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届奥斯卡已经落幕，《伯德小姐》一无所获。但这不妨碍它是我近期看过的最好的影片。《伯德小姐》讲述母女关系，从一个两种身份兼备的女性观影者的角度，我想它应该会留存在我脑海里很久。

影片从最高潮的部分开始。公路上正行驶的车中，母女二人话不投机，伯德小姐果断打开车门滚了出去，身后妈妈一声惊叫——“去死吧，老妈”，伯德小姐正是如此表达对母亲的“仇恨”和惩罚。

虽然时间在向前去，但后面的剧情完全可以视为倒叙。随着流水一样的日常琐碎，观者也许才能理解为什么仅仅是一个音频是否继续的问题就引发了母亲尖酸刻薄、伯德小姐横心求死。

就角色分量而言，这母女二人难分谁是主角，她们几乎是镜像的关系。线索是伯德，背景是玛丽安，如同开始的镜头，她们面对面躺着，她们肩并肩坐着。

伯德小姐是个面临升学的高中生。经历过这个年龄段的人都明白那时候有多少梦想在天上飞，有多少不满在身边盘旋。

她的烦恼很多：家庭、学校、友谊、爱情，对未来人生的初步规划，诸如此类。正是那时候将要成人的孩子的通常烦恼和挑战，说不上非常严重和特别。也正如常例，她到处摸索，有流在心里的泪，也收获意外的温暖和关爱。

伯德妈妈玛丽安在精神病诊所工作。

影片里，除了专门参加活动，她几乎从早到晚一件工作服在身。算不上是真正服装的工装，就是玛丽安生活的最真实表达。儿子虽已大学毕业，但仍不能自立，和女友住在家里；丈夫多年来被抑郁症困扰，人到中年，又丢了工作；伯德小姐坚持己见，要去上更昂贵的东部大学。想兼顾所有方面的主妇，她的努力正如圣诞节里给家人准备的礼物：虽然无力制造惊喜，但人人都有一份！玛丽安夸张地向每个人解释属于他们的礼物，尴尬得正好似她四面楚歌的中年！

伯德的闺蜜朱莉说，有些人生来就不是那么快乐。这话在此时的伯德看来，应该果然如此。她伸手去摸索不一样的天空，常常碰壁；向她投以包容的却又是被她鄙夷，打算划清界限的。成人前的种种，充满矛盾，忽高忽低，就像伯德的表情：时而双眼明亮，充满渴望；时而百无聊赖，倔强冷淡。

玛丽安也不快乐。影片里她少有笑容，尤其面对伯德时，几乎永远是一张没有表情、平静到甚至冷酷的脸。她盯着伯德的所有细节、监督伯德在家的所有行为，催促和指责，常常引爆两人的对话。而一旦爆发，她的语言、表情就更是刀片一样凌厉。

伯德终于问出了一句：难道你也希望你妈妈这么生气吗？

玛丽安回答：我妈妈是个酗酒成性的酒鬼。

这个答案，使得后来试衣间的那个经典对话又多了一层味道：

伯德：我希望你喜欢我。

玛丽安：我当然爱你。

伯德：但是，你喜欢我吗？

玛丽安：我希望…..你可以努力成为那个最好的你。

伯德：如果这已经是最好的我呢？

玛丽安：……

辨别血缘关系中“喜欢”与“爱”这样细微的区别，只有在玛丽安与伯德这样激烈敏感的母女间才可能出现。

另一方面，这个问题伯德尚可对玛丽安提出，而玛丽安当年面对那个酒鬼妈妈，也许连提问的资格都没有。

爱着，却伤害着。这是让伯德和玛丽安都要发疯的局面。但还是好过了玛丽安幼时只有伤害，难以体会爱的境况。

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原生家庭，其实，反过来，父母也不是因为喜欢那独特的、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而将她（他）带来世界的。称得上有爱的父母，有孩子之后，除了面对自己，还要面对这个带着自己基因的“自己”。为了塑成更好的“自己”，就要时时克服已经认识到的自己。

玛丽安处理家人关系时暴露出来的生硬，以及由此而来的刻薄，无疑带着自己成长的痕迹，这是无法选择的原生家庭给她的无法拒绝的“礼物”。但不能否认的是，粗粝的环境虽然给了她伤害，但她仍然努力让自己孩子的生活不重蹈覆辙。所以，儿子的女友感激她胸怀宽大的接纳；她和长期抑郁的丈夫依然拥有亲密融洽的关系，卫生间里两人谈及儿子与女友关系时的笑容，真是玛丽安难得的柔软时刻；甚至伯德最受伤的时刻，也是玛丽安做了最佳的陪伴。

但她拥有的条件，使她没办法彻底改变自己成长的代价。她无法表达柔软，对伯德交友的关心就像是检查和审核，所有的细腻情感都难以出口。但是，那些暗暗写给伯德的信证明这些其实都存在，她非常担心自己的不当行为给家人带来伤害，也因为不知道如何帮助伯德而万分沮丧。只好一次次做错，一次次忏悔。

看着时间推移，她在病人与家庭之间全力应对，我不由得想：每天两倍的工作时间面对精神病人，抵挡他们难以控制的攻击行为，倾听他们难以表白的秘密，宽慰这些状态异常、受伤的人，日积月累，一天一天，她的内心有崩溃吗？需要倾诉和发泄吗？向谁去呢？她如何坚持的呢？是什么让她能在儿子女友的父母都难以接受时留下了她呢？丈夫眼看前途未卜，家庭也要靠她全力筹划，她又为什么能够面对呢？

从“日常的暴力”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玛丽安，在自己成为母亲之后，心怀希冀，身背重负，一步一步艰难尝试建立与这个世界的健康关系，尽管让自己和女儿都伤痕累累，仍不放弃，坚持前行。为此，我原谅她咄咄逼人。

而女儿伯德，虽然吵架吐槽，言辞锋利恰如情绪爆发时的玛丽安，但显然承继了母亲内心里的善良和爱意，所以，她才能在被欺骗后原谅了懦弱的丹尼。

由此而言，不管接受本名是不是意味着伯德青春叛逆已逝，只要她能如玛丽安一样坚持要改变自己曾经的生活，那么，实现她那生活在别处的梦想就完全可以期待。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