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是一只狗，一只小型的玩耍犬，雄性，血统不明，估摸着主要有博美的基因，全身是棕系黄奶油色的毛，非常浓密，狐狸似的脸庞，尾根位置很高，卷曲的尾巴毛蓬蓬的往下垂，就像喷泉一样冲上去又散下来。它活了十几年，但是具体寿命是多久，很遗憾，我并不清楚。

记得那差不多是一个秋冬天，有点冷。表哥把它带到了我们家，说是一帮朋友外出钓鱼，回来时就发现它老老实实侯在小轿车的旁边，像等着他们载它回家似的。可是钓鱼区域的附近人迹荒芜，表哥觉得横竖都是缘分，干脆直接把它带回来了。之所以带到我们家，是因为那时我们家还是自家的老宅子，有一个院子，有大片的空地，较适合养狗撒欢。虽说这狗看上去怎么都不像看家护院型的，可是它样子乖巧，一双眼睛黑溜溜仿佛听得懂大家说话，于是我们就把它留下来，取名“乖乖”。

我们那时候并不懂如何养狗，没有兽医打疫苗，没有专业洗澡护理，也没有进口狗粮。基本上是我们吃什么，就挑它喜欢的也给它吃。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乖乖大概是过惯好日子的，它非常挑食，当然可能也不能怪它。你能想象一只狗爱吃红烧的菜吗？红烧肉、红烧大排、红烧狮子头那都是它的爱。白米饭是不吃的，总得拌上一点肉汤肉糜。上海人喜欢的白斩鸡，乖乖只吃鸡腿，鸡胸都嫌弃。小笼包它也吃，只吃肉，把皮全给你吐出来。它还喜欢吃蛋糕，不是提拉米苏、慕斯之类的，是传统的加了牛奶、鸡蛋、蜂蜜或糖，伴有浓郁黄油香的那种纯蛋糕，虽然吃不多，但是它很喜欢。久而久之，我们发现乖乖的性格一点也不乖，反倒是上海话说的“乖”，乖僻、精明！

素日里，乖乖喜欢趴在门口的软毡垫上晒太阳。所谓好狗不挡道，乖乖可不管我们进出方不方便，它就像老佛爷似的趴那休憩，反倒是我们还得小心翼翼绕开它。乖乖可不爱看家，但它偏偏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一回，我们发现它在院子的花坛里抓老鼠，那只老鼠竟然被它逼得无路可逃，愣是躲在一个大花盆的后面瑟瑟发抖。乖乖就像猫戏老鼠似的，一直用爪子去逗老鼠，还试图用鼻子拱它，耐心好得以至于我们都懒得再在窗户后观察它了。

就这样，乖乖在院子里自娱自乐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它转而开始向往院子外的生活。它听见其它狗狗们在外面跑动的声音，它打心里痒痒，终于有一天它趁院门大开时溜出去，任凭我们怎么喊它也不回头，顺势就加入了那一批中华田园犬的闲散队伍。每天一大早，它就迫不及待跑出去撒野，晚上到了饭点才主动回来。倘若晚饭后还看不见它，我们就得四处去找它，喊它回家。实在找不到它，又不得不巴巴地给它留门，总得等它安全回来后我们才能安歇。我们曾试图用狗绳系住它不让它出门，谁知它竟然闹绝食，还像《勇敢的心》里华莱士那样高呼，喊的不外乎就是“Freedom”, 无自由毋宁死。没办法，我们只能还它于天地间，看它高兴得就像歌里唱的那样，“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一开始我们还总担心它太弱小太贵气，害怕它打不过其它野惯了的狗。我们虽然不至于像钱钟书先生那样大晚上举着竹竿帮自家的猫去斗林徽因家的猫，但是只要看见别的大狗欺负乖乖，我们就举着扫帚出去把别家的狗吓退。没想到日子久了，乖乖竟然在这些土著狗中混得风生水起，经常彻夜不归家，整晚整晚都在外疯玩，每每到了第二天上午才懒洋洋地大摇大摆回来睡觉，待傍晚吃饱喝足又出去疯，怎么管也管不好，十足一个问题青年。

后来乖乖居然恋爱了，它究竟有没有在其它地方花心四处留情我们不得而知，但听说它把附近一家杂货铺老板家的母犬的肚子弄大了。至少杂货铺老板坚称就是乖乖惹的祸，索性我们就直接把那条母犬也带回来安胎产仔。反观乖乖，依旧我行我素，还是喜欢出去撒疯，纨绔子弟，不负责任。倒是那条母犬，白色的田园犬，长得也不太好看，以前总看见它在扒拉垃圾桶找吃食，自从给它安家后，它倒是知恩图报一力挑起看宅的重任，很是尽心尽责，真是懂事啊。可能它之前苦惯了，根本不似乖乖那般挑食，甚至连白水煮的馄饨皮都吃，以至于给人的感觉它可喜欢吃馄饨皮了。它每次都会把食钵舔得干干净净，一丁点粮食也不浪费。当然，因为它是孕妇，我们也总是给它加肉加骨头加餐。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吧，母犬顺产了一窝小狗，一共七只，看着都挺健康的，就是瞧不出哪里像乖乖。我时不时还会去数小狗玩，生怕哪一只从门缝下钻出去就找不到了。有一次只数到五只小狗，我就把小狗们全部抱到母犬的面前，“一二三四五”，手心一摊，再数一遍“一二三四五”。母犬似乎明白我的用意，它在院子里四处嗅着，在几角旮旯里把那两只淘气的小家伙叼了回来。日复一日，小奶狗们养得胖乎乎的很是招人喜欢，于是陆陆续续有邻居来讨要小狗。我们想左右也养不好这么多，干脆由着邻居们自己挑。再接着杂货铺的老板跑来说，他还是要把母犬要回去的，我们也不想因这事闹得不开心，于是就任由杂货铺的老板把母犬一并剩下的幼犬全带回去了。只不过偶尔有时到了饭点，母犬还是会跑来我们院子门口转悠，乖乖似乎也不介意这件事，我们就顺势把乖乖吃剩的伙食全留给母犬吃。

意外发生在过年前的一个寒冷的雨夜，那晚前所未有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很是狰狞，谁都觉得要出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在院门外，我们发现了淋湿的乖乖抖抖缩缩候在大门口，那样子无比可怜凄惨。我们赶紧给它备好了新鲜的吃食，用旧毛巾擦干它。后来才知道，雨夜的那个晚上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伙流窜人员，偷了很多人家的狗，捎带着还顺了田地里的菜。就连杂货铺老板家的那条看上去不怎么样的母犬也被逮走了，人们纷纷咒骂这伙贼，说以前几十年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我们就守着乖乖，感慨幸亏它一向聪明，颇有眼力才能幸免于难。于是接下来的那段时间，乖乖真的是非常乖，再也不敢出去浪了。即使偶尔出门撒会儿欢，也不敢远离，总是着急忙慌就往回赶。只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风平浪静，它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实在忍不住就又出去耍了，谁料这一回，它竟俨然混到了狗界老大。可能继那次偷狗事件后，乖乖成了众多汪后辈眼里的英雄，霍然有了一定的江湖地位，所以它乐此不疲地于每晚续写着它的不败神话。

说来也是真的奇怪，之后又有过几次外来人员的暗夜袭狗事件，很多老实巴交的田园犬都不慎遇害，唯独乖乖每次不知道是躲在了不起眼的地方还是侥幸逃脱成功，回回都能逢凶化吉安然无恙，就只有一次比较严重些，被人打伤了一条腿，略有点跛。有一回听杂货铺老板说，白天看见乖乖追着一辆自行车狂吠着，他从来没见过乖乖凶成那个样子。一开始骑车的陌生人还下车佯装要打乖乖，只是乖乖叫得实在太响了，引来其它狗狗们的群吠，使得周围许多老邻居也都跑出来察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多力量大，最后那个骑自行车的陌生人不得不赶紧蹬车跑了。后来大伙猜测，那个人可能就是之前来偷过狗的，说不定就是他把乖乖打伤的，所以乖乖恨极他。反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陌生人出入过，晚上也太太平平安安静静。

白驹过隙又过了好多年，由于一些客观原因，我们搬离了老宅。一开始我们把乖乖带去了新住处，但是它很不适应，可能它也年纪大了，怀旧，它总是想念老宅的院子，想念那片它四处疯跑的地方，可能还想念它的一众跟班小弟，也有可能留恋它众多的红颜知己。这时恰好有一个姻亲的亲戚要来沪临时过渡，我们就同意让她住在老宅，顺便把乖乖带回去。乖乖倒是显得很开心，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生龙活虎。我们还把院子里的铁门栅栏锯掉了一个小角，以便乖乖可以随时随地自由出入。我一开始每周都回去看乖乖，发现它总在路上、巷子里四处晃悠。但只要你大喊“乖乖”，大老远就看见它像风一样跑到你面前，围在你脚边来回蹭，来回转。我每次都会带回它喜欢的吃食给它，帮它把水盆洗干净，换洁净的水。那位亲戚似乎并不太喜欢乖乖，食钵里总是惨淡，我也只好麻烦她多担待，解释说乖乖比较挑食，请尽量好好照顾它。再后来，因为越来越忙，我就好久都没有回去看乖乖。大家谁也没有忘记它，可事实上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冷落了它。再后来，差不多就是一个秋冬天，听说乖乖死了，一开始我反正是不相信的，因为没有人看见乖乖，我依然抱着乖乖还躲在哪里疯玩的美好期许。重新回到老宅，我曾好几次仔细地在周边寻找，一边走一边大声喊“乖乖”，却真的，竟然无论如何怎么都找不到乖乖了。杂货铺的老板也坚称乖乖死了，他说“你们都养了十几年了吧，狗的寿命差不多也就是如此”。再后来，我们大家都各自分别去找过几次，可终究再是谁也没能见到乖乖。

常言说，人总是在失去后才追悔莫及，我对乖乖的感受也是这样，说起来总难免有些后悔，临了临了却是没有把它安顿好。不知道乖乖心里有没有怨我们，它多聪明呀，多敏感，多有眼力劲。同样，也不知道后来的那些小田园犬们是不是听过乖乖的故事，是不是仍会心甘情愿追随它，奉它为狗头老大。也不知道乖乖是不是会得意地一笑置之，“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

想来真是对不住乖乖，我竟连它的照片都没有。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就只能在脑海里浮现它的样子。乖乖多“乖”啊，它是一只精明、乖僻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