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风弄襟袖
2019-10-08·阅读时长6分钟
浮士德是德国十六世纪民间传说中的一个神秘人物,据说他用自己的血和魔鬼订约,出卖灵魂给魔鬼,以换取世间的权力、知识和享受。巧的是,我正在看的另一本“大书”《金瓶梅词话》也是十六世纪的故事,只不过它发生在万里之遥的东方,讲的也是权力、金钱、色欲,二者对照来读,颇有意味。
魔鬼魔非斯陀和上帝打赌,他要引诱饱读诗书的浮士德博士堕入地狱,自信的上帝答应了这个赌注,因为祂坚信:
“一个善人即使在黑暗的冲动中,
也一定会意识到坦坦正途。”
于是魔非斯陀来到浮士德身边,魔非斯陀是一个非常生动的形象,他言辞犀利,机锋频出,在整个上部书中,他是绝对的主导者。他诱惑浮士德饮下返老还童药,并带领这个英俊的青年东游西逛,体验酒吧里的彻夜狂欢,也体验与美丽姑娘葛丽卿的纯洁爱情。
一个青年向他们请教如何增长学问,魔非斯陀穿上浮士德的衣服,冒充他教导青年:
“善用时间,光阴如白驹过隙!
但程序能教你如何把时间获得。
亲爱的朋友,所以我奉劝你,
先听逻辑讲义。
这样你的精神就受到训练,
好比统进西班牙的长靴一般。
你会循着思维的轨道,
更加谨慎地亦步亦趋,
不至于横冲直撞,
迷失南北东西。”
“不久你就会得更好的体会,
如果你学会把一切还原
和适当的分类。”
逻辑、还原、分类,这是几种非常简洁而有力的学习方法,化繁为简,直达本质,以批判的眼光去看待万事万物,探究事物背后的成因,没有比这样的学习方法更有效,也更不易被煽动、被欺骗的了。
魔非斯陀和浮士德,是一体之两面,善与恶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魔非斯陀为帮助浮士德赢得葛丽卿的青睐,欺骗葛丽卿的邻居玛尔特太太,说她丈夫已死,玛尔特太太让魔非斯陀再找一个证明此事的证人,魔非斯陀拉来浮士德,浮士德不肯做伪证,要“先去做一次旅行”,验证玛尔特太太的丈夫真的去世,并得知他葬于何处,再来证明此事。魔非斯陀嘲笑他:“神圣的单纯!”魔非斯陀鄙夷的神情宛在眼前,他说:
“啊!圣人,你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难道你一生当中,破题儿第一次
才制造虚伪证据?
你不曾大力把定义作出,
证明神,世界及活动其中的事物,
证明人的思想和情愫?
这难道不算是厚颜无耻,大胆露骨?
你得坦白直说,
你对那些知识,
难道比对施韦德兰(玛尔特太太的丈夫)的死知道得更多!”
毫无疑问,这是魔鬼魔非斯陀的欺骗和诡辩,但他又让人无可辩驳,反观我们自身,我们极力吹捧、深信验证为真的东西一定为真?它比堂而皇之的欺骗一定高明?
魔非斯陀提出的问题是一个普世的难题。
哥德笔下爱情的优美动人我老早就领略过,那是一本《哥德抒情诗选》,薄薄的小册子,却让人难忘。《浮士德》中,浮士德爱上了葛丽卿,爱情也一样优美动人。在街上,他向葛丽卿搭讪,葛丽卿装作很严肃的样子拒绝了他,但内心早已爱上了他。
“我坐卧不宁,
我心儿烦闷,
再也不得安静,
永远也不能。”
这是明白而又真挚的情感,和《牡丹亭》里思春的杜丽娘如出一辙。浮士德也一样爱上了姑娘,他急吼吼要求魔非斯陀——立刻,马上,帮助他追上葛丽卿,这简直就是不分时代不分地域世上所有钟情男子的热望。
这样的期待和爱慕,在东方古国两千年前的《诗经》里,也有类似的吟唱,在《诗经.召南.野有死麇(qun一声)》中,有这样的句子: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音忙,狗)也吠。”
二人亲热时女孩叮嘱男孩不要太粗鲁,“慢慢来啊不要慌张,不要动我围裙响,别惹狗儿叫汪汪!”
《浮士德》中,借魔非斯陀之口,隐晦说出:
“他骗你进门,
进去时是位姑娘,
出来时便失去了姑娘的身份。”
两情绸缪,免不了肌肤相亲,这大概是世间所有相恋男女的美好一刻。
但是魔非斯陀假惺惺告诫葛丽卿:
“要好好当心!
春风一度,
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若是珍惜自身,
在戒指上手以前,
切莫把一片冰清,
付与偷香窃玉人!”
这一番话激怒了葛丽卿的哥哥瓦伦亭,在浮士德和魔非斯陀与瓦伦亭的决斗中,二人失手杀死了瓦伦亭,于是仓皇逃窜——初恋注定是个悲剧。
哥德对场景的描写有大气魄,二人逃至深山,浮士德独唱:
“有股晨曦似的幽光,
在谷底闪烁得多么奇妙!
连万丈深渊
也被它彻底洞照。
那儿有烟雾上升,气流浮飘,
这儿从雾霭中有火光照耀;
初则如游丝袅袅,
继则似奔泉滔滔。
有时分成脉管百条,
在整个山谷中迂回萦绕,
有时在紧蹙的崖角,
忽然碎散如牛毛。
附近有火星飞溅,
好似金沙落满天。
快看:那绝壁巉岩,
仿佛从上到下都在燃烧一般!”
这样气魄雄伟的句子让我想起李白的《秋浦歌》: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几百年,数万里,一样的情境再次出现。
《浮士德》是一部诗剧,是用多种诗体的韵文写成的,全篇内容可歌可咏,是话剧和歌剧的质感,而非普通小说。如山谷中男魔和女魔的合唱:
“风息星儿沉,
暗月敛光辉。
魔音齐飘扬,
千万火星飞。”
完全是唐诗的韵味,让人想起杜甫的《旅夜抒怀》:
“细草微风岸,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这要感谢本书译者董问樵先生,以中国诗还原德国诗,或者相反,但蕴含其中的壮阔与汹涌却不减分毫。我手中的《浮士德》是1982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之前有郭沫若译本,钱春绮译本,绿原译本等,《浮士德》是一本“大书”,让人流连忘返。
上部的高潮是葛丽卿的死亡。浮士德和魔非斯陀失手杀死葛丽卿的哥哥后逃往他乡,只剩葛丽卿一人收拾残局,葛丽卿生下了她和浮士德的孩子,却因经受不住一系列打击导致精神错乱,溺毙了婴儿,被打进死囚牢,浮士德得知后心如刀绞,要求魔非斯陀施法术回去搭救,葛丽卿拒绝出狱,她的哀告一字一泪,不由得让人想起元杂剧《窦娥冤》:
“不,你必须活在世间!
听我把坟墓的事儿对你详言:
就是明天,
你得赶去筹办:
妈妈应占最好的地段,
哥哥就在妈妈的身边,
我的稍靠旁边一点,
但别离得太远!
把婴儿放在我右方胸前!
此外不许任何人在我旁边!——
我从前偎傍在你身旁,
那幸福是何等甜蜜而欢畅!
但是而今再也达不到如此情况;
我挨近你仿佛是十分勉强,
你也仿佛把我向后推挡,
可是这依然是你,目光诚实而善良。”
这是葛丽卿的诀别,爱情已逝,没有怨恨却也无需强求,她只愿长眠在亲人身边。
《浮士德》是一部神话歌剧,一会儿天上诸神,一会儿地狱诸魔,但它讲述的,却是人间悲欢。浮士德和葛丽卿相爱,爱情的欢愉背后,是痛苦的别离和悲伤的惨剧,《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只愿长聚不愿散,林黛玉却说明知要散,不如不聚,说的也是欢愉背后的哀伤。魔非斯陀说:“一切事物有成,就终归有毁。”成住坏空,是宇宙运行法则。
在上部书中,浮士德体验到甘美爱情,也体验到绝望幻灭。《浮士德》传说发生的时代是《金瓶梅》时代,哥德写作成书却是《红楼梦》时代,前者的主人公西门庆痛饮过浮士德的爱欲美酒,却幻灭得比浮士德更为彻底;后者的主人公贾宝玉经历了他的葛丽卿之死,而后遁入空门。这三部“大书”,形成了奇妙的互文。《浮士德》宏大、广阔、凄怆,《金瓶梅》绝望、痛彻、悲悯,《红楼梦》绮丽、繁华、苍凉,如果论哲思,《浮士德》胜出,这大约是西方文学勇于思考和批判的特质,书中大量引用各种哲学流派精神,社会文化现状,人、神、魔的斗争场景,浪漫的外衣之下,是社会现实写照,也是对人性的深入思考。
比如魔非斯陀,他是上部书中的绝对主导者,聪明狡猾,语带机锋,但是浮士德得知葛丽卿入狱后焦急万分,逼迫魔非斯陀去援救,魔非斯陀不痛不痒来了句:
“她不算是第一个这样的女人!”
说出这样冷酷言语的不是人,是魔鬼,有无同情心和同理心,是人与魔的唯一区别,人世之冷,是魔鬼当道,之暖,是人情使然。浮士德在上部书里,愚钝、被动,被魔非斯陀引诱,像一个傻子,但是知道爱人有难时悲愤忠勇,纵然魔鬼有一万个招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敌不过血肉之躯的“人”的一腔热血。狡诈打不败忠诚,人性也终将战胜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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