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李新伟，因为各种机缘巧合，非常荣幸地成为第一个在中美地区进行考古工作的中国考古学家。所以今天就想和大家聊一聊玛雅文明——可能是在大家心目中非常遥远、也非常神秘的一个文明。

▲玛雅人取水的天然井现在变成了吸引游客的景点

热带丛林寻玛雅

提到玛雅文明，大家可能第一个想到的是“2012世界末日”的传说。可能有的人知道，这个传说实际上是和玛雅人的时间观念和复杂历法有关。提到玛雅和其他中美地区的文明，大家可能还会想到，那些在我们看来非常血腥的祭祀活动。

我看到一个最新的资料，说墨西哥的考古学家发现，中美地区的祭司们可以做非常精巧的手术，在心脏还跳动的时候就把它取出来，而且这时候被献祭者还处于清醒的状态，能够亲眼看到自己跳动的心脏。玛雅的国王们也会经常刺穿自己的生殖器，取血祭祀。玛雅的王后们有时候会在舌头上穿一个孔，把绳子穿到孔里面，取血来祭祀。

中美地区文明，包括玛雅文明，还有一个特别引起我们关注的热点，就是这些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关系。我们经常会看到报道说，在中美地区发现了和我们的甲骨文非常相似的刻画符号。我们还知道，中美地区文明像我们的中华文明一样，也特别看重玉器。而且在中美地区的神话里面，月亮神也是怀中抱着一只玉兔。所以今天，我就想跟大家谈一谈：中美地区的文明到底都有哪些？玛雅文明在其中的地位是什么？这些文明走过了什么样的发展道路？和中国文明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丛林里研究中美地区的文明？

“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

▲美洲地区版图

根据现在的研究，整个的美洲大陆的人群，都是大概从距今2万年到15000年左右，从东北亚地区迁移过去的。当时这些人都是狩猎采集人群。在夏天，他们可能追逐着猎物，就穿过了白令海峡。当时因为海平面很低，白令海峡还是陆地，可以直接走过去。其中的一部分人可能在秋季、冬季会返回自己的故乡。但有一部分人就继续向南走，逐渐地定居下来了。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整个美洲人民和我们东北亚人群有着共同的祖先。一位很有名的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曾说，中国文明和中美文明实际上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他把这一个文化背景叫做“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

整个美洲地区的人群逐渐发展，在距现在6000年左右，就出现了最早种植玉米的证据。有了以玉米为基础的农业，整个美洲地区文明的发展具有了坚实的经济基础。所以，中美地区的文明和世界其他的主要原生文明一样，也是农业文明。

▲墨西哥发现的距今约5000年的玉米芯，图来自《三联生活周刊》

中美地区的母亲文明：奥尔梅克文明

随着玉米农业的发展，人口逐渐增加，剩余产品越来越多，社会越来越复杂，这样发展到距今3500年前后，也就是相当于我们中国的商代，中美地区就出现了第一个文明，就是被称作中美地区母亲文明的奥尔梅克文明，核心地区在现在的墨西哥湾沿岸。奥尔梅克文明最著名的文物就是巨型的石雕人头像，这些人头像高度可以达到两三米，重量有十几吨，雕刻的应该是当时统治者的形象。除了这些大头像，还有其他的大型石雕，有些可能是王者的宝座。

▲奥尔梅克巨型石雕人头像

奥尔梅克文明早期的核心遗址叫圣洛伦佐（San Lorenzo），发展了几百年以后就衰落了。在距今大约3000年的时候，文明的中心转移到了拉文塔遗址（La Venta），拉文塔遗址面积有200多万平方米，是一个大型的仪式中心。核心建筑是一座人工堆筑的大型的金字塔，高度有30多米，模仿的是附近的一座经常喷发的火山，实际上也模仿的是在奥尔梅克人的宗教观念里，天地初开的时候大地上升起的第一座圣山。此外，在拉文塔遗址还发现了大量的祭祀坑，其中最大的一座周长有23米，里面分28层，填埋了重达1000吨的蛇纹石，这些蛇纹石被摆成各种复杂的图案，表现出一种声势浩大的复杂的祭祀活动。

▲奥尔梅克文明拉文塔遗址大型祭祀坑复原图

奥尔梅克的这些巨型雕刻、大型建筑，还有奢华的仪式活动，肯定是需要组织大规模的人力和物力才能够完成的。这些都是我们考古学家认定社会发展的重要证据。

▲拉文塔祭祀坑中玉雕祭司们举行遗址活动的场面

奥尔梅克文明发展到公元前400年前后的时候，就突然神秘地衰落了。这个是中美地区发生的第一次文明的衰落。但是，母亲文明（奥尔梅克文明）虽然衰弱，却已经播下了文明的火种。在中美地区，继奥尔梅克文明之后，又兴起了不同的区域文明，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在现在的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所在的墨西哥盆地的文明，叫作提奥提华坎文明；还有一个就是今天我们要着重介绍的玛雅文明。玛雅文明的范围包括现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危地马拉，还有洪都拉斯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经常称作玛雅世界的地区。

▲玛雅地区，图来自《三联生活周刊》

提奥提华坎文明

提奥提华坎文明是和玛雅文明几乎同时而且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明。大约在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提奥提华坎形成了一个非常强大的城邦，它中心遗址的面积有20平方公里，人口达到了6—8万人。这个城市的中心是一条被称作“死亡大道”的宽阔街道。在“死亡大道”的边上，有太阳金字塔、月亮金字塔和羽蛇神金字塔这三座非常重要的仪式性的建筑。其中太阳金字塔的高度达到63米，周长有216米，这个规模跟埃及的胡夫金字塔是不相上下的。

▲特奥提瓦坎的羽蛇神金字塔

最神圣的一个建筑应该说是羽蛇神金字塔。这座建筑因为在它的金字塔台基上，有羽蛇的头像和身体而得名。在这座金字塔的内部发现了大量用于祭祀的、被杀死殉葬的武士墓葬。这些武士很多是以人的上颌骨做项链，充分表现出提奥提华坎的强大武力和血腥祭祀。

▲羽蛇神金字塔下埋葬的以人上颌骨为项链的武士

在2003年雨季的时候，考古学家发现在羽蛇神金字塔前面的广场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塌陷。考古学家在清理塌陷的时候，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洞穴的入口，向下清理了15米以后，这条洞穴转而向金字塔正中心的位置延伸，一直延伸了100多米，它的终点正好在羽蛇神金字塔的正中心的下面，在这100多米长的隧道里发现了大量的珍贵文物，包括玉器、蛇纹石、孔雀石、黑曜石和水晶石制作的人像和其他各种各样的物品，还发现了各种植物的种子，甚至甲壳虫的翅膀，还有猫科动物、水禽以及海贝等等，遗物的数量非常惊人。而且隧道的墙壁上涂抹着磁铁矿粉。这样祭司们在打着火把进入隧道的时候，就会看到莹莹的闪光。

▲太阳神金字塔

这个隧道里面有一些密室，有的密室里面的墙壁上涂抹的是朱砂，也就是水银的固态。水银的熔点很低，这样祭司在打着火把进入这些密室的时候，朱砂就会凝结成水银的液态滴下来，模仿了地下的水世界。就是这样一条非常神秘的隧道，充分显示了提奥提华坎的宗教特征。很明显，羽蛇神金字塔对于提奥提华坎人来说，就像拉文塔（注：拉文塔是洪都拉斯的城镇，位于该国中部，由弗朗西斯科-莫拉桑省负责管辖，始建于1889年，面积125.46平方公里，海拔高度477米）的那座土筑的金字塔一样，也是被打造成天地初开时候的圣山。这条隧道的终点，也就是金字塔下面的正中心的位置，正是像天地初开的起点一样，也就是天地初开的爆发点。

玛雅世界何时开启文明化进程？

几乎与提奥提华坎文明同时，玛雅世界也开始了自己的文明化进程，玛雅文明发展的中心，一个是在危地马拉高地面向太平洋的一部分；还有一个，就是危地马拉高地和尤卡坦低地交接的佩滕地区，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湖叫佩滕湖，所以被称为佩滕地区，是后来玛雅文明的核心地区。佩滕地区北部的米拉多尔遗址迅速发展为金字塔林立的大型城市，又迅速消亡，被附近的蒂卡尔（Tikal）取代，表明这个时期蓬勃发展，但是又动荡不安。

▲玛雅文明前古典时代晚期的米拉多尔遗址，复原图

根据蒂卡尔遗址第31号石碑的记载，公元378年，提奥提华坎文明和玛雅文明发生了一次强烈的碰撞，提奥提华坎的军队入侵了蒂卡尔，将提蒂卡尔王杀死，立了自己的一位王子为王。蒂卡尔在此事之后不久，就恢复了玛雅的传统，而且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城邦，同时带动整个玛雅世界，也真正地进入了一个繁荣时期。

▲蒂卡尔遗址的中心广场，主讲人供图

玛雅世界的繁荣期被称作古典时代，时间大概是公元250年到公元850年左右。古典时代的玛雅是一个城邦林立的世界，有点像古希腊的城邦林立，也有点像我们中国的春秋时代。但那是一个没有周天子的春秋时代。整个玛雅世界由数十个城邦组成，其中最强大的有四个，一个是我们刚才说到的蒂卡尔，还有一个是北面的卡拉克穆尔(Kalakmul)，还有在西面的叫帕伦齐（Palenque），还有就是在整个玛雅世界东南角的科潘（Copan）。城邦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有联盟有联姻，也有频繁的战争。

▲帕伦齐遗址的文字金字塔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科潘是在玛雅世界的东南角，因为占有玛雅世界最珍贵的翡翠资源，所以经济发达，非常富庶，是各个城邦垂涎的目标。科潘本来和帕伦齐有很密切的姻亲关系，但是卡拉克穆尔劝说科潘和自己联盟反对帕伦齐。科潘王拒绝了这个请求。卡拉克穆尔就转而支持科潘的属国基里瓜，基里瓜的国王有一次就设计抓住了科潘的第13王，将其杀死祭祀，造成了科潘的衰落。这样复杂的争斗关系在玛雅世界是一个常态。

在这个过程中有时候会形成强大的盟主，但是从没有一个玛雅城邦统一整个的玛雅世界。在每一个城邦的内部，最高的人物就是国王，国王下面会有管理各种事务的贵族，他们同时也是武士，管理着军队。这些贵族下面有下一级的武士们，有商人，还有普通的农民，这样形成一个金字塔结构。

玛雅文明最重要的特色，就是宗教是权力的最重要来源。国王的权力来自于他在宗教中的崇高位置，这种宗教是萨满教。国王作为最高的萨满，要通过各种法术，甚至服用各种药品，让自己进入一个致幻的状态，直接与神灵进行交流，甚至直接能够化成神话中的英雄人物，重演各种英雄事迹，以这样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来维护宇宙的运转、万物的复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所以在玛雅艺术中，我们经常会看到国王在萨满状态下变幻成神灵的样子，比如科潘第13王的石雕像，就表现的是他变为玉米神的形象。而科潘的第1王戴着一个双环眼镜，表明他就是风暴神特拉洛克的化身。

▲科潘第1王，戴眼镜

为何玛雅文字像艺术品，又非常难以解读？

对宗教的热爱，最能够激发出艺术的热情。所以玛雅的艺术非常之发达。玛雅的文字应该说是最具艺术性的一种文字了。

这个文字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种拼音文字，但是又不像我们熟悉的英语，用有限的26个字母拼出各种各样的单词。比如在玛雅语里，美洲豹叫巴兰姆Balam，巴兰姆Balam这个词并不是用b, a, l, a和m。而是ba本身就有一个符号，la有一个符号，再加上一个ma，但是ma中的a不发音。这样三个符号，拼成Balam巴兰姆这个词，有的时候玛雅的书写者还会直接画一个美洲豹头的图，来代表Balam巴兰姆这个词和它的发音。有的时候又会用美洲豹头加上ba，或者加上ma这些表示音的词。而且玛雅的每一个字的写法不是说从左到右安排每一个符号，而是把这些符号组成一个方块的形状，而且符号的位置会有变化。每一个发音像ba、la、ma都会有很多不同的写法，这样就造成玛雅的文字看起来像艺术品，但是又非常难以解读。

▲玛雅文字部分音节符号

在玛雅文字的破译过程中，好在涌现出了很多位非常天才的文字专家，现在玛雅的文字大部分都能够被释读了。这对我们研究玛雅的历史、文化和宗教提供了极大的帮助。此外，玛雅还有非常发达的历法，记录时间的循环、星象的运行，而且也记录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

玛雅文明的消失之谜

但如此灿烂、如此独特的玛雅文明，发展到公元800年以后，就非常突然地开始衰落了。到公元900年，以前非常著名的繁荣的城邦都变成了废墟，逐渐消失在热带丛林中。这样神秘的衰落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大家提到最多的原因还是气候的变化，认为公元800年以后发生了严重的干旱，造成了农业的减产，同时也造成了那些乞求风调雨顺的国王们法术的失灵、威信的下降，引发了剧烈的社会动荡；也有学者认为是玛雅人在农业发展的过程中大量地砍伐森林，造成了环境的恶化；还有人认为战争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我们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在玛雅古典时代的晚期，战争达到了非常惨烈的程度。

佩腾地区是战争的中心，以号称蛇国的卡拉克穆尔为一方，以提卡尔为另一方，两者发生了连续多年的战斗。战斗的目的既是为了控制重要的贸易路线，获得各种珍稀的资源，同时也是为了获得贵族作为最高级的俘虏，最高级的祭品，敬献给神灵。还有一个大家经常谈到的原因就是瘟疫。

目前对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玛雅世界的迅速消亡？还没有定论。可能各方面的原因都发挥了连锁性作用。但是玛雅世界的衰落并不是说玛雅人完全地都被灭绝掉了。在古典时代晚期，有一部分玛雅人向北迁移到达了尤卡坦半岛的北部，形成了非常有名的奇琴伊察遗址（Chichen Itza），还有其他的一些玛雅新城邦。

▲奇琴伊察遗址

玛雅文明如何重新焕发光彩？

一直持续到西班牙人到来的时候，尤卡坦北部还是比较繁荣的。1840年，美国的探险家约翰·劳埃德·史蒂芬斯（John Lloyd Stephens）以外交官的身份，在画家弗莱德里克·凯瑟伍德（Frederick Catherwood）的陪伴下，对玛雅世界进行了一次深度的考察。因为史蒂芬森优美的文笔和画家凯瑟伍德高超的技艺，他们联合出版的著作在当时是洛阳纸贵，反复印了几十版，使得玛雅遗落的世界、灿烂的文明重新又光耀世间，引起了广泛的重视。各大博物馆、各个学术机构开始了对玛雅世界的考古调查发掘和研究，玛雅文明又重新焕发了它的光彩。

▲描绘美国探险家约翰·史蒂芬斯和画家弗莱德里克·凯瑟伍德（Frederick Catherwood）在尤卡坦半岛考察玛雅遗址的插图

玛雅世界衰落以后，提奥提华坎文明所在的墨西哥高地又复兴了起来，在1427年，形成了强大的阿兹特克帝国，它的首都就在现在的墨西哥城。当时这个范围还是一大片湖泊和沼泽，阿兹特克人用他们特有的方法在水泽之中建立了一座水上之城，非常壮丽。但是在1521年，西班牙的探险者科尔蒂斯只带了数百名西班牙士兵，在不满阿兹特克统治的当地人的帮助下，征服了这座水上之城。

▲阿兹特克首都提诺奇蒂特兰

▲阿兹特克文明嵌绿松石羽蛇神

▲阿兹特克文明历法轮盘祭坛

这是中美地区文明与外部文明的第一次碰撞，一下就被碰撞得粉身碎骨。

关于中美地区文明的概述和玛雅文明神秘的消失，我们就讲到这里。具体的内容和图片，大家可以参看我们的文稿。下一节，我想结合我们在玛雅名城科潘遗址的发掘，带领大家穿越到玛雅的时代，感受玛雅贵族的衣食住行，和他们奇幻的充满了萨满之力的宗教生活。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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