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有人迷醉于天蝎的心

作者:巫昂

2018-01-04·阅读时长38分钟

13535人看过
时间直线向前,这就是局限性。

她在人堆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用充满了卷舌音的普通话高声谈笑:“说什么呢,小白又不是外人,我们这多余车号就给她用了,现在摇个号儿多难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诶,小白,我跟你说亲爱的,你就买辆随便什么二手车,你不是喜欢吉普吗?那就是吉普,J,E,E,P那个吉普,亚光黑的,倍儿酷,买一辆,上了牌,先使着。这车在我名下,各种费用你自己来,我也不缺这么辆车,你肯定不会信不过我吧?”

她说话的时候,众人鸦雀无声,独角戏女一号。当时我正靠在栏杆边喝我的青岛瓶啤,初秋的雁栖湖真是美,湖上蒙着一片淡淡的雾气,这套别墅正在湖的一个小岬角上,前面挡着一片湖中岛,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水中的芦苇,跟一根根倒刺一样扎入水中,因为芦苇长得太茂盛,尤其是正对屋子的那一大丛,让人忍不住怀疑淤泥底下埋了具尸体,负责提供养分。

我还在听她讲话:“你说现在年轻人儿怎么都那么不要脸啊,我明明跟她说了几百遍,店里的衣服你随便穿随便试,不要拿,尤其是不要拿钱,比方说那件衣服我卖八百,你猜怎么着,她跟顾客开口要九百,有些人稀里糊涂就给她九百,她把这一百块就给眯了。还以为我不知道,我跟那些顾客是什么关系,多数人是我姐们你知道嘛?就算不是姐们,一回生二回熟都成姐们了。”

这别墅像个水上屋,漂浮在水上,阳台外就是湖水,天色渐黑时,雾气慢慢涌了上来,不知道是我喝多了,还是烤肉太撑胃,饭饱神虚,那天余下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一年之后,或许是十三个月,我再度见到了她。这回是她主动约我见面。见面的地点当然不是她的大屋,在五道营的一间叫做三叶草的小咖啡馆,那里有两只墨绿真皮的古董沙发,我跟她各坐一边,店员过来为我们端上了两杯滚烫的现磨咖啡。

 “我开车来的,夜里我什么都不能喝,都给你吧,给我来杯柠檬水就行了。你的电话是小白给我的,小白跟我说,你是做咨询顾问的,我就问她,什么叫做咨询顾问,她说,你什么都能调查出来,不管是什么,给你钱你就给办。”

“差不多。”

“你别想多了,我可不会跟一个陌生男人来这种黑漆码黑的地方见面,这里是干嘛的?灯都不开,点什么蜡烛啊,有必要嘛?又不是情人幽会。”

“你就当蜡烛是台灯。”

“小白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我跟她不熟,她有点事情找我帮忙那天,顺道带我去你家玩儿。”

“那她找你咨询什么?她能有什么事儿啊,一个小丫头片子。”

“微不足道的小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小白说你有严重的健忘症,我还以为你连我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

“想想也是,跟我见过一面的人,不留下深刻印象的很少见,我这么说你不会觉得我太自信了吧?”

“不会。”

比起一年前,她两眼浮肿,头发蓬松而略显凌乱,好在娇小的身材如故,窄窄的肩膀如故,脖子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咬痕,即便烛光昏黄我依旧辨认得出来,这种女人,你会忍不住帮她在身上找条疤痕,否则不完美。

“我总觉得有人想杀了我,这不是虚张声势耸人听闻,是真的。”

“你结婚了?”

 “我结婚了,这不重要吧,关键是有人想杀我。”

“看来你知道我绝不调查外遇,任何外遇。”

“嗨,我老公外边有没有女人,是谁,我压根不关心,也无所谓。”

 “你说有人想杀你?”

 “你果然健忘,一秒钟前说的话你转眼就忘掉。”

“是啊,我正在吃药,21金维他,液体钙胶囊,诸如此类,其实医生也不让我喝咖啡,可是这么晚了不喝咖啡,只能喝酒。”

“就你这烂记性,能好好工作?”

“工作上的事情我从来都记得一清二楚。”

“说嘴打嘴了吧,刚才我说的话,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那是因为我还没进入工作状态,我对工作的定义是:定金到来的那一刻。”

转眼间,桌上多了个信封,招商银行的,你去银行取款多一点,可以管柜台内的职员要一个那样的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你用余光都可以看到它的厚度,但我眼下不缺钱,在不缺钱的季节,我宁可坐在雍和宫的桥上等着交警开来闪着顶灯的警车来抓我,我可真喜欢惹事儿,蹲看守所,多认识几个惹是生非的朋友。

“定金到了,你可以开始工作了。”她不容置疑地说。

事实证明,这个女人只是想雇个保镖,一大早,她就用一叠声的门铃把我吵醒。她一定要我在合同上写下我的家庭住址,说以防万一,夜里我容易被女人的软硬兼磨泡化掉自己的心理堤坝,她要我写上地址的时候,使劲地摇晃我的胳膊,几乎要把我摇碎。

他妈的,我迷迷糊糊起来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仅仅画了眼线的她,整个苍白的脸只画了上下两根眼线,眉毛是纹的,她穿着针织豹纹紧身裙,皱巴巴的,好似刚从宽街的外贸小店抓出来套上的。

“该起床了,小以。”她直接进屋,也不问别的,冲到我的卧室,把窗帘打开。

我跟着走回卧室,二话不说,又把窗帘合上。

“我从来不开窗帘。”

“你也太不灿烂了,小以,见点光怕什么,瞧你这屋里一股霉味儿。”

“麻烦你,叫我以千计,小以听起来像小尾巴狼,没发育好的小狼崽子。”

屋里光线微弱,除了窗帘边儿透出的一点光,她站在我跟前,一颗干豆子也可以轮廓清晰,且发出微弱的光,她疲惫极了,两颊深陷,脖子上的颈纹清晰可辨。

“我说小以,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她情绪突转,眼中泛泪:“真是有人要杀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招谁惹谁了我。”

当时我们正站在我那窄小无能的床边,床跟窗户之间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底下铺着一张没有鞣制过的小羊皮,有一年在西藏那曲农牧业集市上买的。我很担心她开始哭,不管是捂着脸哭还是靠到我身上哭,这都是难以收拾的局面,我试着从她边上走过去,走到外屋去取打火机和烟,这狭长的小两居,有一小间堆满了杂物,客厅被我改造成简陋的办公室。

我把办公桌前的单人椅收拾干净,上面全是各种家什伙儿,连厨房里的勺都放在这里。

“你过来,坐这儿。”我冲着卧室喊,拍拍椅背,她走出来了。

我坐到办公桌的另一头,那里有只二手电脑椅,我从赶集网上弄来的,从积水潭搬到西坝河,说不上人生有什么进步,只求有张安静的书桌,供我好好挖地雷和空当接龙,桌上摆满了我喜欢的物件:烟灰缸、几支喝空了的酒瓶子、一把马刀、带陶土盆的常春藤和一对老牌音箱。抽屉里勉强有几份文件,做完的案子材料,我一概把它们放到床底下的大纸箱里,这里看不到。

“坐下,在这里说,既然昨晚你吞吞吐吐不肯说。”

“我这人有个习惯,第一次跟人见面先不交心,先观察,看看这个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然后再说。”

“我通过初审了,看来。”

“可不,你赢就赢在你那心不在焉的劲儿,我特喜欢,男人心不在焉,比咄咄逼人的强。”

她可算坐下了,我给她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她不要,说要茶,什么叫茶,我八辈子没喝过茶,家里只有一包拆过包,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杭白菊,只好给她抓了把扔在玻璃杯里。

“所有这些蹊跷事都是在我车里发生的,”她喝了一口菊花茶,气色和缓了些许:“第一次,我在车上发现了这个。”

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子。倒出来,里面是一根人的手指头,微微弯曲,带血的。

“我当时吓得尖叫你知道吗?就这东西,谁见过这个,就放在我的副驾上,一大早我开车要去店里,整个晚上都没睡,晕晕乎乎地开了车门,伸手一摸就摸到这个。”

我伸手过去拿起来仔细看,不过是一根做得极为逼真的手指头,连指甲盖儿都高度仿真,血迹像是流下来,且可以擦拭掉,随和的O型血。像是那种恐怖片片场或者万圣节的吓唬人用的道具。

“你没报警?”

“报警?我哪敢报警啊。”

“有什么不敢的?”

“是可以报警,可是,我告诉你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当时我的车停在我男朋友家的地下车库里。”

“你在他那里过夜?”

她点点头:“我不能报警。”

“怕招来警察,警察再通知你老公?那能说说你男朋友吗?”

“没错,车是我老公名下的。哦,男朋友,当然是男的,他呀,长得特帅,脾气好,又Man又温柔。”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个多月吧,也就三个多月,当时一个多月吧。”

“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可靠的朋友,一个圈子里的。”

“居然有这种专门为已婚女性介绍男友的圈子。”我不无羡慕地说。

“都是关系很近的姐们,彼此什么事儿都知道。”

“他独身?”

“当然,他比我小多了,小十岁,不独身才怪。”

“你日常就是开开服装店,没别的事?”

“唉,你不知道,我忙死了,要上瑜伽课,要读书,要听音乐,有时候还要出去旅行,正打算去趟不丹,在办签证呢,一天要交给不丹政府二百五十美元的环境损伤费。”

“自己去?”

“哦,不,怎么可能?跟我老公一起去,这钱,得让他出。”

“我明白了。你在认识一个多月的男朋友家过夜,早上起来去地下车库开车打算离开,然后在副驾上发现了这根仿真的手指头,然后你觉得有人要杀你,是这样吗?有没有可能是你男友干的?”

“不可能,整个晚上我们都是醒着的,他一分钟也没离开我一步,我们连洗澡、上厕所都在一起。”

“有谁知道当天晚上,你去他那里?”

“我谁也没告诉,难道去约会还要在朋友圈发个消息说,我去西大望路谁谁谁家了,有事去那里找我?”

“那是。”

“何况,单是这样,我根本没必要找你,我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小孩儿吗?我有那么扛不住事儿吗?”

“我想也是,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比这个严重,这个手指头我一直偷偷藏着,藏在后备箱里。然后,一个多礼拜后,我去宜家买东西,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喜欢去宜家逛逛,买点东西,吃一份三楼的瑞典肉丸盖饭,那样心情很快就好起来了。然后吧,在停车场,我刚打开车门打算进去,就被打昏了过去了,有人从后面一棒槌打昏了我。”

“你还是没报警?”

“当然报了,在公共场合不报警怎么行,当时一脸的血,缝了八针,头皮破了,现在头发长出来看不太清楚了。”她低头,翻开头发给我看,在发丛当中,确实有道疤痕。

“宜家的经理,一大堆保安和员工全来了,派出所的片警也来了,那个人早就跑没了,我一下子就昏过去了,连那人的脚步声都没听到,警察说,他使的东西是个金属质地的东西,力道再重一点,我可能就没命了。”

“他们查了查,也就不了了之了?”

“废话,我这事儿都上报纸和网络了,说的是一位宜家的女顾客在停车场遇闷棍党袭击。经理赔礼道歉,当日购买的东西免单,可惜我买得太少,赔付完医疗费,别的也就没了下文了,我能找谁去?”

“你觉得这个事情跟车里出现手指头是一个人干的?”

“不知道,直觉吧,两个礼拜接连出事,谁会觉得是偶然的,何况后面还有。”

“哦?”

“事不过三,这是最新的情况了,就在前天,前天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跟我男朋友去丽都饭店里边吃那家特别好吃的泰餐,吃完了,我们心血来潮打算住下,也是吃多了,困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为什么不去他家?”

“等不及了嘛,”她笑出声儿来:“我们到现在还是热恋状态,经常突发异想去个什么地方住下,钟点房根本满足不了我们的需要,一住至少就是一晚上,第二天磨磨蹭蹭退房。”

“真不错。”

“进了房间,我们一起打了个盹儿,然后,我们一直在床上,这下就到了傍晚,一个下午过得飞快,我们当然不打算出去吃晚饭了,喊了餐来房间吃,两人一起吃,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气氛,别提有美了。可惜我头上的伤口还没好彻底,还一扯一扯地疼。”

“目前为止,还都不错。”

“不错个屁!吃完饭,我们在床上躺着看电视,九点多,又做了一次,然后他就睡着了。我的伤口实在疼得不行,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我就想找个附近的社区医院看看,换个药,也不想惊醒他,男人嘛,整个下午加晚上接连不断的性生活难免疲惫,不打扰他了。”

于是她离开房间,去往丽都饭店大门西侧的停车场,时间不过十点来钟,停车场上还停了不少的车,保安在值班室坐着,值班室的房间亮着荧光灯,照亮了窗口一小片地方。停车场上也有灯,但不是特别明亮,大概要跟周边的植被显得和谐,绿树的树冠掩盖住了部分路灯的光亮。

他们来时,停车场几乎是满的,所以车只能停在西北角,紧里头,一个凹进去的灌木丛内,那里只有两辆车的车位,她的车是个奥迪TT,占不了多少地方,深隐期间,她用电子钥匙开了车门,坐了进去,把钥匙插入,车启动了,但是启动的时间超过以往,期间还有轻度的、不易察觉的晃动,车子像打冷战一样在发抖。

她顺利地把车开出停车场,开往路上,十点来钟,公交车已经停运,路上的行人不多,饭馆也已打烊,一只流浪中的黑狗飞速奔向丽都桥的桥下,她感到车越开越慢,看仪表盘,油箱还有一半,但踩油门已经不抵用了。她只好跟着黑狗把车滑入桥下,那道铁门开着,铁门内有间荒废良久的酒吧,上一次世界杯这里还人声鼎沸,人们在此通宵看转播喝啤酒,但很快酒吧关张,无人问津。

她把车停在酒吧门前的空地上,正对着挂了一把大锁的门,凉棚歪斜,还有一只自身被缠了铁链的海尔牌冰柜,这一切都是车灯里的所见,还有很多车灯照不到的地方,躲在阴影里。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说真的,我的第一反应是给我老公打电话,以往这样的事,我肯定得给他打电话,他什么都能搞定,我不知道保险公司的电话,也不知道道路救援的电话,这些东西结婚N年,就没在我脑子里停留过一秒钟。”

“但你不敢。”

“是啊,解释不清楚,我怎么会在这里,或者我为什么路过这里,我那天跟他说的是,我开车去天津进货,有一批外单衣服,在朋友那里,所以我顺道会在天津住一晚上。”

“你经常去外地进货?”

“不,确切地说,是我交往了现在这个男朋友,才拿进货当借口外出的,要跟他过夜,必须有合适的理由。以往我只在动物园进货,有几家常常进货的店,关系不错,犯不着去外地,又受累又增加成本。”

她独自一人坐在已经开不动的车中,拿出手机不知道该打给谁,这一切犹如在梦中,这里离她丈夫有61.5公里,离她男友不到一公里,她舍不得喊醒熟睡中的男友,不敢告诉一无所知的丈夫,进退两难。

她下来检查,用手机做电筒,车后拖着长长的一条油痕,油箱漏油了,只消有人往这条油痕扔个烟头,她立马葬身熊熊火海。

“你说,这还不是有人故意的吗?”

“看来是。”说毕,我跟个真正的私家侦探一样陷入了沉思,沉思的时间越长,频率越密,越显得你是个深邃有内容的人,当然,我也可能是走神了,直到她的眼泪把我拉了回来。

这世上暂时还没什么事值得我伤心落泪,我常常是落泪中人的旁观者,她的眼泪一滴滴从脸颊上滑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跟我前天晚上梦到的猴子差不多,虚幻与真实交参,我记得猴子在梦中跟我呲了呲牙,直至露出粉红色的牙龈。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找来了拖车,把我的车拖到4S专门店,我老公也去了,在喊拖车的同时,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我没去天津,跟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吃了晚饭,想绕到丽都里的屈臣氏买点东西,车熄火死在了那里,才发现油箱漏了。”

“他没有怀疑你?”

“他忙着跟4s店的人接洽修车的事,没工夫搭理我,我偷偷给男朋友发了个短信,解释了我离开酒店没有回去的原因,他昨天才跟我联系,说那晚睡得太死了,问了我的状况,听说一切处理得好好的,他也就放心了。”

“车修好了?能带我去看看车嘛?”我问。

“当然。”

我们一同去往小区狭小的停车场,小区的车主大多上班了,停车场上空空荡荡,只有这火山红的奥迪tt格外显眼,我绕着它看了一圈儿,又坐到副驾上,她也坐了进来。

“油箱的照片拍了吗?”

“当然了,保险公司肯定要的,我在4S店拆下修理时让我老公拍了,手机拍的,不是特别清楚。”

我接过她的手机,放大图片。

“4S店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是底盘剐蹭造成的。”

“就这样?”

“就这样,我才不信呢,底盘剐蹭,以往我还信,现在我再也不信了。”

“我想见见你男朋友,问他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但不许你怀疑他,他不是那种害人的人,不是因为他床上功夫好我才这么说的。”

“床上功夫再好,也是因为你们的热乎劲儿还在。”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胸口,那里有一块新的咬痕,像是激情所致。

跟她道别后,我独自溜达到国展,那里正举办国际珠宝展,我在某个展位寄卖我的结婚戒指,这个戒指稀松平常,我开的底价也非常上算,比方说,市场上卖一万,我只要十分之一,一千块。我去看一眼我的戒指出手了没有,当然了,它还躺在一块黑色的细丝绒布上,来来往往的人看也不看它一眼。

这个展位上看摊子的是不是我的朋友,我装作对这个戒指很感兴趣的样子,请他拿出来给我看看。

“不错,做工不错,大小也合适。”我把戒指戴在它本来的指头上,来回看。

“买这款,挺合适的,只要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嗯,我考虑考虑。”我把它脱下来,放了回去。

我没有穷到非得把戒指变卖掉不可,但我讨厌财产这个东西,特别是值点儿钱的财产,略微值点钱的东西放在我身边,都让我如坐针毡,好像原始人的岩洞里躲藏了个外星人。我得喝点酒,让自己保持清醒,从国展回家后我认为,从小区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瓶三年陈酿的塔牌绍兴花雕,买它的缘故是秋天快来了,空气里透着凉滋滋,喝酒方面我不挑剔,最差的工业酒精我也喝过好几回,每次都喝得喉咙快要起泡。

晚饭后,那个女人给我打来电话,说第二天可以跟她的男友见面了,我当时要求去他住处附近,其实我想顺道看一看他住处的地下停车场,发现带血的手指头的第一现场。我已经快要把那瓶花雕喝完了,头昏脑涨,挂了她的电话,我立刻给小白发短信,让她过来。

我们躺在床上用手提电脑看《犯罪心理》第八季,此前做爱做得很不成功,我总是插不进去,她也失去了耐心,花雕让我变得软塌塌的,我们打算作罢。我跟她聊了聊那个女人的事,她说没想到那个女人那么火爆,只知道她婚后有过情人,没想到不止一次不止一个,还闹出这么多事来。

“你别告诉她我跟你说了,违反职业道德。”

“你居然会觉得自己在从事某种职业。”小白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变成两条小金线,似有若无的金线,让她看起来既绝望又乖巧,我就喜欢她这点,但我从不提出两人最好住在一起,这种决定对我来说太大了。婚姻没有意义,同居也没有意义,两个人发生关系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最好和最差的时候,都没有意义,我们认同这一点,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这一点是我们身上最相似的地方。

这不妨碍我们在一起睡觉,醒来后一起去楼下的庆丰包子铺吃了早饭,然后我送她去了公交车站,她是个保险销售,已经做到很高阶了,可是她不想买车,去哪儿都坐公交和地铁。

车刚开走,她坐在最后一排,小小的脑袋露出车窗,头发还有些凌乱,那脑袋显得很小,发量也很少,惹人怜爱,她远远地看着我。我先是向她挥挥手,想了想,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你可从来不说你刚走我就想你了这种大俗话的。”她在电话里说,公交车开得很慢,与此同时,我看得见她晃动的身影。

“偶尔说一下也无妨。”

“还是别说了,有失体面,下礼拜吧,下礼拜我给你电话。”

“你的男朋友没发现我们在一起?”

“去,是前男友。”

“对了,忘了问你了,那个女人,还有她老公,谁是你的客户?”

“都是,当然,是她老公买的单。”

“保险额度大吗?”

“怎么,你打算让我违反职业道德?”

“不说也没关系,我能查出来。”

“我懂了,真不该惹上你这个危险分子,你问我们公司的其他销售去吧。”

我们总是用这种近似吵架的方式调情,目力所及,公交车已经开远,以它的稳重和决绝,这样开下去会去往月球,月球应该只有两个公交车站,分别在月之明面和月之暗面。不到中午我们就和好了,她给我发来了保单的底本复印件,发到邮箱里,在电脑上放大后,细节一览无遗。

在见那个女人的男友之前,我先去了他楼下的停车场,门禁并不森严,简单说,我顺着开车的车道就走下去了,保安以为我是懒得坐电梯的住户,问也不问,那女人喜欢把车停在离电梯口最近的地方,我仔细问了那天她停的位置,她居然回忆得起来,也告诉我了。

停车场内亮着冷冷的荧光灯,偶尔还有一两只用坏掉的灯管闪两下,里边有微微的寒气,和似有若无的轰鸣声,附近似乎有个机房。下午三点,那个车位空着,实际上多数车位都空着,车主们还没下班回家,我感觉一下周边的形态,顺着车位走到电梯口,上电梯无需门禁卡,这个楼没有那么新那么高级。

然后我坐到十七楼,按了1704室的门铃。

“我以为是快递。”一个打扮停当、打算出门的年轻男人开了门,也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走进去了。

“我想了想,还是来你家见你算了,在外边乱七八糟,说什么都不方便。”

“你就是以先生?她直接把我的住处告诉你了?”

“没错,知道你的住处也不需要她来说,打个电话给物业不就行了。”

“这物业,够呛,太不尊重业主隐私了。”

“别生气,是我不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坏毛病。这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二手房,手续办好了,已经过户了。”

屋里到处都是摞起来的纸箱子,看起来搬家没多久,还没收拾停当。这是一个两居室,客厅朝南,两间卧室,他把其中一间小卧室改成了健身房,里面放着跑步机、综合健身器和杠铃等物,那些东西都是新买的。厨房的橱柜看起来品位不俗,西式的抽油烟机,甚至还有洗碗机,很奇怪,一个男人这么讲究,跟GAY似的。

“这个位置,十三号线,房价多少?”我一边在室内闲逛,一边问。

“哥们,问这么多干嘛?”他像个扑了粉、画了眼线的男人,总之皮肤细腻无比,脸部轮廓不太自然,整个脸,不知道哪里动过刀子。我们一起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沙发也是新的,新得闻得到不知道第几层牛皮的腥味儿,牛必是死于工厂做那沙发的不久之前,崭新的冤魂。人不会想象有一天牛也会端坐在朋友家崭新的人皮沙发上,互相直视。

“当然啦,你也不用说,我百度一下不就知道了。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怎么说的?”

“她说你们是在卡拉OK包厢认识的,有朋友过生日,包了个通宵,你唱歌特别好听,像任贤齐,唱着唱着,就剩你俩儿了,其他人都困了,喝趴下了。”

他笑了一下,嘴角有酒窝,这让他更显妩媚,我意识到他的眉毛也拔过了,拔成很规整的眉型,眼睑上了高光粉,现在的女人原来喜欢这种男的,看起来完全是塑料加工厂成批出品的:粉衬衫,绷着高高的胸肌,底下是条包臀洗白牛仔裤,大腿内侧甚至破了两个洞。

“既然她什么都说了,我也不用做任何补充。”

“关于你们的关系,有一点我不太懂,得请教你。”

“说。”

“你看上她什么了?”

“你觉得一对男女在一起,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对上眼儿就在一起,合不来就散伙,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

“她跟你对上眼儿了,你跟她未必,我说得没错吧?”

“别他妈绕来绕去了,你不就是想说我看上她的钱了,想谋财害命。”

“我什么也没说,你说的。”

“你录音了?”

“没有,录个屌音,有意思嘛?”

“那我告诉你,我跟她上床,就一个理由,你信不信?”

“说看看。”

“她的逼很紧,她是我上过的女人当中,最紧的。”说完,他起身开门,做了个请我滚蛋的姿势。

我喜欢撒谎,我不单录音了,还录了像,准备拿回去慢慢观看:各个房间,各种细节,各种家俱,各种物件,从一个人的家里面,能分析出关于这个人的太多信息了,如果你是个老手,侦探这活儿,没什么神秘的,就看你是不是足够仔细,足够动脑子,虽然我看起来不喜欢动脑子,脑子闲在那里跟个荷兰大风车似的,那都是为了恰当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离开他家后,我径直坐地铁去往芍药居,地铁这一站的出口有点让人迷糊,出去,跨过过街天桥,往前是新通的六号线,我记得六号线的终点叫做草房,像是昔日军队储备粮草的地方,有机会深夜坐末班车过去看看,在那里住一晚上,也算换个环境。我不能一整天都花在工作上,这就差不多了。我坐地铁去往望京西站,从那个地形一样乱七八糟的地铁站走出来,一路步行去往繁华地带,那里有家我熟悉的书店,环铁书店,得走至少四十分钟。

出于对占有的厌恶,我也几乎不买书,看书都是在书店完成,看到特别感兴趣的书,我会拿出小铅笔头在上面做记号,提醒将来买这本书的这人:别看你掏钱买了,你看的还没我多,你只是买了几百页纸回去而已。

我去那里站着继续看我没看完的一本书《混凝土里的金发女郎》,书名起得太有画面感了,你会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裸体女人的身影,她的凹凸有致的身体嵌在水泥当中,灰的硬物与雪白的软体,也许睫毛上和嘴唇间都是泥灰,她越是美,你越是觉得死亡的降临是那么适逢其时。要是我知道当天下午发生的事,我就该起个书名叫做《深埋淤泥的天蝎女》了。

她一直没跟我联系,我打她电话没打通,所以给她发了条微信,说我去过她男朋友家了,我们聊得不错,跟朋友一样聊了聊,等她有空了给我回个电话,我们商议下下一步怎么办。

然而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小白给我打来一通莫名惊诧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语不成句:“她死了,车祸,雁栖湖,我早说了那里的车道太窄,底下一边是湖一边是发电站的水坝,夜里开车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

“她和她的车,掉到湖这边还是水坝那边?”

“湖里,附近全是各种单位的疗养院,有个喜欢夜里钓鱼的老干部发现的。”

“人都会死的,并且不会幸福。”

“什么?你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加缪说的。”

“嗨,我说你这时候还说风凉话呢,所以,她找你查的事儿了结了,雇主都不在人世了。”

“没完,我接了这活儿了。”

“那尾款怎么办?”

“不存在尾款这回事,她已经把该给的钱都给我了。”

“那她真的可能预感到自己会死。”

“有可能。”

警方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刹车失灵,不慎坠湖,死者甚至涉嫌酒驾,她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为40mg/100ml,已经是饮酒驾车的范畴。所以,保险公司依此不给任何赔偿,不算意外死亡,是酒驾死亡,她老公拿不到哪怕一分钱的保险赔偿金。

我在公安局门外等到了她老公,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平日肯定习惯了穿西服,衬衫最上面一个扣子都扣得紧紧的,没有戴领带,穿了件普通、黑色的夹克,夹克像是穿了很多年,袖口都磨出毛边来,祖传的衣服一般。他低头走路,走到自己的车前猛地抬头,我跟他打了个照面,脸上并无忧伤之色,当然了,也没有喜笑颜开,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差不多。

“很冒昧来找你,”我说:“也不多废话了,我是您夫人生前雇来调查一些事的人。”

“她没跟我提过这事。”

“她当时很害怕,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很担心自己被害,现在看来,果然出事了。”

他开了车门,我们一起坐到他的车里,那是辆路虎四驱的越野车,车内放了不知道什么空气清新剂,像是气味图书馆的产品。

“你要我说实话吗?一点都不意外,她跟我说过很多次,将来没准就落在那湖里,半夜黑咕隆咚的掉下去。”

“所以你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我们感情一度还不错,后来慢慢坏掉了,她呢,上海话说的,有点作,没一分钟消停的,一定要搞出点什么事儿才行。”

“你觉得这都是她自找的?”

“这么说太残忍了,我们毕竟做了十六年的夫妻,她也有她的好处,只是这好处我越来越记不清楚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渐渐消失,这些年来,我们跟住在一起的两个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你看起来也不是特别难过。”

“难过是有的,也来不及反应,还要去应付她的家人,我压力山大。”

“你觉得除了意外,有没有可能是他杀?有谁可能想要致她于死地?”

“她嘴巴厉害,容易得罪人,这个我倒说不好了。”

“你们的经济上共享吗?”

“差不多,我的钱她也够得到。”

“最近有她有大笔的开支吗?在你们的共同账号上。”

“她取了不少钱,说是服装店亏空,得补上,她一直也不太想继续经营那个店了,说真的,挣不了钱,就是当作个动静,让她保持忙忙碌碌的样子,骗骗自己,也骗骗别人。”

在等到他之前,我进入停尸房见过她,进入的方式无非是找了熟人,一个做法医的老朋友给打了招呼,说我是她的表弟,感情特别深,一起长大的表弟。

她躺在那里,面色枯黄,面容沉静,从未有过的放松,像一个生活在大城市,但操劳程度不亚于农妇的女人。好像在脸上涂一些血色,她还会睁开眼睛,坐起来,抓住我的胳膊,跟我说到底是谁不想让她继续留在这个世上。她因为身体遭受激烈撞击而亡,头顶有个巨大的伤口,颅内出血,车沉入湖底之前,她已死去,身上的淤青比想象中少很多,只是胳膊和大腿上局部有淤青。

“你肯定车里只有一个人?”我问法医,她一副没打算回答我问题的模样,哼了一小声。

“车里没有其他人吧?”

“还用说嘛?有的话,也会直挺挺地躺在这里,深更半夜的,她又喝了酒。”

“也是,可怜我这表姐,还没个孩子。”

说着,我真的有些难过,只要不是个冷心薄面的人,面对此情此景,都会感到难过的。

见过她丈夫之后,我请他带我到事发现场去看看,他也正好要回家去,葬礼需要很多准备工作,他得一一忙起,我就是一个搭他顺风车的意思,雁栖湖从城里过去,有接近60公里的路途。进入昌平界,高速公路两侧的风景变得疏阔而恍惚,远处有山,近处是稀稀拉拉的林子,阳光斜射在那些树枝上,阳光欠它们一些什么。

一路上,她的丈夫始终沉默不语,我也不说话,言多必失是一回事,有时候任何话也抚慰不了一个人的哀伤。

“天气冷了。”他终于说。

“是。”

“她要是不死,我们也快要离了,不过现在说这个没什么用。”

“为什么要离?”

“名存实亡的婚姻,你觉得有意思嘛?”他冷笑。

“但外人看不出来。”

“外人也许看不出来,你不一样,你应该看得出来。”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跟鹰一样犀利。

“也许所有的婚姻,到头来都一样。”我说:“我明白。”

“女人永远不知道她们要什么。”

“是的。”

“我们想要的,她们又给不了。”

“没错。”

车拐入一条便道,向右拐,我得记住来时路,因为回头要走时,我没准儿得自己走路出来,让他送我出来有点过分。你跟他呆上一整年都未必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何况是我和他,两个男人,两具硬邦邦的身体各自杵在那里。

车进入高高的堤坝,一条窄路,仅容两辆车相向而行,边上的护栏大概只有三十公分高,跟没有一样,底下是至少三十到四十米深的湖岸,湖水幽深而平静,比起我第一次见到的雁栖湖,颜色似乎深了一些。他开车的速度不慢,油门踩得稳定而迅速,即便是加速和停下,也让你觉得不突兀,跟他这个人一个节奏,不突兀,无惊喜。

“你跟我老婆,上过床?”他冷不丁问我。

“哦,没有,怎么可能?”

“差点儿?”

“差太多了,她是我的客户,我一般不跟客户睡觉,除非万不得已。”

“看得出来,你是个搞技术的。”

“差不多吧,技术总是枯燥无味,跟人打交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我说,她走了,我松了好大一口气,你会觉得我没人性吗?”

“多少有点难过,别人听了。”

“是啊,她不算坏人。”

他把车停在路桥当中凸出去的地段,那是供游客下车看湖景拍照的临时停车带,我们都下了车,一起走向她出事的那个地点,离停车带大概只有五十米,那里的矮小护栏没有撞坏,她的车得飞车而过才能落到湖里,那得配合相当疯狂的速度。我站在护栏边上湖里看,如此幽深柔软的水,让人有跃身落下的想法,特别是在月圆之夜,四下里寂然无声。我们一起站在那里探看湖面,他不说话,垂着头好像在默哀,或者打了个小盹。

“车呢?”我问他。

“哦,在修理厂,没准儿能修好。”

“能修好吗?”

“不知道,修好了我也不想要了。”

我们只是在那里看了看,我跟他要了汽车修理厂的电话,当天我累得要死,腰酸背疼,而汽车修理厂远在顺义,如果不尽快去,那车可能被工人修得看不出人形了,证据尽毁。我只好走回到雁栖湖旅游区的大门附近,找了一辆黑车,让司机送我到顺义。

那辆从淤泥里吊出来的小车,发动机已经毁了,在水里泡的,里边非常脏,感觉有无数人在里面踩过,上过厕所,闻得到一股尿的味道。这辆车甚至上过发动机涉水险,因为北京数次暴雨淹城,不少人都上了这个险种。我在车里的驾驶座上坐了很久,当晚她坐在那里,竟不知死之将至,

一整天我闷闷不乐,晚来自己喝了一大口杯酒,没有吃饭,光喝酒,酒精摩擦着胃的内壁,咣当咣当咣当,温热的体液上升到喉咙口。我卧倒在地上睡着了,半夜听到屋里有一声鸟叫,也许是两声,啾,啾。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色的鸟,品种不详,羽毛闪着暗暗的光,它站在窗台上,嘴向内钩,目光犀利,令人熟悉的犀利。在半梦半醒当中,只见那鸟猛然缓缓飞起,翅膀尖儿碰到窗帘,下体露出细细的绒毛,绒毛底下翻出更细的绒毛。它煽动翅膀,低速地、滑行般地越过台灯和床,从我身上飞过。

而后穿墙而去。

我醒来后打算去她的小服装店看一看,这是目前为止,我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事先打听好的具体地点,是她老公提供的,他还给了我店长,一个女孩的联络方式,那女孩叫青云,跟那位香港演员同名,但不姓刘,姓邝。

怎么形容那个女孩的长相呢?简单说,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只想一件事:干翻她,想别的也没用,她身上只有这一个信号:干翻!以每秒几百万赫兹的波长向外界发散这特定的、唯一的信号。我也不例外,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跟她上床,所以她在一个服务于女性的服装店工作真是太奇怪了,她应该去男人多的地方上班。

她没有多漂亮,只是有一股风尘味儿,腿特别长,腰线很高,胳膊圆滚滚的,基本上长成那样的女人都是为男人而生的,我心神不宁地盯着她的脖子看,又看了会儿她露出来的胳膊,这么冷的天,她开了空调的热风,风呼呼吹着。

“这店,还继续开?”我问她。

她正低头收拾衣服,把衣服上的线头剪短,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对啊。”

很快她抬头看我,看得我心里一震:“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店主的朋友,听说她出车祸了不是,怎么店还继续开?”

“地球离了谁都得照转。”她又低下头继续收拾那该死的线头:“你是她的朋友,特地来看这店是不是继续开?”

“只是无意中路过,只是奇怪。”

“她没跟我说要把店关了。”

“她不是故意不说,来不及说,我猜。”

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敢保证要是她再看我第三眼,我就一定一把把她推到换衣服的帘子后面,二话不说,干翻。

我浑身发烫,说话也有些卡壳。

“既然来了,顺道给女朋友带件衣服呗。”她说。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衣服架子边,开始挑起来,估摸着小白喜欢的款式,不带亮片的,不带羽毛和流苏的,没有太多褶皱的,她喜欢干练的职业装。

“生意好吗?最近。”

“还好,换季清仓,打折,你看的这架,打五折,很合算的。”

我一边看衣服,一边偷偷看她,她侧面的曲线毕露,屁股撅起,腰没有多细,肉肉的,大腿太迷人了。我奇怪那个女人怎么会招这么个店长,不怕出事?

“你跟她,是亲戚?表妹什么的。”

“怎么会?都不是一个省的,我安徽人,她河北人。”

“她是河北的,我还以为是北京人。”

“口音学得太像了吧。”

“不需要那么像,不知不觉那么像的,估计是。”

“是没必要,我来应聘的时候,以为她是北京人,还怕她欺负我,本地人欺负外地人,很常见的情况。”

“她欺负你了吗,后来?”

“老板嘛,说话不好听是正常的。”

“以后谁是你的老板?她老公?”

“这店,我盘下了,都谈好了。”

“哦。”

我给小白买了件紧身连衣裙,厚毛呢的,深灰色,付了钱,接过她找的零钱时,我顺带捏了一下她的手,她没有反抗,店里没有其他人,这么呆下去,我非做点疯狂的事不可。我提着袋子走了出来。想了想,又到马路对面,那里有个小卖部,我的本意是买烟,软壳云烟,一如既往,一次买两包,一包现场拆封,一包揣在怀里留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抽。我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我讨厌自己没有行动力,应该管她要个电话,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我回到店里,跟她说。

“你要找我,到这里不就行了?”

“不行,我另外找个时间约你出来。”

“你刚才买给女朋友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我找你,是想谈谈你老板,别误会。”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给她发短信打电话,她不是不回不接,就是迟迟才答复,总是说店里忙,周末生意不错,来了很多老客户,要一一打发,女人试起衣服来总是没完没了。我们终于打算在第三天的深夜,等她关了店门后,在店里碰头,其实我上次就谈完了也未尝不可,但我的雇主已经死了,新雇主还没出现,我不妨慢慢办,拉长了办,从藕里拨出丝一样办。

敲开她的店门,这个店,说实话,非常小,大概只有十五平方米,柜台里面有个迷你洗手池,用一块古时候的小石臼做成的,洗手池上放着以前的那种肥皂,镜子大概只有二十厘米见方。然后是柜台,然后是柜台上方的纸灯,三盏,不同颜色的,我记得是墨绿、深紫和姜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被她吸引住了,没能看到其他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跳了一件衣服,小巧、旧木头做的柜台对面,有个双人沙发,柜台另一侧才是供顾客换衣服用的布帘子,圆形的小空间,里面放了一张老式高板凳。

很奇怪,她上班穿得很少,临近下班,反倒换上了一件藏青色厚袍子模样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时间,那些乳沟、腰线、大腿内侧不可理喻的线条都消失了,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哪种姿势好。

她坐到我对面的地上,地上有两只和尚打坐用的蒲团,底下还铺了棉线地毯,说实话,这店里情调足够,如果再喝点酒就可以开工了,孤男寡女坐在这里,除了做那件事我想不出别的相处法。我示意她坐过来,坐到沙发上,她很自然地坐了过来。

我拉住她的手,从那里进入袖子,袖子很宽松,我从里面可以一直伸到她身上的任何部位,过了一会儿,她出汗了,她自己把袍子脱了下来,我意识到她没有化妆,脸上干净得跟舞台上的艺妓一样,袍子底下甚至没有内衣和内裤,让我迅速而顺利地插入,这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这中间,她像个母马一样嘶喊,屋里放着不知名的音乐,想必是她事先料到自己要叫得那么响,用来压一压,省得惊扰了四邻。这条街全是开小店的,二楼则多数是咖啡馆、洗浴中心和唱卡拉OK的,指不定二楼有很多女人正在夜色中嘶喊,用各种各样的音乐声来遮盖。她的身体深处有汁液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来,我怀疑自己进入了湿度极大的原始森林,在两次之间,我们抽空聊了聊那个死去的女人。

“她坏透了,我讨厌她。也不能这么说,以前她对我还不错,真心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

“以前,我是街上混的,你看,你看我后背就明白了。”

我抓住她的头发,从后面插入时,已经见到了那个巨大的刺青图案,一只斑斓大虎,外加牡丹,这种图案在冲刺过程中简直刺激极了,你想征服那只老虎,顺带糟蹋那些怒放的牡丹,将花瓣一片片从枝茎上下下来。整个过程非常短暂,短暂得好像这只老虎走过夕阳斜照的森林。

“然后呢?”我保持一个姿势一泄如注,坐到沙发上。

“她把我从大街上领回这个店里,她总觉得自己是圣母,一认识我就要帮我,送我去戒毒所,给我买东西吃,把自己穿不完的衣服给我穿。”

“这不好吗?”

“好吗?对一个吸毒上瘾的人来说,送她去解毒就像要了她的命一样,我在戒毒所一遍遍地骂她祖宗八代,骂她全家,祝她死得下落不明。”

“最后这个实现了。”

“是,我把所有的怨气都冲着她去了,那些时间真是不如去死,每天身体里像是有一亿只蚂蚁在爬,爬来爬去,却找不到出口,在皮肤底下爬,你知道那种感受吗?”

她斜靠在沙发上,拿衣服当被子盖,依旧撩人。

“大概可以想象,那你后来戒了?”

“是的,来来回回折腾很多次,戒了,她说她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才那么想把我救出火坑,火坑?那是普通人觉得,我在里面舒服得很,我一点都不想爬出来,就是被她活生生地拖了出来的。”

“我还是不懂,她到底为了什么?”

“她神神叨叨的,说上辈子我不是她女儿就是她妈,这两种角色都比是她老公强,对吧?”

我不说话,女人对事物的理解,往往超过了我的理解力,最好保持沉默。

“然后她就让我在这里工作,当店长,我欠了她好大的人情啊,我只好做个好人,天天上班看店。”

“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好吗?整天呆在这里无聊死了,挣了钱又不是放在你口袋里。”

“呆在这里,可以随意跟人睡一觉,也算有点好。”

“因为我喜欢大叔。”她笑了起来,笑声不小,打碎了一只老玻璃瓶那么响。

“可是你应该有男朋友吧。”

“算是吧。”

“算是?不正式。”

“说不清楚。”她不愿意说了,起来穿好了衣服,我提议送她回家,太晚了一个人走不合适,她坚决不同意。

“一个人走走夜路有什么不好的?”

我目送她玲珑的身体微微前倾,在夜色中飞速前行,穿过马路,向右转,像一只永不言败的漂亮的母螳螂。

我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快极了,热水器坏了很多次,每一次的原因都不一样,国产老海尔,房东买它的时候,香港恐怕还没回归。我一边洗一边冒冷汗,就在后脖根处,我到灯下检查了自己的阴茎,它看起来疲惫又消沉,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次日我四肢无力,午后发起了低烧,小白在晚饭前打来电话,问我吃饭了没有,我回答说自己一整天都没吃饭,没有胃口,她觉察到哪里不对头,下班后就赶了过来,坐在我床前,给我端水喝,帮我量体温,还特地跑出去买了药。

“这病真蹊跷。”我说。

“你最近太累了,为了一个死人。”

“也许吧。”

“你太为她着迷了,真奇怪。”

“着迷?我连她长什么样儿都记不太清了现在。”

小白突然把脸凑到我的附近,她的瞳孔颜色发灰,就那么深深地看着我。

“你说,我跟你,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希望至少能超过一年,把各种节日过一遍。”她说的是过一遍,而不是两遍三遍五十遍,这种悲观主义贯穿着她生活,她给自己上了商业保险,纯属多此一举。

“当你老是这么想的时候,多半只能过一遍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与此同时,那位落在湖中死去的人的脸,浮现在我面前,那么清晰,连鼻子上的毛孔都清晰可辨。

病一好我就去见了一个必须要见的人,她生前的男朋友,他坐在白沙发里,摸着沙发扶手,那沙发干净极了,这人一定有洁癖。

“你来干嘛?她已经死了,而且,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问。

“嗯,我想知道一些别的情况,正好今天来这一带转转。”

“你肯定是特地来的,无事不登三宝殿。”

“真的,没事我就喜欢到处转转。”

“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都说清楚了,我跟她,不过是她的婚外情,我自己也已经有了女朋友。”

“女朋友?巧了,正好是她服装店的店长。”

“扯吧你就。”

我拿出一叠照片,是从上次他家偷拍的全景视频里面洗出来的。

“你喜欢女用香水?”我指着其中一张卫生间的照片问他,盥洗台上有瓶原宿娃娃香水,娃娃造型非常醒目。

“你这个混蛋!谁他妈让你拍的。”他把照片抢过去。

“我特地买到了这瓶香水来闻一闻,音乐小恶魔限量女士苹果味香水,这种苹果味儿太特别了,北斗,Hokuto,日本本土栽培的,很巧的是,服装店的那位店长,身上就有这种味道。”

“变态。”

“是,有点儿,但不过分。”

“你到底想干嘛?”

“我只想知道先后关系,你和她先好上,还是跟这个音乐小恶魔。”

“当然是她。”

“何以见得?”

“跟哪个女人先上床,能有什么证据?你可以拿我的床单回去好好检查一下,但我每个月换一次床单。”

“我不需要床单,我只需要手机通讯记录。”

“你妈的。”他小声骂道。

“还有你的过去,你从哪里来的,做过些什么的,以及现在想做什么,我去过你老家,河北沧州。”

“真闲。”

“收获不小,天成药业有你这样的员工,真是了不起。”

“英雄不论出厂日期。”

“你和这位店长,是老乡,你们一起来的北京,是不是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就不好说了。但你身份证上是秦皇岛人。”

“本来就是。”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似乎合伙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你看。”我从兜里拿出几张网银的电子对账单打印件:“她转给你不止一次钱,几万几万地转,最多的一次二十八万。”

“我没有逼迫她,她志愿的。”

“女人嘛,谈了恋爱,什么都可以。”

“但我们没打算弄死她,留着她做提款机不好吗?”

“是啊,没必要,只是吓吓她,三天两头的。”

“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比你还想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鼻子收缩,瞳孔蒙上了一层雾。

我告别了他,这次我没有录音,或者录视频,那层雾告诉了我,他没有撒谎。

我去稻香村买了一包奶油松子,这是为爱吃见过的小白买的,还要了一件点心,有各种花色,是我自己的早餐,配速溶咖啡正合适,不甜不淡。我主动给她打电话求和,我们怄了三天气,彼此没有联系,但我每天临睡前都很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她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喂——”

“喂——”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哪位?”

我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把电脑桌面清理了一遍,我有把随便什么东西存放在电脑桌面上的坏毛病,过一阵子,桌面上就摆满了各种文件和图片,密密麻麻的,跟烈士墓似的,所以清理电脑桌面被我称之为“扫墓”。扫完墓,清理电脑碎片,木马查杀,系统修复,优化加速,这些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做起来真是顺风顺水。

失恋这件事占有了我两天的注意力,我在屋里用漫步者音箱放了整整两天“黑色安息日”的音乐,有时候坐在马桶上用Kindle读会儿电子书,加缪的《第一个人》,收在他的文集里,他临死前写的作品,有144页的手稿,据说手稿凌乱不堪,字迹潦草,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慌乱、绝望和莫名其妙的紧迫感。

第三天,我出门了,坐公交车回到了雁栖湖。通往雁栖湖的路口被一大堆机械工程车挡住了,正在修路,我很有耐心地等一辆大卡车倒车,那个指挥倒车的年轻工人镇定万分,这简直是在让一只恐龙穿过两座冰山的夹缝,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半天。

大卡车安全倒到大路上,我穿过跟在后面的小车车流,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到了堤坝上,她死去的地方。这是初春,雁栖湖边的桃花梨花杏花集体开放,我站在高高的堤岸上抽烟,背着手沿着湖边散步,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干部,在河堤的右手边,是中国法官学院,数座高大的仿欧式建筑,前廊像是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的简化版,门前站着个垂头丧气的保安,里面看不到法官,也看不到人活动的迹象。

我最终坐在堤坝上发呆,看着湖中岛,那上面芳草萋萋,侧边的另外一块半岛上有几个正在钓鱼的人,一对情侣从那边走过来,女孩早早穿上莫代尔低胸T恤、牛仔卷边短裤和黑色松糕鞋,黏着超级长的假睫毛,她的男朋友看起来文弱而瘦小。他们慢慢爬上来,跨过半米高的堤坝,开上停在道边的宝马X300走了。

两个年轻人爬这个堤坝尚且如此费劲,她为何能飞车而过,落到湖中?

晒够了太阳,我继续沿着湖边路前行,左手边是金雁酒店,整个酒店的造型非常怪异,是个站着的巨大的蛋,玻璃幕墙外壳,映照着湖光山色,和在玻璃幕墙上显得已经变形了的几辆轿车。继续往前走,走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达我去过的那个别墅区,她的家,生前的。

那里只有不到二十套房子,在湖岸的一侧排开,第二排,右手数起第三家,门前有一高一矮两棵雪松,我到门前按门铃,两开的防盗门,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应门。一个身高至少一米七的,身量修长、眉目精致的年轻女人,穿着藕荷色家居服。

“找谁?”

“嗯,秦行长。”

“老公,老公!有人找你。”她往屋里喊:“等会儿,他今天到没去上班,你是他同事?”

“是的,行里有点急事要找他。”

她开了门,请我进去。比起我第一次去,这个屋子的风格大变,摆满了各种植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奇奇怪怪的热带亚热带植物,跟温室一样,屋里很热,两台立式空调呼呼地吹着暖风。客厅里满是植物,沙发的空间被挤压得很小,深棕色真皮沙发,用得有点儿旧了,这倒是以前就有了。他从两棵密密的鹅掌楸中间走出来,也是一身家居服,比之前略微胖了一点儿。

见到我,当然脸色不好看。

“你上楼去,我跟他谈点事儿。”他跟那女人说,我看了她腹部一眼,相比她苗条的身材,那里算不瘦了。

我坐在单人沙发上,他坐在三人沙发的远端,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生活教会我不再对他人满怀期待,且将自己视若旁人。看着这房子里的诸多变化,我在想该从何问起。

“说吧,找我干嘛?”他先发制人。

“说不清楚,好像也没必要说清楚了。”

“那就好,你又不是傻子。”

“你是怎么做到让一辆车先是刹车失灵,后是方向盘失灵,然后凌空飞入湖中的?技术上的问题我不太懂,想请教你。”

“信不信?一个人的命怎么样,都是他自己决定的。”

“那天晚上,你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回家,要跟她好好谈一谈的意思。”

“跟你蹲在跟前似的。”

“除非你觉得任何东西都留不下痕迹。”

“你想怎么样?把我交给警察?”

“我没那么闲,我又不是警察的手下。”

“你是她的手下。”

“是啊,客户至上,对我们来说。”

“你的客户死了。”

“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

“你这么穷追不舍,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

他冷笑了一下。

“反正世上有个人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就够了。”

说完,我向他道别,我们还握了握手,他的新任妻子在楼上大声地呕吐,孕妇闹出的动静总是高于常人,当然,我非常理解。

2014年4月27日

文章作者

巫昂

发表文章10篇 获得18个推荐 粉丝623人

作家

中读签约作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3)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