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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江河》杂志“水文化”】

作者:闲云野鹤

2018-05-21·阅读时长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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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以五天为一候,以十五天为一节气,因此每一节气都含有三候,据《荆楚岁时记》所述,自小寒至谷雨凡八节共二十四候,始于小寒一候的梅花,终于谷雨三候的楝花

人向乱荷中去

农历以五天为一候,以十五天为一节气,因此每一节气都含有三候,据《荆楚岁时记》所述,自小寒至谷雨凡八节共二十四候,始于小寒一候的梅花,终于谷雨三候的楝花,每一候都载有一种时令花卉,与花期相应而来之风则被称作花信风,统称就是二十四番花信风,特意地参照风候去观察草木生长,我深刻地折服节气智慧中对于风物时令的精准把握。在天文学上,谷雨是春季最后一个节气,立夏的到来意味着对春天的告别,也表示夏季的开始,而二十四番花信风也正是在此时中断,所以我曾怀疑花期是否也会至此终止。生活在华北沿海的京畿之地,切身感到气候要受内陆的影响更多,怡人的春日时光总是太短暂,不禁让我觉得花季也短暂,海棠至清明无奈随风飘洒,碧桃林从谷雨起便可见到落英缤纷。气温越发升高,树林的枝叶也越发浓厚,当我认为春花的绚烂将归于单纯的绿意时,街边的石榴树丛生出橘色的胭脂,坛中的月季与蔷薇也不甘寂寞地彼此斗艳,原来立夏时节还是有无数的繁花在努力开放。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座城市太过于焦躁与沉闷,但与自然之物邂逅又总能让我欢喜,草木的生命虽然柔弱又短暂,但它们奋力地用一生最瑰丽的色彩为我们增添悦然与宁静。


怀恋会稽山水的贺季真曾作《采莲曲》诗云“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而苏东坡也在《阮郎归》中描绘黄州初夏静美的画面是“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在石榴花开似火的阳历五月,也正是新荷乍露之际,夏日的世间不会失却花草的陪伴,荷的盛宴于此才缓缓拉开帷幕。北方比于南国虽少雨干旱,但也不缺少适于芰荷生长的陂池湖塘,京津冀地区有名的便是荷乡白洋淀,其实也无需舍近而求远,闹市中的园林湖泊照样宜于蓄荷以观之。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景致不在于规模与盛名,关乎的更是游人的志趣与心情,盛夏黄昏安坐在水榭回廊,傍着余晖听蝉观花,对囿于都市的众生是闹中取静的难得乐趣。因为家在宁园附近,隔三差五会到这处清末营建的小园散步,沿着人工挖造的河渠水系徘徊闲逛,无意中便对园中荷的生长变化多了注意,久之竟连成零碎一年的观察,念及滁州醉翁的感慨,四时之景不同,乐亦无穷也,用以评介荷塘的风光也是恰到好处。


孟夏之月,万物并秀,裴回于小池的岸畔,翠叶犹半卷初开,荷塘起初的景象就犹如翡翠色的碎玉被随性倾洒在水面,痕迹是星星点点的,尚且不能夺过匆匆过客的眼球。作为关注荷塘的留心之人,我常会在垂柳的丝绦之下长时地驻足,眼见在水光的潋滟中微风摇曳的娇柔倩影,身心慢慢会潜滋暗长出一阵袭人的清凉。烈日的灼烧着实可以打消渴望远行的热情,炎夏晚凉时的游园就成为避暑的好消遣,思虑如何打发燠热又汗腻的长夏,半亩的方塘可以留作漫长时光里细嚼慢咽的闲情。自仲夏伊始,红菡萏透着粉润的色泽次第开放,闻之清芬幽香沁人脾肺,观之碧波灼华心旷神怡,在骄阳的炙烤下水中的芙蕖依旧亭亭净植,擢擢玉立,与之相比陆生的植物就难免显出无精打采的颓唐。阳历的六月被称为“荷月”,是因为此刻恰是欣赏出水芙蓉的正当时节,爱生活又懂艺术的清朝文人李笠翁就有嗜好此物之癖,他曾言:“予夏季倚此为命者,非故效颦于茂叔。”笠翁提及的“茂叔”就是慨叹“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的周敦颐,世称之为“濂溪先生”,其所著《爱莲说》为古今咏荷名篇,此文中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赋予莲花高洁的品性,也使其被赞誉为“花中君子”,是以后世留有“莲以濂溪为知己”的美谈。


《尔雅·释草》记载:“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莲”本意是指“荷”的果实,人们已经习惯将“莲花”与“荷花”混淆使用,可能仅仅是因为称呼“莲花”二字显得更为典雅。古老的《诗经》有《国风·郑风》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还有《国风·陈风》云:“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子曰:“诗三百,思无邪”,远古的情歌里出现荷花,虽然是对男女之间爱恋诗情的浪漫比兴,但也可以佐证“荷花”才是这种植物古已有之的规范名称。在北方的民间有“出水为荷,依水为莲”的讲法,茂叔所爱之莲是净洁而笔直地立于水面,想来应该就是荷花。参阅资料又可知荷属于莲科莲属植物,叶柄和花柄均高出于水面,花瓣常为粉色或白色,可产莲子和藕。所谓依水之莲指的是睡莲,属于睡莲科睡莲属植物,叶片浮于水面而且有一道很明显的裂口,其花也浮于水面,又因为昼开夜合的缘故所以叫“睡莲”,若将这两种水生的植物对比而观之,其区别便一清二楚。


荷叶初生形如古制的铜钱,旧时文章谓之“荷钱出水,点缀绿波”,等到油绿的劲叶逐渐成长,则是日高一日,日上日妍。宋代诗人陈唐卿曾描绘早夏的菰蒲风光为“凉荷高叶碧田田”,有风吹拂时绿浪荡漾既作飘然之态,无风静立青盖一片亦呈现出袅娜之姿,李笠翁更是将这番荷叶吹凉的胜景称道为“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唐时李义山在其《赠荷花》中诗云:“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这首诗作可理解为诗人告诫众人爱花红美艳之余莫要忘记 绿叶衬托之功,欣赏芰荷的巧妙所在恰是要懂得花叶兼顾,掌握此道才可品味笠翁所谓的“无穷逸致”。小荷按部就班地露出尖角,粼粼的微波看似平静无奇,水下的泥洼实际是片刻未停地孕育生命,菡萏日渐成华,先后相继地跃出水面,俊秀的模样出落得婀娜窈窕又娇艳欲滴,荷塘的倾城姿态伴随着时光的荏苒渐渐进入佳境。“灼若芙蕖出渌波”是曹子建用来比喻宓妃的瓌姿艳逸,纵使佳人绝代,最好的容颜也不过是芳年华月,池泽也似洛神,美之极致正是诚斋先生所著诗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独揽荷塘与月色,朱自清忆起是江南旧俗的采莲,不妨顺着秋实的笔触去遐想那些未曾亲历的美妙场景,画面里一定是充盈着“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的唯美元素。采莲者应是梁元帝笔下俊俏而浅笑的妖童与媛女,他们欢快地棹着船儿向绿房翠盖中去,无拘无束地在清风浮萍间唱着相互传情的歌谣,也许是汉乐府《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也许是南朝情歌《西洲曲》:“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采莲的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如朱先生在文章中所言:“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唐时王少伯也曾作《采莲曲》以描写水乡女子操船劳作时的情景,其诗云:“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诗中的那片芳草水潭必定葳蕤茂盛,因此少女荡舟于其中便难觅了踪影,人与自然浑然一体,可闻其声而不可见其人,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意境之优美足以诱惑我等俗人流连于三十六陂池水。登临闹红舸,随古人夜泛西湖,高柳垂阴,老鱼吹浪,薄花而饮,清芬袭人,水佩风裳无数,嫣然摇动,诗酒掇送,拥红衾而醉卧花心,也真是观荷之余的幽闲意象。


久作池畔的闲游,便可晓得每棵绽放的菡萏里都蕴含着一颗金色的花心,伏天渐深时,池水上便有了落红凌波,等到粉色的花瓣顺次地褪去,金色的花心就出落成楚楚动人的青莲蓬。《闲情偶寄》所著述:“及花之既谢,乃夏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独立,尤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荷花惹人挚爱,不仅仅在于其四时的风姿餍足游人的眼福,也因为其出产的莲实与藕皆能并列盘餐以饱食饕餮的口腹之欲。《四时幽赏录》中撰有一篇“乘露剖莲雪藕”,作者高深甫曰:“莲实之味,美在清晨,晓剖百房,饱啖足味。”莲子入药味甘性平,功效养神清心,我记得幼时随家人从老农买来莲蓬剥食,入口微甜,咀嚼莲心却是清香的苦涩。擅于饮馔的东坡居士曾作过《莲》诗云:“城中担上卖莲房,未抵西湖泛野航。旋折荷花剥莲子,露为风味月为香。”居于宝岛的梁实秋在《群芳小记》中回忆初来台湾时曾忽动乡愁,想吃荷叶粥却苦于难寻荷叶做食材,终于在郊游时偶遇稻田中植荷并得到主人馈赠,回家煮粥俟熟沸立即将阔叶盖其上,粥便呈现淡绿色,并有扑鼻清香,剩余青叶又裹米粉肉而蒸食,以聊慰莼鲈之思。北方人也喜吃藕,夹上肉馅油炸的藕合是厚道朴实的家常美味,而色泽晶莹,入口香滑的西湖藕粉,更是我儿时对钱塘杭城美妙又深刻的印象。莲之德是中通外直,藕之洁是不可秽污,食莲藕是雅事,正如古人所言“每日茹此佳味,此正幽人素心”。


至夏末时绿池里尚存有晚开的红花,田田阔叶之下也日渐间杂枯梗与败叶,草木的衰老令荷塘显得有些冷落,却也是自然宴席终将散去时的无可奈何。无人问津的莲蓬恪守规律地寂寞枯槁,直到岁月流转到疲惫时就从容地走向下一季轮回。在江南,农历九月花事将休,文徵明赋《钱氏池》以描述此时节的姑苏水芙蓉依旧挺立于中洲,犹如“美人笑隔盈盈水”,花落于秋易生寂寥,面对落日文衡山也会略发渺渺的闲愁,然而诗文在尾联将笔锋顿转,一句“相看未用伤迟暮, 别有池塘一种幽”又再次表达出“四时之景不同,乐亦无穷”的清丽格调。等到秋风起,雁南归时再赴小园,独立于池畔可以感受到李太白笔下“荷花落兮江色秋,风袅袅兮夜悠悠”的清秋气象,至草木零落,露凝为霜的秋末,枯荷满塘仍是别有一番滋味,至少还可留得听雨声。自立冬起,荷尽已无擎雨盖,但见园丁撑船打捞残荷,便顺手从靠泊的舱底捡起一枚灰色莲房,以留为寒冬之季玩赏的清供。所存的画谱中有一本万荷堂主人所绘翰墨,满卷皆是彩墨的芙蕖,足不出户时可以畅怀览阅以作卧游之乐,置于床头又可与芰荷共枕同眠,试问君卿今何去,可乘梦归舟,入乱荷深处,馥郁晚风凉,弄青盖,藕芳满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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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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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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