了鸡尾酒,人们到当地来,就可以大言不惭地介绍说:‘我们是鸡尾酒的故乡,你来这里喝到的,是最正宗的鸡尾酒!’其实鸡尾酒哪有什么正宗不正宗,怎么混怎么来咯。”

  “还真是,我经常把一些奇怪的东西混在一起,经常被老师打手背。”

  “也就是她的前男友。”米高插了句嘴。

  “我最喜欢的一款鸡尾酒名字叫做‘撞墙的哈维’,其实就是在‘螺丝刀’的基础上加了几滴加利安诺利口酒,我自己乱加几滴别的,分别调制成新款,随便起名,诸如‘频繁上厕所的哈维’,‘抽风的哈维’,‘放屁的哈维’什么的,考试也不例外,不及格是常事。”

  我们忍不住大笑,之后,我们开始喝她的各种创作,酸甜辣一概试过,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她告诉我有些酒,适合吃肉的时候吃,有了对味的酒,吃生肉也不怕,酒的热烈会捂住肉的生腥,肉要慢条丝缕地吃,酒也不要急着喝,我从来无肉不欢,心想找个机会约她去吃烤肉。米高也喝多了,开始说出租车界的怪事,诸如有个司机载到鬼,还比如郊外有个地名,你永远不要去,听得人毛骨悚然。

  那个清晨五点半,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她背对着我,还在安睡,青年旅馆的单人间墙壁很单薄,为了带她回来,我当然放弃了住更省钱的六人间或八人间。隔壁的鼾声听起来触目惊心的。枕头上还有她眼泪濡湿的痕迹,昨晚我们做完,我安抚了小野兽,它好几个月来终于睡下了,身体内的空房间一片寂静,有了阳光斜照的幻象。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哭了很长时间,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池塘落松果一般,我知道跟我无关,从头到尾都跟我没关系。

  只是她的背,那么好看。

  我以避免爱上她的心情,在朦胧当中,看着她的背,想象跟它长期接触可能带来的厌倦感。她那么美,即便脱光了衣服还是美轮美奂,毫无瑕疵。

  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最容易经不起推敲的其实是腋下跟膝盖,一个真正的美人,这两个地方一定不能难看,她呢,恰恰是这两个地方最为精巧,造物主把她这个小雕塑雕造得如此动人魂魄,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躺在我床上,背对着我深睡?我不敢相信他心肠那么好。

  早上九点,她起身走了,没有洗漱,也没有跟我多聊一句,五分钟穿好衣服,带好该带走的东西,就走了,轻轻地带上门,我在睡意朦胧中微微睁眼看着她,正好她也扭头看了我一样,意味深长的一眼,但我来不及深究其中的意思,她就消失了,楼梯上传来她下楼的脚步声,也是很轻,用了一只猫的力气在走路。

  此后,我一口气睡到下午四点,饿到不行才起来找吃的。那家旅馆只需交二十块钱就可以跟工作人员在食堂搭伙,但得等到六点半才有饭吃,我坐在大堂的铁炉子看电视,打发饭前的这段时间。

  很多年的习惯让我特别留意新闻里的凶杀案,各个频道搜索了一通。倒是在本地新闻里发现了一个,有人在大学区被杀,新闻里面并太多的特写细节,有的话我简直要谢天谢地,只需要给我一个画面,我就能记住所有的细节,对于案件的来龙去脉大概有个印象。死者是个清晨起来晨跑的男人,他卧倒在草丛里,从身上盖的布,隐约的身体轮廓,可以猜测到他是仰面卧下的,要嘛是后脑勺和后背受袭,要嘛是凶手刻意要掩盖他脸上的什么。

  铁炉子上放着一包带壳的炒花生米,旅舍过路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随意吃,说是给住店的客人任意吃的零嘴,于是我剥开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咀嚼,这时候要是来杯酒?说到酒,我昨天喝得太多,太猛,此刻脑袋还昏昏沉沉的。鸡尾酒是一种娘炮的酒,如果不是为了引诱她睡一觉,我也不用喝那么多,那么急。

  “这附近都是大学区吗?”我问工作人员,一个随便坐在我边上,也一起剥花生吃的小眼睛年轻女孩,看样子是个短期帮忙的义工。

  “是啊,好几间长沙的重要大学都在这里,湖南师范大学,湖南大学什么的,知道岳麓书院吗?也在附近,你不去参观参观,我们出租自行车的,一天只需要十块钱。”

  我摇摇头,凡是需要门票的地方我都不去,不需要门票的地方,又有何游览价值?

  “那么,大学区是个治安很乱的地方?抢劫杀人这些事经常发生?”

  “也不见得吧,也就是最近,其实我才来了两个礼拜,上个礼拜也有个人死了,死在学校的游泳池边上。”

  “淹死的?可是大冬天的他为什么要去游泳?”

  “就说嘛,大冬天的,游泳池也不开放,游泳池里压根就没有水,都放掉水,用消毒水清洁剂什么的洗干净了,等着来年夏天再开放。那人并不是淹死的,他就躺在水池边上,脑袋冲下栽着,倒吊兰一样。”

  “像塔罗牌里面的倒吊人?”

  “没有那么夸张,最多一半儿像吧。”

  我脑海中再现了那个场景,空空如也萧瑟的露天游泳池,为了避免落灰,通常还会蒙上一大块墨绿色的塑料布,游泳池淡季专用的大罩子。两边上是救生员专用的瞭望架,夏天的时候,他们通常高坐在上面观察泳池里的可疑动静,有人溺水了,有人脚抽筋了。不远处是更衣室,里面有一整排简易的淋浴设备,一角上注定有个破破烂烂、透风的厕所,但多数人在淋浴或者泳池里撒尿,隔着泳裤排出滚烫尿液的感觉真是异样又奇妙。

  我大学时候的游泳池就是如此,但夏天一到,泳池里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每个人都想在水里找到一平方米的舒展空间,拼尽全身的力气杀出一条虚拟的路,在水中。

  “死者是谁?那么。”

  “听说是个男生,还不是那个学校的,是隔壁学校的,学…计算机还是机械的,反正学的专业硬邦邦的,死法也那么硬邦邦,不可思议。”义工女孩把炒花生剥开后,还把红皮的衣一并搓去,电炉子上散落了一层层红色的花生皮,跟溅落的血点子一样。好在电炉子烧得很旺,模拟的火焰,从炉门口的耐火玻璃望进去,逼真而刺眼。

  “是,不可思议,他去泳池干吗呢?这么冷的天,瞎溜达也不用选那么偏僻的地方吧。”

  “哈哈,你一定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青年,大冷天去泳池还能干什么?大学里到处都是人,保卫处会派人巡逻,只有诸如反季节的泳池,实验室的储物间,图书馆最里边那排书架,才是最安全,最应该到此一游的地方哪。”她细小的眼睛眯起来,像某种电视上才看得到的野生小动物,南美洲的。

  “你的意思是,他当时正在约会,边上得有个女孩。”

  “也不排除男孩。”说完她忍不住大笑,跟听到了个笑话似的。

  “对,要一拳把一个男大学生击倒,相信没几个女人办得到,除非她是学跆拳道的。”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大学区还真有个新开的跆拳道馆,他们把名片放在我们前台,让我们帮着发给客人,他们还提供大半天的一次性体验课程,只要十六块,你不去试试?平时一节课收三十八呢,等我那天轮休了,还真想去。”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晚饭是超辣的熏鱼,煎豆腐一样加了大量的青线椒炒,红烧茄子里是糟辣椒,小炒肉当然离不开朝天椒,可以无限添饭的热腾腾的白米饭。总之,我呵着舌头离开了旅馆,拿了张名片去找跆拳道馆。

  饭后不宜运动,我只是去看一眼,作为饭后消食的项目。以及,我在日本的时候,每天都提醒自己要去报个跆拳道班,从头学起,虽然听起来挺女里女气的,但就是感兴趣,不解何故。这不奇怪,在某些走神的瞬间,我确实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呢,有一对呼之欲出的乳房,这不妨碍我用男人的本能时不时地低头看看她们。

  在东京稀里糊涂度过了被吊销执照的那些年,偶尔接一些奇怪的案子,来自关系好的警察的介绍,对上一次结果满意的老客户的介绍,关系好的警察和对上一次结果满意的老客户介绍来的新客户的介绍,我在客户们的值得信赖招数古怪的侦探名单上。

  他们家死了要紧的人,被偷了要紧的东西,以及需要一个不要紧的陌生人一吐心声,都会来找我。他们跟我聊天时,一定会请我喝一杯,我教会他们吃芥末沾咸菜,下酒,他们帮我那勉强维持的生活买单。就那么回事。

  跆拳道馆果然很新,在布满服装店街边的二楼,从一条楼梯走上去,门上挂着画着日本武士脸的门帘,外单货,那是一定的,掀开帘子走进去,立刻变成中国式小公司,有个前台,前台后面坐着两个女孩,正用拖长了的长沙话聊天。

  “来报名的?”有一位抽空递出一张课程表给我,随随便便在一张A4纸上打印出来的,“今天的体验课程明天下午三点开始,三点你再过来。”

  “我能不能,参观一下?”我问。

  “去吧。”

  我走进去,里面是两间并排的教室,榻榻米造型,但其实地上铺的是超市买来的草席,边上用绸缎包边固定,那么平铺摊好,一眼望去,有些地方不太平。我脱了鞋上去踩了踩,感觉脚底绵软,底下铺了薄薄的一层海绵,我猜。

  教室正门外有教练的照片,六个教练,都很年轻,三男三女,其中一个曾获俱乐部锦标赛的冠军,还有两个出国比赛过。我走了一圈儿,觉得也没有什么,勾不起我在东京的任何回忆,也还没有多少汗臭味跟人来人往的气息,一派生涩一派冷清。

  “那些教练,哪里招来的呢?看着不错。”我穿上鞋回到前台,扯闲天。

  “不知道耶,老板找的,都是老板的朋友听说。”

  “你们老板也是学跆拳道的?”

  “那当然,他最厉害了,不过他自己不上课。”

  “有没有他的电话,我找他有点事儿。”

  “什么事?”跟我搭腔的姑娘就是刚才递小课程表给我的,她比较外向一点。

  “我想到这里上班。”我说。

  以我飘来飘去的无根人格,住在哪个城市有何所谓,在哪个城市找个工作有何所谓,我要的工钱只要足够付房租和吃饭就可以。如果有富裕的钱,还可以去游戏厅打会儿电动,在街角小卖店买瓶随便什么酒,这跟在天堂也没什么两样,我不相信到了天堂连采暖费都不用交。那份工作我志在必得,至于会要干多久,我也不知道。谁能辨认得清楚那些尚还沉浸在黑暗中的未来,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再怎么急脾气的大象,都没有无法在一天之内践踏掉一片森林。我只是想在长沙呆一阵子,看看这里的春天来临是怎么个情形,植物开花的顺序是什么,树木泛绿的过程如何。

  我要了跆拳道老板的电话,约定次日下午三点见面,我用几句听起来还挺标准的日语打动了他的心,他需要一个有留日经验会说日语的销售经理,这几乎就是个撑门面的岗位。挂了电话,我给她发了短信。

  “在附近吗?”

  .“今天我在米高的店第一次实习上岗,这会儿手忙脚乱的,顾不上回短信。”她打来电话,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觉得非常新鲜,实际上我们认识也就24小时。

  “需要我过去帮忙嘛?”

  “你不如过来喝一杯,我请你。”她说。

  我想起她用尽全身力气贴在我胸口的感觉,用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当我俯视她,她那么望着我,眼神既绝望又深刻。从头到尾,我们都还没有接吻,我试图来着,但她不同意。

  “我对我自己的牙齿很自卑。”她给了一个合理理由。

  我不信,再度问她为什么,她说除了前男友,前男友是唯一一个吻过她的男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我忍不住有些嫉恨。

  米高店里多了好几桌客人,据他说是特意来捧场他的夜间酒吧试营业的朋友们,有一桌像是乐队,从穿插其中的女孩打扮来看,他们是走了味的摇滚乐队。我远远看到了在吧台后面忙碌的她,果然手足无措,一会儿拿起杯子,一会儿举起调酒樽,又意识到自己统统拿错了。

  我坐在一角看她,看她低头忙碌的迷人身影,睫毛在脸上投射的一小片阴影,我昨晚亲吻跟抚摸过的那些衣服覆盖下的地方。

  “来了也不说一声。”她端出两杯酒给米高,转头看到我。

  “你不至于把自来水搀到马汀尼里吧?”

  “说什么呢,你要是等我,至少要等到,嗯,两点或者三点,今天来的人都是打算一醉方休的。”

  “没关系。”

  她给了我一杯伏特加加冰,一大杯,她用自己未来的工资买的单,我端着酒杯找了角落看书,那里有一盏台灯,我忘了自己看的是哪本书,但确实从头翻到了尾,一边不断走神,去看她。她有时跟客人说几句,声量不大,她也看我,看的时候非常短促而专注,好像要把我看到她的身体里去。

  一整天我都在想她,我已经五年或者六年没有这么想过一个人。莫莉走后,跟女人在一起的这件事,变成了纯粹的性行为,我精囊中有需要释放的液体,对方有足够迎合的姿态,一拍即合,抽离她们的身体即结束。莫莉姿色平平,但我爱她若生命,她像一支灭火器,灭掉了我爱上任何女人的欲念。

  “有个消息我还没告诉她,你别着急告诉她。”米高招呼完了他所有的客人,坐到我对面。

  “什么?”

  “她的前男友,失踪了,失踪一段时间了。”

  “你怎么知道的?”

  “长沙这么小,还用打听吗?自然有人告诉我。”

  “她知道后会怎么样,痛不欲生?”

  “不清楚,他们分手一年多了,谁知道呢,我认识大牙也有三年了,从她大一我就认识,她喜欢到我店里来,跟我聊天,她整个恋爱过程,我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他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失踪?”

  “他们学校的老师,教鸡尾酒的,可不是鸡尾酒疗法,是鸡尾酒调制法,这类课。学这课的男孩居多,班里来一个这么出众的女学生,换做你,你会放过吗?”

  我远远看了一下她的侧脸,换做我,我绝不放过,第一时间像只猎豹一样飞奔过去。

  “他们为什么分手?”

  “那个男人,嗨,太软弱了,没用,用我的话来说,是性格里不长老二。”

  “哦。”我意识到自己最好少问点儿问题。

  她终于下班了,累得四肢无力,我们一起走在路灯下,青旅就在斜对面,但我想陪她去找点夜宵吃。

  “你知道吧,有些配方我记不住,我就现场用手机偷偷google,事先还下了电子书,幸亏米高的酒和饮料还没买齐,我还可以拒绝一些过分生僻的酒单。”

  “你做得够好的了。”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别的没什么可说的,找了份工作。”

  “什么?”

  “找了份工作,打算明天去找房子,搬出旅馆,老这么住单人间我可受不了,一天一百多。”

  “跟我有关吗?”

  我摇摇头,这是肯定的,我不会为了一个认识了两天的女人,做这么大的动作,我这么做,纯属内心实在无所谓,或绝望。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如果这把年纪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将来也没多少机会了。”

  突然她抱住我,在路灯的阴影当中,只是紧紧拥抱,没别的,我期待她把眼泪流在我的颈窝里,但没有。

  第二天米高一早就给我电话,他让我到外边找个可靠的地方接电话。

  我穿着拖鞋和短裤,站在走廊里实在不像话,只好去了楼梯口的公共浴室,反锁上门。进去了才发现里面冻得跟冰窖一样。

  “快说,什么事儿。”

  “昨天跟你提到大牙的前男友,我朋友刚才给我发了短信,说找到他了。”

  “好事。”

  “不好,是具尸体。”

  “死了?”

  “是。”

  “在哪里?”

  “在人民路的出租屋里,你知道那里有个楼,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在租住,麻雀笼子一样的,真没想到他一个堂堂的大学老师,也住在那里。更要命的是,我的朋友形容,他的死状很不堪。”

  “要我跟她转达?”

  “混蛋,别干这种混蛋事,她早晚会知道。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你是业内人士,多多少少比我懂。以前我开了那么多年出租,每天都在幻想乘客里来个变态杀手,一锤子从后面把我砸晕,然后拖到小树林里,呃,鸡奸。”

  “我敢保证垂涎你的美色,想鸡奸你的变态杀手,东半球肯定没有。你刚才说他死状很惨,是头朝下,倒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想除了警察没人知道,谁敢把一个头朝下的死人翻过来看个究竟啊,除非他是你爸爸。”

  “所以脸上已经不成人样了,用刀片划的,事先泼过硫酸?”我冻得直发抖,突然心生一个主意,脱了短裤,打开淋浴,把水温调到最大,顺道洗个澡。此刻窗外可能有一整群大鸟飞过,一大早赶赴更南的南方,长沙不是久留之地。

  “你绝对想不到,妈的,这么吵,你在洗澡吗?男人一大早洗澡,要嘛是海归,要嘛夜里太忙,你占了两项。”米高听到了水声。

  她昨晚太累,我们什么也没做,倒是替她按摩了半天胳膊、腰和腿,以及脚底板,我转眼做回了丈夫。我想的是,天亮了再做,体力充沛,时间充裕,我下午才出门,她傍晚才上班。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你更想不到。”

  “被吃过的脸,也见过?”

  “活活咬下来吃掉的,还是一片片片好的,煮着吃煎着吃。”

  “我要吐了,别说细节了。”

  “当然有不同,这很重要。”其实我的胃部也开始抽紧,一大早的想象这个,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具体不知道,总之我那个朋友说的,他的脸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头颅骨清晰可辨。”

  我也洗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该回屋里继续钻到被窝里,保持身体的热量,于是我挂断了电话,任由米高在那里喂喂了两声。

  抱紧熟睡中的她,像个婴儿一样柔软、温暖,香气四溢,我在她耳边不出声地说:“有一个跟你很熟的人,他意外去世了,他死的时候很安详,还留下了一份遗书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爱你。”

  当然我所抱的婴儿,也可能是将来结果我的那个真正的英雄。

  2012年9月11日,初稿

(图片来自网络)

文章作者

巫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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