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oogle的新闻搜索栏里敲入“在线博物馆”，从新闻的时间跨度上和覆盖广度来看，其辐射面积与地球的直径等宽，与中国的历史等长：内容从非洲的原始部落艺术到纽约的苹果电脑，最近的新闻来自刚刚过去的2008年，最早的新闻来自公元前3000年。千万不要以为这种时间跨度的搜索结果来得司空见惯，你点击的是“新闻”，而不是“网页”。在这个搜索区域里，敲入以“在线”、“网络”为前缀的词条，时间长不过50年；往久远里走，敲入“猛犸”，期待史前1万年的新闻出现？抱歉，最早的时间是1663年。新闻人物是诗人约翰·德里丹（John Dryden），在这一年，他发出了“新世界”里“高贵的野蛮人”的著名言论。这些勇敢而粗野的人，灭绝了31种动物，其中包括猛犸。不论搜索结果的内在联系包含了多少荒谬，一个事实是，在线博物馆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这样的甜蜜幻象：造就一次任意的时空之旅，只需要一个屏幕、一只鼠标和一个虚拟空间。

在《第二媒介时代》的作者马克·斯波特看来，“虚拟”一词散发着危险的气味。这是因为，在电脑行话中，“虚拟”一词指向了具有替代作用的情境。而“虚拟现实”则更为危险，它暗示着现实可能会以出乎你意料的多重形式呈现出来。虚拟博物馆就是这样的例子，在这个由电脑生成的虚拟场所里，现实中的限制被取消了，你可以走进任何时代、任何地点。这种让大多数人心跳不已的场景，却给学者带来了焦虑，这种焦虑来自这个结论：虚拟现实的出现，足以证实技术对现实的复制正在愈演愈烈。“复制导致了另一种可能：虚拟现实是人们虚幻的想象之物，与真实的现实终究有所区别，这些想象之物激发游戏与发现，构成了想象的另外一个层次。虚拟现实将人置于另类世界之内，从而把文字的想象性和影像的想象性向前推进一步。”在斯波特看来，事情发展的结果最终将演变成这样：拟仿的实践——即虚拟现实，将反客为主，直接摆弄现实，它所处的位置也将永远改变自我身份形成的条件。 

不论斯波特的担忧是否杞人忧天，不争的事实是，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在一步一步缩小，并不时冲击到我们的生活。去年4月，Google Earth推出了Street View，当习惯了网络生存的人们赫然看到自家门牌号码在Google Earth上毫发毕现时，他们惶恐了。有人惊呼道：福柯的“全景监狱”出现了！在这里，Google扮演了一把“全景监狱”狱卒的角色——它好像站在中央塔楼上，可以看到塔楼四周囚室中每个犯人的举动，它自己却不会被任何一个犯人所看到。而在此前一年，Google推出的用以窥视星空的Google Sky却得到了持续的喜爱。从某种意义上说，Google此时扮演的角色依然是狱卒，不同的只是Google使用者的身份——在这个空间里，使用者与Google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有人将Street View与Google Sky受到不同待遇的原因归纳为，前者关于司空见惯的地球，而后者，是全然无知的另一个星空。这个理由同样可以用来解释一个叫做“火星探索”（MarsQuestonline）网站的受欢迎。这是一个由相关研究机构建立的全球性高分辨3D网站，在这个网站上，人们可以进行登陆火星的模拟试验。试验的方法非常简单，点击“Fly to the mars”，盯住轨道，算准发射时间，即时按下发射键，屏幕上便会出现“您已成功登陆火星，耗时×年×天”的字眼。当然，你也不要低估这个网站的智力，对于算不对发射时间的人，它也会无情地知会你：“您错过了火星登陆！”

诚然，不论是时空穿越还是火星登陆，都是马克·斯波特所说的“想象之物激发的游戏与发现”，是“想象的另外一个层次”，是过了度的真实。斯波特是著名的鲍德里亚研究学者，他的很多观点都可以从鲍德里亚那里找到源头。在1970年出版的《象征性的交流与死亡》（L'Echange symbolique et la mort）中，鲍德里亚称，现在这个时代是“过度真实”（l'hyperréel）的。而这样的“过度真实”建立在在一个封闭的系统里，在其建立时，并没有考虑到外在的现实。

从技术层面上说，虚拟现实这种“过度真实”，在变得越来越真实。电脑界面正从一种介于两种相异生物之间的冰冷媒介，变成鲜活能动、让人迷恋的半透明质物体，并鼓励人们去探索屏幕后面的世界。此时，一些人发出质疑，不论虚拟现实真实到何种程度，它也不能让参与其间的人变得更真实。那些整日坐在三维、四维屏幕前的个体，他们的空间并没有随之变得多维。相反地，习惯了屏幕简便交流方式的个体，他们的感知维度在日益萎缩，正逐渐成为依赖一维视觉的平面个体。赛博空间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在与牛顿空间做领土争夺。

这种一维性，在鲍德里亚那里，叫“平板”。在《复印与无限》（Le xerox et l'infini）中，鲍德里亚得出结论，在网络环境下，人与电脑、电视一样，都是平板的：“我们生活在镜像的想象之中。我们生活在网络之中，我们所用的机器均为平板，我们也在变成平板，所有的人类交互活动都在变成平板。”有人就此开始说笑话——马尔库塞所说的，工业时代造就的“单面人”，到了虚拟时代，将会变成“单片人”。等到科技再发达一些，到今天所谓的“过度真实”已然老死的芯片时代，这批人将变成“电脑朋克小说”里的第一批现实版主角，只需要一块芯片，他们瞬时可以变身为艾芬格小说《地球引力消失》里“亲爱的皮拉”——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鲍德里亚晚年也说过一句笑话，十分有名：“过度真实已死。所以，过度真实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