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建华。在了解了俄罗斯文学的文化特征和精神品格之后，我们将逐一介绍黄金世纪优秀的作家和作品。今天我要讲的是中国读者非常熟悉的诗人普希金。

序：普希金——我们的一切

普希金出身贵族，诞生于俄罗斯和欧洲社会充满动荡的1799年，生命终止于1837年，人生短暂。如同当时所有的贵族子弟一样，他在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接受了两种文化教育：西欧文化，特别是法兰西文化，和俄罗斯的民族传统文化，这两种文化传统都充分体现在了他日后的文学创作中。

普希金善良、真诚、有教养、讲信义、思想深邃、情感敏锐、他超常的智慧、卓越的天资，甚至会遭到朋友们的羡慕嫉妒恨。他拥有极大的文化气场，同时代的文友和当今的俄罗斯作家都能感到他有强大的辐射力，他们几乎都异口同声地说：普希金是一个属于未来的人。果戈里说：他是独一无二的俄罗斯精神现象，一个高度发达的俄罗斯人，这样的人，200年以后才会出现。他们的意思是说：普希金的精神面貌、思想、品格、卓越、天才，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超出了同时代任何一位伟人。

当然，作为一个凡人，他也有性格上的缺陷，生活中也多有有失检点的地方。比如他酷爱赌博，相信占卜，生活放荡不羁。他的创作道路只有20年，而其中的15年始终处在沙皇政府的严格控制和监督之下，他曾两次遭到流放，时间长达5年之久，他的出行自由以及文学作品的出版，都需要得到宪兵警察部门的认可。 

然而就是视自由为生命的诗人，并没有像拜伦或是十二月革命党人、诗人雷列耶夫那样，为了自由而献身，却是在剧烈的情感纷争中，决斗而死。关于他的死始终是一个谜。最流行的说法是他在与法国军官丹特士决斗中被杀死的事实后面有着沙皇政权的意志。另一种看法是，他树敌太多，这个情种的死有他个人的责任。在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化历史上，恐怕没有一个作家能像普希金那样被赋予如此多的光环。

“普希金是我们的一切”“一切源头的源头”，“全人类的人”、“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的初恋”“俄罗斯的早晨”、“俄罗斯的春天”，“俄罗斯给世界的第一个亲吻”……其中19世纪俄罗斯作家、思想家阿波隆·格里高利耶夫的表述，最为俄罗斯人称道：“普希金——我们的一切”。对此，屠格涅夫、高尔基做了这样的解释——

屠格涅夫说，普希金一个人完成了在其他国家需要10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做完的两桩大事，那就是确立了语言，缔造了文学。 高尔基则将这一思想表述为“一切源头的源头”。这是说，俄罗斯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俄罗斯崭新的文化时代，俄罗斯文学民族独立品格的形成，俄罗斯文学的题材、题材、审美形式、审美理想、现代的俄罗斯语言，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在普希金的创作中找到源头。

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把普希金看作是全人类的人。在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看来，全人类的人，首先是主张以博爱思想为引领的全人类的统一；其次是容忍宽恕的博大胸怀，允许不同的异己事物的存在；第三，要善于发现不同文化、哲学、伦理、宗教、审美理念中的全人类因素。

诗人普希金（图片来自网络）

白银时代的著名作家、哲学家梅列日科夫斯基说，普希金对于俄罗斯，相当于荷马对于希腊，但丁对于意大利，莎士比亚对于英国，歌德对于德国。但是，为什么在世界文坛上，普希金却并不拥有与那些作家一样的地位，为什么在世人的眼中，伟大的俄罗斯文学的卓越代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而普希金未有在列？尽管他作为一个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完全具有这样的气质和成就。我想主要有这么三个原因。

其一，俄罗斯文学在普希金时代，在欧洲还根本没有地位。欧洲对俄罗斯文学的了解和认知是从屠格涅夫才开始的。其二，阳光诗人普希金的创作始终洋溢着明媚的春光和青春的清新。这在浪漫主义逐渐走向衰败，文学的社会审视、批判色彩越来越浓的19世纪三四十年代，与整个欧洲文学意识是有悖的。第三，普希金是个诗人，而诗歌是通过韵律、节奏来表现的，其语言的美妙和音乐感是很难被另一种语言翻译传递的，这也是诗人较少像小说家、剧作家那样，获得世界性声誉的原因所在。

但尽管如此，普希金的世界性影响和价值是不容置疑的。从2011年开始，联合国将6月6日，普希金生日这一天，当作支持和发展语言文化多样性的日子来纪念。教科文组织则把这一天当作俄罗斯的文化日来纪念。

现在我们讲第一节：

永远不落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

普希金首先是一个天才诗人，19世纪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卓越代表。别林斯基说，俄罗斯诗歌由于普希金的出现，才从一个羞怯的小女生变成了天才的和经验丰富的大师。他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第一个具有世界性影响和地位的俄罗斯诗人。他一生创作了800余首诗歌，其中抒情诗占了绝大部分，其中有反映社会历史题材的诗歌《致恰达耶夫》《致西伯利亚囚徒》；爱情诗，如《致凯恩》《我曾经爱过你》；哲理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纪念碑》；献给亲人的诗，如《冬日的黄昏》《致奶妈》等等。 另外还创作有12首叙事长诗，比如《鲁斯兰与柳德米拉》《高加索囚徒》《茨冈人》《青铜骑士》等。

在阳光诗人普希金看来，生命的第一要素是自由，是对生活和人的爱，是一种乐观主义精神，是一种向上的情怀和对光明幸福未来的始终不渝的信念。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苦行，

等候神圣的自由时光，

如同一个年轻的恋人，

在等待确切的会期。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心灵中

美丽的激情，都献给我们的祖邦！

同志，相信吧：

迷人幸福的星辰

将要升起，放射出光芒，

俄罗斯将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致恰达耶夫》

这是19岁的普希金写给他的好友，哲学家恰达耶夫的不朽诗句，也是他遭到沙皇政府流放的原因之一。

抒情名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表达的是对生活的乐观主义态度，张扬的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生命哲学。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莫要心慌！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将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任何人都不可能不受到生活的伤害，但人绝不能因为生活中的失落、挫折、磨难，而改变对人生与世界的看法，改变豁达乐观的生存态度。而生命的过往不会死去，它永远以经验的形式留存在我们人生的记忆中。只有认真对待和识别过去，才能走好现在和未来的路。

位于莫斯科老阿尔巴特大街的普希金故居外墙（图片来自网络）

抒情诗《致大海》，是有生命的大海的心灵景观，更是自由的颂歌：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

我的心灵充满了你，

还把你的峭岩，你的港湾，

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波涛的喧嚣

带进森林，带进寂静的荒原。

宽广无垠、魅力无限的大海，是自由自在的精灵，有着总能承载宇宙天地的襟怀，作品中浓烈的抒情诗意常常会给读者带来飞翔的冲动：

让我们一起飞走吧。我们都是自由的鸟儿，

是时候了，弟兄们！

是时候了，让我们飞到闪着白光的云天之外，

飞到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海滨，

飞到那只有风同我散步的地方。

——《囚徒》（这首诗是对给过普希金不少影响的十二月党人弗·费·拉耶夫斯基的《狱中的歌手》一诗的答复）

这是诗人在南方流放时期所作的《囚徒》中所表达的冲出牢笼、赢得自由的心声，是他对民族和个体自由精神本根的寻觅。

爱是普希金诗歌创作精神的第一要素，他的爱情诗也是他诗歌中最美妙的情感和精神风景线，容涵着男女之爱、亲人之爱、对祖国的挚爱。

爱情诗有三种美的品质：有性情、有品味、有识见。

有性情就是情感真挚、热烈，充满生命的质感。他在早年的《阿纳克瑞翁的坟墓》中倡导人们要像古人那样尽情享受生命的华诞，要让情欲奔放不羁，向酒神与爱神祈祷，鄙视无知之徒那充满嫉妒的闲言碎语。他在诗歌愿望中吐露心声：

我珍惜爱情的痛苦，

即便死我也会在爱中死去

人从来就是充满欲望的，无论人生多么没有意义，多么失败，我们还是应该充满欲望地活着，因为我们应该力求把不可多得的一次生命活得更好，更有价值。

有品位，就是幽深，意蕴隽永。

我无言地无望地爱着你，

我忍受着怯懦与嫉妒的折磨。

我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祝上帝会给你另一个人，也像我爱你一样。

——《我曾经爱过你》

看似失恋的痛苦，实际上情在爱在，内含苍劲，后味十足，尤显高尚。爱你所爱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爱情、生命、精致的意蕴，正在于（因）爱的付出而获得的心灵快感和幸福。

有识见，就是对爱的独到的见解，深刻的体悟。他在《哀歌》中写道：

也许爱情会带来告别的微笑，

度量我悲哀的生命夕阳

爱情会逝去，也许剩下的只是情感的灰烬与空荡荡的心灵，但是失去的爱情依然是内心自由与和谐的源泉。只要爱在，生命便有力量和光彩。“爱情与内心的自由是为我心灵送上的一曲淳朴的颂歌”，这是诗人在《致勃留斯科娃》中表达的主题。

在《致凯恩》中，诗人更将爱情与精神的复活、生命的创造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

如今灵魂已开始苏醒：

……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致凯恩》

普希金诗歌中的精神谱系和情感方式是始终与真实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既抽象，而又具体，形而上却又形而下，一切都充溢着召唤与祈祷的飘逸之气，却又饱含了现实生活的浓浓的烟火气，似乎还散发着诗人的体温。他的诗歌所展示的不仅是思想意向的力量，还有语言的力量。普希金坚持口语入诗，日常生活入诗，他善于从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日常中发掘出无限的情趣、深邃的思想光芒和美妙的诗性乐感。他的诗句朴素、自然、清新、亮丽，抑扬格或扬抑格的艺术形式，节律鲜明，韵脚严整，诵读流畅。

不仅在俄罗斯，世上但凡把普希金视为偶像的写诗人和读诗人，都会永远仰视这个永远不落的太阳。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普希金的诗被一代又一代不同国的读者阅读、咏诵、效仿。今天当我们再读他们的时候，仍然会被感动、被陶醉、被教育，我们蒙尘积垢的内心世界会变得敞亮、清新、澄澈。

别林斯基说：普希金的诗，特别是他的抒情诗，总基调是歌颂人内在的美，充满了心灵抚慰的人情味。在普希金的任何情感中，永远有一种特别高尚的、温润的、柔情的、哺育的、优雅的东西。阅读他的作品是培养人性的最好方法，特别有益于男女青年。好了，永远不落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这一节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要讲的是普希金的诗体长篇小说《叶甫根尼·奥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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