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城市家City+(微信公号)
2022-09-29·阅读时长13分钟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疫情限制出行叠加天气炎热,让在刚刚过去的夏天里,北京市内河道中的水上活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踊跃程度。传统的游泳项目自不必说,有人在护城河里划船上班,也有人在亮马河里搞起了桨板的聚会。这些现象背后,隐含了一座城市对河流的向往,也暗藏了一座城市对滨水空间的营造从疏忽到重视的过程。
文 | 丘濂
地铁八分钟,
划船两小时,
为什么值得?
“嘿,你这只船的样子还真特别啊!”一位大哥凑过来,仔细打量着在不断充气中缓缓展开的皮划艇。即使在亮马河畔,一众颜色鲜亮的皮划艇和桨板之中,杨光的这艘充气皮划艇也十分显眼。美术专业出身的他,为自己的船订制了专门的配色,灵感就来自于荷兰画家蒙德里安的那幅《百老汇爵士乐》,有着标志性的红黄蓝三原色。他在“小红书”上对自己的介绍是“‘百老汇爵士乐’号船长”,以及另外一个更“响亮”的描述——“划船上班的那个人”。
其实上下班都算上,杨光从7月份开始在北护城河里划船的尝试仅有过三次,接着就因为媒体的大规模报道但自己又不想成为热点而作罢。他这次来到亮马河是为了带朋友来体验。亮马河上近来出现了一个俱乐部经营的水上活动营地。人们可以花159块钱租一个单人皮划艇,也可以花179块钱租个桨板,进行时长为一小时的水上娱乐。由于亮马河是公开河道,所以目前的状态仍然是“自带设备,开业酬宾期间不收费”。杨光便抓紧这个时机,享受这片被允许下河还尚且免费的水域。
杨光在河道里划着他颜色鲜亮的充气皮划艇
摄影:杨光
杨光是个户外活动的爱好者。这可以追溯到2019年他去内蒙古乌兰察布自驾旅行的一段经历。当时为了要躲避一个怀疑是要拦路抢劫的人,杨光和两个伙伴连夜在高速上赶路,晚上在加油站凑合休息。“第二天起床,三个大男人饿得不行。我们拿石头围了个灶,用附近捡来的牛粪和干草当燃料,就在一个不锈钢锅里煮了五包方便面。”这样特殊氛围下享用的美味让杨光难以忘怀,从此便喜欢上了野营和野炊的感觉。
在疫情后兴起的这拨露营热潮之前,杨光已经开始了各种北京周边露营的探索。“每次花两三个小时搭建和做饭都有点痛苦,但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在之后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对着自然发呆放空,晚上还有劈劈啪啪的篝火在旁边。”露营的流行让杨光觉得这项活动变得越来越矫情,“营地收费再加上装备置办越来越贵,比住酒店还夸张”。杨光开始寻找更小众的出行地点,以及更轻量的户外活动方式。充气皮划艇就是在今年7月初买下的。
金海湖景区营地里的孩子们在追逐嬉戏
来源:中新网
疫情的反复对出行造成了限制。之所以有了划船上班的想法,杨光觉得那只是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把爱好融入日常生活的方式。有网友调侃他,从东直门到安定门,地铁八分钟,划船两小时,这值当吗?“两小时的时间包括从家到河边,还有从河边到公司的步行距离,以及准备和收拾的时间,真正在水上是50分钟。并且我要的也不是效率,我是享受这个过程,还希望在水里时间越长越好。”这一段北护城河当然也并不为水上运动而设,“水比较浅,也就刚没过膝盖。我看到一个大爷在河里给狗洗澡,狗站在里边还露着半截身子。这个深度也就是皮划艇吃水的极限了。并且水里还有拦垃圾的浮漂。为了顺利通过浮漂,我只能用一种小尾鳍放在而不是标准尾鳍,就降低了速度。”
尽管如此,杨光仍然对划船时观看城市的新视角感到惊喜——“两岸的绿荫把你包裹起来,左右两边近处是自然生态,远处则是高楼大厦的背景,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段河流还切切实实地让他体会到自己正身在古都北京,“划船时就能望到雍和宫的金顶”。
亮马河的水上活动达到前所未有的踊跃程度
摄影:丘濂
如果查阅相关法律法规就可以发现,在北京除了如密云水库等实施封闭管理的饮用水水源地有着明确禁止游泳、滑冰等水上活动的要求,其它城市河湖属于开放水域,目前并没有明令禁止相关的行为。杨光所划船的北护城河上,也仅有“文明水上活动,确保生命安全”的指示牌。但城市河道的确存在危险。“一是滚水坝,也就是因为拦水建筑物的存在出现高差,人会跌落其中,陷在漩涡里出不去。这个可以通过提前走一遍河道观察来排除危险;另外就是赶上汛期泄洪,水位突然增高。”杨光说。他只能从天气预报是否要下雨来判断河道是否要行洪,其实并不准确。
杨光并不是进行城市水上活动的个例。今年整个夏天亲水活动、水上运动增多,溺亡事故也相应增多。8月底,北京水务部门对究竟市内哪些水域能够进行水上活动开始了意见征集。在新的规定出台之前,饱受媒体关注的杨光便对继续在城市河道里下水保持着观望态度。
城市河道旁往往立有禁止游泳的类似标识
来源:东莞时间网
从疏离到亲近:
一座北方城市的
滨水空间改造史
一座城市里,人与水的关系应该是怎样?为何亲近河流,总是人们的愿望,也应该是未来的趋势?今年夏天,北京市民亲水格外踊跃,但很长时间以来,在这座城市里,这并不是一个能够常见到的现象。就以北京为例,不难看出人与水关系的变化,以及背后城市规划理念的变迁。
城市的源起和发展离不开水。北京作为一座北方城市,虽然不如南方城市那样降水丰富、河湖众多,但从营城建都之始就依托了本地的水资源。北京拥有五大水系,分别是永定河、潮白河、北运河、蓟运河和拒马河。除了自然形成的河道外,还有历代统治者为了保证皇家宫苑用水和漕粮运输所修建的人工河道。在元代时,漕运船只会沿着通惠河一直进入大都城内,停泊在今天地处北二环位置的积水潭码头;在清代时,皇室成员前往颐和园避暑,会从西直门外乘坐游船,沿着长河一路向西。也就是说,船与水都曾经是北京城里能够惯常看到的景致。而在老北京,人与水的关系也相当亲密,且不用说那时的生活用水就会取自护城河这样的河道,在河里自由地游泳与滑冰也是老百姓根据季节不同,而进行的游乐项目。《帝京岁时纪胜》就记载过乾隆时期冬日护城河上的景象:“都人于各城外护城河下,群聚滑擦,往还亦以冰床代渡。”
1955年的北海公园滑冰场
来源:人民画报
然而建国之后,随着城市的扩张,人们逐渐淡忘了北京也曾经是座多水的城市。这一方面是由于人口的聚集、生产和生活用水需求增多,造成了地下水位下降,一些河道变得干涸;另一方面则是城市的道路和建设用地侵占了河道,一些河道成为了暗河。护城河的大部分就是在修建二环路的过程中被填埋,现在只剩下北护城河和外城的南护城河依然存在,总长度不过原来的一半。曾在北京城市建设史上起重要作用的积水潭也被填塞,“沿岸水木明瑟,琳宇辉映”再也无处寻觅。还剩下的河道,并没有被当成城市景观来营造,仅仅作为一种用于排水泄洪的市政设施存在。又臭又脏、难以到达,成为了人们对城市河道的普遍印象。
“无论国内国外,许多城市都经过这样的几个阶段。最早是城市文明依水而起和依水而兴,而后进入快速工业化和城市化时期,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的排放让水质出现恶化。第三个阶段,则是我们所正在经历的,通过滨水空间的生态修复来激发城市地块的活力和价值。”AECOM中国区高级副总裁、ESG可持续战略与发展负责人张祺这样告诉我。“而之所以选择临水地带来作为城市复兴的‘抓手’,是因为人们对绿色和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尤其对于需要释放、缓解工作与生活压力的城市居民来说,‘利万物而不争’的水能让人舒缓和放松下来。”AECOM参与过中国多个城市的河道改造,最近颇受大众关注的是北京亮马河滨水景观廊道项目。
设计改造后的亮马河畔景观廊道
来源:AECOM
在北京,有意识进行滨水空间的改造要发生得晚一些。“因为这涉及到水利和园林绿化部门的合作。河道的主管部门在水利,核心问题在于究竟把河道仅仅看作是一个功能性的市政设施,还是市民能够分享的生活空间。”北京园林学会规划设计专业委员会委员刘巍告诉我。在他印象里,两个部门开始走向合作就始自2006年他所负责的“昆玉河生态走廊景观设计”项目。昆玉河两边原本只有让水务工作人员走的狭窄步道,在那次改造中得以在河道上方的梯形堤岸上增加若干出入口,让附近的市民有机会下到河边来遛弯。“但为什么说这个项目只是一个改变的开始呢?因为堤岸的斜坡空间属于水利部门管辖的范围,依旧要为河道行洪让路,不能做什么改变。其实这里存在着商榷的余地,不必‘一刀切’。”
刘巍回忆,之后一个较为成功的案例要算2014年沿二环护城河滨水绿廊的建设,“水利和园林处于蜜月期”。作为设计单位,他们得以在不影响行洪的前提下,在水岸的斜坡上来营建一些亲水的平台。绿廊很快就成为附近居民的热衷散步和运动的地方。遗憾的是,由于二环路的遮挡,许多家在别处的市民至今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滨水绿廊的存在。并且要向已有的二环路妥协,在某些立交桥的节点,绿廊仍旧无法贯通。到达性和连通性差依旧是城市滨水空间建设要面临的主要难题。
昆玉河靠近颐和园南如意门的河段吸引了众多居民前来
摄影:丘濂
蹿红的亮马河
就像杨光会专程一趟来到亮马河划船,在这个夏天,能让北京市民特地前来打卡一次的滨水空间非亮马河莫属。相比起被二环遮挡住的护城河,亮马河有着先天的优势——它横穿了北京的核心区域,沿途经过居民区,也穿越了第二、第三使馆区,路过京城顶级写字楼启皓大厦,又流经几乎是京城最为豪奢的宝格丽酒店,牵连起三里屯、燕莎和蓝色港湾几个商圈,接着贯穿了四环内最大城市公园——朝阳公园。它串联起来的城市表情如此迥异和丰富,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亮马河所处位置独特,亮马河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经历了几轮治理。但这些聚焦于水质本身和水利功能的改造,并没有特别改善到人与水的关系。亮马河景观廊道工程项目设计负责人、AECOM天津设计董事李彦军告诉我,当他的团队在2017年通过国际方案征集中标接手了这个项目时,经过数次前期调研,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亮马河明明承载了人们对滨河生活的诸多期待,但结果却是近水却不能亲水,甚至背水”。这首先是由于岸边的空间有多个权属管理主体造成的。“有的地方光栅栏就设了三道,第一道离河岸最近,由水务部门管辖;第二道是后退河岸之外的绿地,由园林部门来管辖;第三道则是周边企业和社区的围墙。再加上全线的滨水界面横纵交通不畅,人车混行,沿线直观印象较乱,这就导致了无论企业还是居民区,都是背对河道发展。”另外就是水面和岸边所形成的高差,人们看得见水,但心理距离上离水却很遥远。
治理改造前的亮马河
来源:AECOM
“无缝衔接”成为了亮马河改造中最为创新的理念。这既意味着沿着河岸行走,能够实现基本全面贯通,也意味着从两岸建筑,到绿地,再到水面,中间都能够没有任何阻隔。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不仅涉及到水利和园林的配合,还需要有沿岸诸多企业的共同参与。于是沿线企业、商业前的的三层栏杆拿掉了,临河占用绿地的停车场也被腾退了。 “商业界面和水面打通之后,是很有利于商家做经营的。”河道高差大的段落做了双层的设计,上层是自行车道和步道构成的慢行系统,下层是能无限亲近水面的亲水步道、亲水平台,还在有的河段设置出蜿蜒的木栈道延伸至水中。看似人与水的接触没有屏障保护,其实河道里搭建了安全缓冲平台,水深不超过50厘米。人临近水面,看到的也不单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还有菖蒲、芦苇和荷花这样铺展开来的本土水生植物,让人被自然所包裹着。
在整个项目中,人的需求被置于最核心位置。细心的路人可以发现,这里河边的扶手不是完全水平的,实际它的角度是向下稍稍倾斜了13度,因为经过测试,人们按照这个角度倚靠上去会最舒适;岸边的台阶从最初的55厘米,调整到45厘米,因为除了上下台阶,还会考虑到当人选择坐在上边的时候,这个高度会最适宜;咖啡馆和餐馆外,都有对应设有开阔的外摆区域,一直探到河水边,因为天气好的时候,没有人不愿意对着河畔美景来享用美味。
亮马河畔基础设施的设计改造以人的需求为核心
来源:AECOM
尽管李彦军的团队对人们如何利用滨水空间有调研也有展望,但当改造完成之后,他们去观察人们实际如何去使用这些空间,仍然发现很多活动出乎意料之外。“比如有人在岸边的扶手或者跨河的桥上向下跳水,还有人一些亲水平台上烧烤露营,以及按摩、剪头发。设计应当具备弹性和可持续性。你把配套设施做好,把空间预留好,活动是可以慢慢去叠加的,每年流行的活动也在动态变化。”
市民的水上活动在预想之中,但多样程度却总是超出想象。“我们会在一些河段预留一些入水的通道,通向河里的台阶、平台和码头等等。”在亮马河,野泳有着悠久的传统。野泳者和皮划艇以及桨板爱好者共同分享着水面,未来的水上活动种类有着更加丰富的可能。
亮马河畔的公共空间能够开展不同的休闲娱乐活动
来源:AECOM
从亲近到互动:
多种水上活动
如何共存?
热爱亮马河的人,都希望这条河道的热闹与生气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并且在北京也不再是个例。但此轮的意见征集意味着北京的河道总体将进入更为严格的管控,像是五环之内和城市副中心区域开通游船的河道就计划禁止开展桨板、皮划艇等水上活动。
河道通航的确经常会和水上活动产生冲突。亮马河上就有游船,目前是以三环为界,三环以外是游船线路,以里允许水上活动。在北京市区,除了亮马河的游船线路外,还有从紫竹院公园到颐和园的“皇家御河“游览线路,以及通州运河公园里的运河观光游船。北京河道通航规划正在制定当中,预计以后还会有更多与自然风光、古都文化或是都市新貌相结合的航线推出。那么,当越来越多的市内河道因为改造而变得让人愿意去亲近,进一步与水发生互动的水上活动,可以用怎样的方式进行规范和指引呢?是否有游船经过和河面就一定要禁止水上活动?
游船经过亮马港湾
来源:新京报
从事城市规划设计方面的工作20年,世界资源研究所中国可持续城市部门主任刘岱宗对不少城市河流与人的关系都有着观察。“德国柏林市内的河流相当宽阔,上面也行船,但同时会有‘漂浮泳池’这样的设置,也就是单独有一个泳池浮在水面上,让人游泳时还能欣赏河道里的风景。”刘岱宗告诉我。他还分享了一段丹麦视频博主在哥本哈根北港新城的水岸漫步时拍下的镜头,河岸边坐满了夏日晒太阳的丹麦人。从中可以看到有的区域标明了“禁止游泳”,但也有划定的可供游泳的部分。“公共空间应当具有包容性,不能因为存在危险就绝对禁止。如果经过评估,河道足够宽阔,能够通航与水上活动并行,或者不是所有的区域都存在不安全因素,那么都是可以通过圈定一个区域来规范管理的。”
德国柏林施普雷河的漂浮泳池供人们消暑纳凉
来源:REUTERS
贺龙是北京一家户外水上运动俱乐部的创办人,他的俱乐部主要以朝阳公园、龙潭中湖这样拥有开阔湖面的市内公园为活动基地,提供桨板和皮划艇的体验以及培训课程。五六月份,市内公园因疫情关闭的时候,他也和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到北京的几条河道里下水过瘾。在贺龙看来,由城市河道开始体验水上运动与去到正规俱乐部的区别,就在于后者非常重视安全。“在城市河道里,都是一些松散的临时组织或个人,没人去强调安全规范。好比一些人会因为热或者拍照好看就不穿救生衣。今年在圈子里广为流传的一个溺亡事件,就是穿着汉服在桨板上拍照引起的。”在市内河道从事水上活动的另一个危险在于不同活动之间会互相干扰,“河道里钓鱼的也很多,无论桨板还是皮划艇碰到鱼线就容易翻掉,还会起争执。”所以即使河道允许下水,贺龙也强调,个人必须对自己的安全负责。
首届北京桨板公开赛在通州运河公园举行
来源:北京日报
对于像杨光和贺龙这样户外运动的爱好者来说,在城市里河道里下水,并不是一个最理想的选择。他们期待的是更为宽广的水域,以及更为野生的环境。但当出行受限,在城市河道里荡舟就成为了为数不多的、与自然获得连接的方式,也让他们得以重新打量这座熟悉的“水泥丛林”。对于另外一些刚刚接触水上运动的人来讲,城市河道则是家门口最便利的去处,不需要长途跋涉,就能体会到最直接的亲水的快乐。一个需要充满人性和温情的河道管理新规有待出台。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在城市的某些河道里划船上班,也可成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感谢雅楠对本文的帮助
文中杨光为化名
微信编辑|俞冰如 刘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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