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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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代替你生活,也没有人能代替你老去,不论这个“你”,是桀骜不驯的英雄,还是平平无奇的凡人。随着平均寿命越来越高,养老的各种相关话题,也开始得到更多的关注。老有所养,也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还是一个精神问题。
在很多年轻人的心目中,老年人只要好好“享福”就行了,哪怕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是打工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巨大幸福了。然而事实恐怕并没有那样简单,人总是需要交流,总是需要获得认可——“我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大家的累赘”、“我想有用地活着,而不是躺平等死。”在很多公司把35岁以上的中年人扫地出门的当下,一个老年人要获得“有用”的认可,是多么困难。
奈飞最近的爆款新剧《新手老卧底》(以下简称《新手》),举重若轻地触及了这个我们所有人都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它有一个喜剧的外壳,又加了一点探案的浇头,但很快我们就会发现,它要探查的不是一条失窃的红宝石项链,而是人在晚年如何好好活着的可能。
其实从中文的剧名,你就能看出“新”与“老”的矛盾——其实,面对老去,每个人都难免是“新手”。这个故事的主角是退休的建筑学教授查尔斯(特德·丹森),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已经因为阿尔兹海默并发症而去世。他们的女儿艾米丽(玛丽·伊丽莎白·艾丽斯)当然早已成家立业,搬出去了。简而言之,查尔斯现在到了“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阶段。
他每天一个人从双人大床上醒来,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的兴趣爱好,或者说“关心”,对于小辈来说其实是一种打扰。比如他会定时给艾米丽寄剪报——你看,“寄”和“剪报”已经是相当过时了,至于剪报内容,家有老人的都懂,无非是早已过时的热点或者什么养生小知识之类。你知道老人是好心,但有时候还是感到不胜其扰。
所以艾米丽“逼着”查尔斯去找一个真正的“兴趣爱好”。查尔斯拿着剪了个洞的报纸,看到一则招聘广告,“75-85岁,男性,会用手机。”他一去面试,才发现对方找的,其实是一个“间谍”:潜入一家高端养老院,调查一位老贵妇的红宝石项链失窃案。
《新手》的故事并非编剧凭空脑洞出来,而是有真实原型。智利曾拍过一个纪录片《名侦探赛大爷》(2020),还获得了最佳纪录片的奥斯卡提名。基本的故事前提是一样的,但跳出纪录片的束缚以后,《新手》获得更的叙述自由,也让观众能够更自由地去放声大笑、去泪眼朦胧。
喜剧要做到有笑有泪,其实不容易。笑的部分,主要就在于身份的错位。其实“卧底养老院”这个设定,颇有一点像周星驰的经典喜剧《逃学威龙》,后者是讲作为成年人的警察混入中学卧底。而在《新手》里面,当我们跟随查尔斯潜入高端养老院,会发现老年人的生活竟然也像中学生那样丰富多彩,甚至可以说是同样的鸡飞狗跳。
他们也有自己的各种兴趣小组,每天要上课,甚至还要完成作业。他们也像中学生一样馋嘴,只不过他们馋的更多的是酒——每天下午三点开始的“快乐时间”。老年人之间也同样会争风吃醋。比如在这个男少女多(大概是由于女性寿命更长的缘故)的养老院里,高挑瘦削一身笔挺蓝色西装的查尔斯一登场,就引起了诸位老奶奶的好感。查尔斯甚至还因此被嫉妒的老爷爷打了一拳。
其实,老年人的生活并不缺乏动人的戏剧,只不过你需要有那个耐心去走近他们。同样的爱情戏码,观众当然先天更愿意看青春靓丽的小生和花旦去演绎。所以《新手老卧底》才巧妙地设置了一个探案的视角。这个任务强迫原本不善言辞、没有什么情趣的理工老直男查尔斯,去接近各位老人,其实也就等于变相带领观众去认识他们。
查尔斯自己就是一大笑料。他的一丝不苟,已经在过犹不及的边缘,其实是在模仿他看过的侦探电影。比如老是躲在角落里,对着录音笔喋喋不休地讲述调查进展。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其实早就工作人员看在眼里,并且汇报给细心的主管迪迪(斯蒂芬妮·比翠丝)。查尔斯还有一些类似007的高科技设备,比如能录像的眼镜之类,但其实从来都没真的派上什么用处,他只是像一个孩子那样,纯粹为了玩一下高科技,而不考虑什么目的。
剧中最富有象征意味的一个小道具,是一块折叠整齐的胸巾。查尔斯煞有介事地对雇佣他的上级朱莉(莉拉·里奇克里克)说:当他左胸放着这块胸巾,就表示他在执行卧底的任务,如果不放,就表示他当时的身份只是普通老人。
这当然是查尔斯自己的多此一举,因为朱莉并不关心他是不是在工作,在朱莉眼里,他本就理应一直在工作,讲求实际的她,可不关心查尔斯会不会有那种谍战片里面老套的“双重身份之苦”。实际上,这块胸巾是查尔斯戴给自己看的,这是他为自己开具的一份证明,证明自己现在是个“有用的人”了。
查尔斯以为自己在扮演间谍,其实通过扮演间谍找回了真实的自己,他终于可以跟意气相投的同龄人聊一聊生活,包括去世的爱妻,包括没有人真会关心的科学冷知识。剧中的喜剧是善意的,它从来没有拿老年人的生理退化当做笑料,反而把老年人当成任性的小孩儿,他们只是认认真真地玩着自己选择的游戏。
当然,在一个关于老年人的故事里,不可能没有沉重的元素,那就是不可能回避的死亡。养老院的生活固然也可以丰富多彩,但它毕竟不是中学。中学生会毕业,毕业也是一种离别,但在养老院里,没有毕业,只有去世,只有永别。
此剧的催泪之处,正是它直言不讳地讲述了死亡。一个备受大家喜爱的好人、好朋友,只要某一天没有按时出现在餐桌旁,那么很可能就是“走了”。没有任何铺垫,只是突然多出一片空白。观众有可能比剧中的人物更难以接受一张熟面孔的消失。但是,也只能接受。因为生活总要继续,故事还有下一集。所有关于老人的故事,也许最终都是一种死亡教育,教会我们习惯失去,也教会我们懂得珍惜。
《新手》还讲述了另一种死亡,那就是“阿尔兹海默症”,它在肉身死亡之前,首先剥夺了患者作为一个人的记忆、身份和社会连结。剧中的养老院,有一个专门的病区收这类老人,为了不吓到病人,还专门起了一个名字叫“邻里”。但讽刺的是,剧里也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只要当一个老人出现了失智的迹象,其他人便会主动疏远此人,就像躲避一种传染病一样。而最伤害老年人的,其实是孤独。这是剧中反复借人物之口,提到的一个事实。
阿尔兹海默其实放大了老年人的“社会性死亡”。与老年人的交流,无论失智与否,其实都需要专门的技巧,这跟抚养孩子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孩子总会越来越懂事,老年人却只会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我们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要求老人和孩子,但往往我们却反而对他们甚至会比对常人的标准更加严苛。
阿尔兹海默症在剧中并非是蜻蜓点水地带到一笔,反而是破案的核心。查尔斯能够破案,当然并非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侦探,也不是由于他理工男的思路多磨缜密,其实只是由于他的妻子也同样死于这种病,所以他对众人嫌弃的失智老人别有一番关爱和耐心,所以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线索,理解别人理解不了的动机。
真相很简单,同时又耐人寻味。丢失红宝石项链的人,和偷窃这条项链的人,其实都根本不在乎这条项链本身。前者抱怨养老院,主要不是因为丢了东西,而是因为儿子不来看望自己。后者是一个初期的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她混淆了现实和回忆,以为项链是自己年轻时为舞台剧设计的道具。
我想,老年人的故事之所以有趣,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都会变老。经过时间的刷洗,老年人身上留下来的,往往是人之为人最为根本的一些特性,或者说困境。我们不也时常讲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抱怨什么、不也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这无关阿尔兹海默症,而是人的一种本性。我们总是需要抱怨一些什么、幻想一些什么,才能够把日子过下去。
都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其实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想,正因为生活中有着种种无法回避的苦涩,所以我们才需要喜剧的糖衣。像《新手》这样的老年喜剧还不多,也许以后会变成一个新的热门赛道。尝试理解老人,就是尝试理解我们自己。也只有理解了自己,才不怕最后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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