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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中国诗人”郑愁予,随达达的马蹄声而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16·阅读时长1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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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面向情感,面向自然,面向永恒的写作,纵使在时间的快马中,也让我们像感受星眸一样,时常感到它们的闪烁。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北京时间613日下午4点,92岁的诗人郑愁予因心脏衰竭在美国去世。随着余光中、洛夫、痖弦、郑愁予等人的相继辞世,那些曾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台湾现代诗运动中大显身手的“跨海一代”诗人,至此落下帷幕。

诗人的去世,让我想起导演陈传兴在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中反复提到的一个意象:黄昏中的一盏灯。对郑愁予来说,写诗,就如点亮一盏灯。在写于1951年的《野店》中,他写道:“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黄昏里挂起一盏灯”,同年写作的《归航曲》中,诗人写下“我要归去了/天隅有幽蓝的空席/有星座们洗尘的酒宴/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如今,诗人归去了,他用写作点亮的灯,则在天空高高升起。



记者|艾江涛

超越流行的现象级诗人

19996月,郑愁予在为三联书店出版的《郑愁予:诗的自选I》所写前言中,不无自得地谈到他的诗歌在中国台湾的广受欢迎:“1986年,台北《文讯月刊》(第22期)举行问卷调查,我被读者送到‘最受欢迎作家’诗类之首,也是所有文类作家中得票最多的人。问卷说,读者遍及各地区、阶层、行业以及生活形态迥异的‘族群’。……台北《中国时报》与花旗银行合选的‘影响中国台湾三十年的三十本书’,《郑愁予诗集》是唯一被选入的诗集。”

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系副教授杨宗翰,著有《台湾现代诗史》。他在电话中告诉我,集纳郑愁予在1968年赴美之前创作大成的《郑愁予诗选集》1974和《郑愁予诗集I1979,是中国台湾出版界历来最为畅销且长销的个人诗选集,“后来能和比肩的大概就是席慕容的诗集。”然而,与席慕容的青春写作不同,郑愁予的诗受到贩夫走卒、年轻学子、文学研究者等各个阶层的喜欢,成为超越流行的现象级诗人。

郑愁予诗作的流行,与1970年代兴起的中国台湾民歌运动不无关系。1976年出生的杨宗翰对这些改编为歌曲的诗信手拈来:“郑愁予的名诗《错误》,被李泰祥改编成歌曲,那首《偈》则被王海玲改编成民歌。王海玲那张同名专辑出唱片的时候,由于‘偈’这个字不好认,还特别用注音符号标识,这也是注音符号第一次出现在唱片上。两首都是名诗,又被传唱一时。阿妹的很多歌都是张雨生写的,有一首《当我开始偷偷地想你》,第一句歌词“这次我离开你,应该有风有雨’,就是张雨生向郑愁予《赋别》中的诗句‘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致敬。张雨生自己的一首歌《发晕》,里面有句歌词‘一时之间我遗失了语言,除非是三月不揭的春帷’,同样是对郑愁予《错误》中‘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的致敬。”

除了歌曲传唱,1997年,郑愁予的诗歌《错误》进入中国台湾高中国文课本。自此,全中国台湾无人不读郑愁予,处处可闻“达达的马蹄声”。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纪录片截图

这种流行,很快传到大陆。早在1980年秋天,彼时还在上海师范大学读书,尚未开始写诗的陈东东,第一次读到的郑愁予的诗,正是那首《错误》。他告诉我:“1980年秋天,中文系教文学概论的老师在课上说他前几天刚读到了这首诗,将它抄在黑板上,又用他江南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拿腔拿调地念了一遍。我模仿他搞笑,结果把这首诗给背了下来。它大概是我唯一能背的一首新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写于1954年的《错误》,本是《小城连作》组诗其一。半年之后,陈东东开始创作诗歌,当年那首短诗留给他的印象至今深刻:“《错误》的确很有特点,那种跟古典文学很多牵扯的用辞和意象,那种带着二三十年代新文学汉语语感的韵律,那种特意将新诗做旧的拿捏,那种处理最传统的汉诗母题的文艺腔,那几个不可谓不新异巧妙、不可谓不具表现力的比喻,对那时候的我们,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1984年,诗人、译者李以亮当时还读高中,首次读到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郑愁予诗选》。与陈东东相似,震撼他的还是那种与中国古典的对话。李以亮说:“用现代中文语感,去表现中国古典的精神,如果在现代与古典之间找到一个衔接的诗人,那个人就是郑愁予。”

郑愁予几乎是刚一出场,就显示出一种成熟化用古典传统的浓厚的抒情色彩,这让他在中国台湾现代诗运动中格外引人注目。

“中国的中国诗人”

不像余光中、杨牧等中国台湾诗人,一手写散文,一手写诗歌,郑愁予很少写散文,除了少量序言和演讲,也很少谈及自己的写作。那还是在1976年,中国台湾诗人痖弦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陌地生”进修期间,与阔别八年的昔日诗友郑愁予,相约在爱荷华城见面,两人一起谈了半夜,才为读者留下一份郑愁予诗歌历程的记录。

郑愁予原名郑文韬,祖籍河北宁河,出生于山东济南。少年早慧的他,写诗、发表诗歌很早。1949年,当16岁的他跟随军官父亲跨海来到中国台湾前,已在《武汉时报》《笠报》等报纸的文艺副刊发表过多首诗歌。19495月,燕子社搜罗他已经发表过的二十几首诗,为他出版了一本名为《草鞋与伐子》的诗集。受到戴望舒等现代诗人的影响,定居中国台湾之后的郑愁予,对中国台湾早期诗坛并不满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在台湾出版的文艺刊物,里面也有诗,但是我很不满意这些作品,觉得比我以前读到的,甚至于比我自己创作的水准都要差,所以我没兴趣写了,但我仍在思索。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纯粹的文艺刊物——《野风》。”1953年夏天,正是在《野风》上,郑愁予发表了他到中国台湾之后的第一首诗《老水手》。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纪录片截图

不久,中国台湾现代诗运动兴起。现代诗派的领袖纪弦,主动写信约郑愁予见面。1953年纪弦创办《现代诗》季刊,郑愁予顺理成章成为现代诗派的一员。不久,《蓝星》创刊,次年3月,由覃子豪、钟鼎文、余光中等发起成立“蓝星”诗社。1954年,在中国台湾南部左营的一批军中诗人洛夫、张默和痖弦发起创世纪诗社,出版《创世纪》诗刊。中国台湾现代诗运动中的三大阵营人马齐集。

那时中国台湾的年轻诗人们,普遍受到纪弦诗歌主张的影响。痖弦在回忆录中写道:“纪弦对我们年轻一代是点火者。他把火点了以后便不管了,学生辈能燃烧多久、多灿烂,是个人才华的事儿。”纪弦主张现代诗的精神是横的移植、不是纵的继承,他认为现代诗不是继承汉唐的传统,而是从以法国为主的、波德莱尔以降的文艺美学汲取营养。在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中,郑愁予回忆起那段时光说:“我们讲的横的移植,纵的继承,是在形式上。”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纪录片截图

杨宗翰曾写论文分析洛夫、余光中与郑愁予三位“跨海”诗人的古典意识,他谈到在1970年代中国台湾面临的一系列外交变局,让作家们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也让他们开始重视与肯定传统文化。面对一批新兴诗人重振传统文化、回归乡土和关照现实的写作主张,洛夫、余光中、郑愁予等前辈现代诗人开始反思1950年代创作中过于强调“横的移植”的倾向,在诗作中不断汲取中国古典文学的典故、意象乃至诗意,作为回应。然而,比起洛夫与余光中,郑愁予似乎并不存在明显的转向,他的写作,似乎从开始就既是那么现代,又是那么古典。用深受他影响的诗人杨牧的话说,“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自从现代了以后,中国也很有些外国诗人,用生疏恶劣的中国文字写他们的‘现代感觉’,但郑愁予是中国的中国诗人,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形象准确,声籁华美,而且是绝对地现代的。”杨牧的这段评价,日后被广泛征引,成为人们认识郑愁予诗歌的不刊之论。

杨宗翰为我分析郑愁予诗歌何以如此流行时,也谈到他的诗对古典意蕴与现代形式的完美融合:“他的诗声(声音)与情(情感)的紧密度很强,非常难以翻成外文;郑愁予是调控节奏、句法的圣手,特别是对句子中虚字的应用,简直一字不可更易。比如‘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用好几个‘的’字,造成一种停顿的节奏,效果非常好。他的作品中有古典文学中强烈的浪子意识和游侠情怀,不拘一地,不受任何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2018年,在《朗读者》第二季中,郑愁予唱了自己的那首《偈》:“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宁愿是时间的石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地球你不需留我。/这土地我一方来,/将八方离去。”这首诗中,正可看出郑愁予身上那种强烈的浪子意识。

图源:《朗读者》

1968年,郑愁予参加聂华苓和丈夫保罗·安格尔主持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从此居留美国,他的写作也自此分为两个阶段。杨宗翰将1980年出版的诗集《燕人行》和1993年出版的诗集《寂寞的人坐着看花》视为他第二阶段的代表作。“郑愁予前一阶段的诗,是大家公认的抒情诗,又与古典的对话,还有少年情怀,但哲思表达的深度还不够;第二阶段的诗,用中文的诗的语言,表达苦闷深沉的家国之思,写得更长,实验性质更为明显。”杨宗翰说。

不过,杨宗翰谈起郑愁予去美国之后的写作多有失落,在他看来,与洛夫和余光中相比,郑愁予在中晚年以后,由于生活环境稳定,外部刺激减少,诗作较少曲折的变化。只是,当我读到郑愁予在1976年与痖弦的对谈后,开始理解杨宗翰所说的缺乏变化,恰是他口中颇为自觉的一贯:“有许多人问过,为什么我写诗能够持续一个一贯的风格,我想这和一个人基本的气质有关。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样东西,像声音,只要你反复诵念,你的声音就会帮助你进入一个像涅槃一样的境界。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节奏,这种节奏每个人不同,我发现属于自己的是一种安静的、没有动乱的节奏,一种有永恒感的境界。我便在这个基调上写我的作品。当然,我可以任意换一个基调,但是结果我还是觉得原来的基调舒服,那么为什么我要白费力气去另外找呢?况且在原来的基调上,我还没有把作品发挥尽致,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的基调一直没有改变。”

陈东东告诉我,昨天晚上,他又重读了一遍郑愁予的《错误》,突然联想到张枣的《镜中》,“可能觉得二者的诗趣颇为接近。两首诗的结构也是一样的,声音和情调方面,也有相似处。关键是,它们的美学取向和追求很一致。我不确知张枣写《镜中》之前是否读到过《错误》或郑愁予的一些诗,不过依照博尔赫斯《卡夫卡及其先驱者》的罗织法,不妨说《错误》是《镜中》较近的先驱。而这两首诗,我想,必定有它们共同的先驱,以至可以追溯到《诗经》。”

现在看来,那种面向情感,面向自然,面向永恒的写作,纵使在时间的快马中,也让我们像感受星眸一样,时常感到它们的闪烁。

感谢简文志、王璞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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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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