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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房主任第二次采访是在北京，青年路一家咖啡馆。聊完后，旁边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士问我，刚才那是房主任吗，前两天刚看了她的节目——房主任坐下来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也是，节目播出后，走在路上已经有人认出她来了。除了这个变化，节目播出后她更高兴的事情是，线下演出再也不用破冰了，节目播出后她上的第一场开放麦，主持人刚说完房主任的名字，现场观众的热情吓了她一大跳。

而我两次采访观察到的变化是，第一次她还没完全改口，提起前夫时还会说“我老公”，这一次，“前夫”这个词她一次都没说错过。

《喜剧之王单口季》第2季的第1期，房主任是全新的新人，也是全场唯一正在经历更年期的演员。她1975年出生在山东省临沂市一个农村，初中学历，目前最熟练的段子是“骂前夫”，第1期讲的也是前夫家暴等内容。不过段子的尾声是昂扬的，房主任成功摆脱了这段婚姻，困顿的人生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她的表演带来的是复杂的情感共鸣，观众大笑的同时又忍不住要掉眼泪———这位山东农村女性走了三十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

2023年3月，房主任买了她人生当中第一张脱口秀演出的票。她坐在前排，戴着口罩，女演员互动到她，问她是做什么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家庭妇女”，又一想，这是个脱口秀的场子，这么说没意思，嘴里就冒出了一个词“信息中心主任”。“都有什么信息？”她回答说，谁家闺女搁城里两年了没回来，谁家媳妇俩又干起来了。当时现场就笑声一片。这个互动持续了三分钟，视频第二天发到网上，火了，有几百万的播放量。

这场互动成为房主任艺名的由来，也是她开始讲脱口秀并且能站到《喜剧之王单口季》舞台上的起源。房主任后来去投奔了这位女演员，也就是她口中的“老板”。“老板”说房主任有天赋，气口、临场反应，比很多专业演员都要好，鼓励房主任去找她学脱口秀。一位山东临沂农村地区的五十岁女性，怎么会去看一场脱口秀演出？从观众席到舞台，她走了怎么样一条路？

以下是房主任的讲述。

讲述｜房主任  

记者｜驳静

来时的路

会去看2023年那场脱口秀演出，起因是2010年，我买了一台智能手机。

2010年，我小女儿还不会走路，我公公因为脑梗瘫痪在床，他的独生子，也就是我前夫，把照护的责任都推给了我，生活一下子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换洗尿布，端屎端尿，喂饭擦身，我干这些活儿的时候，我前夫不仅不出力，还会一直在旁边点评，我后来写过一个段子形容他是“高位截瘫的唐僧”。那时候，我为了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生气，就买了个智能手机，下载了一个喜马拉雅，在上面找东西听，边听边干活儿。

我第一期节目的段子，最后讲到说，我离婚了。离婚发生在2024年4月，距离我在临沂第一次看线下脱口秀，差不多是一年。从观众席，走到舞台上，又是一年。但是，我从一个年轻无助的农村姑娘，走到那个观众席，这段路我走得最长最累，我走了三十年。

《喜剧之王单口季》房主任脱口秀片段

二十多年前，在我大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就动过离婚的念头。

我是未婚先孕，那时我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拿不到准生证。当时的政策是要么罚款，要么把孩子打掉。他们家既想我把孩子生下来，又不想被罚款。光是试图流产，就带我去了医院三次，最晚的一次孩子已经在肚子里8个月了。后来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是，假如生下来是个男孩，就留下，假如是个女孩，要拿去送人。

生下来是个女孩。他们打算抱走的时候，我没认怂，我当时是放狠话，我说我跟你们去医院三次，一次都没反对，现在孩子生下来了，谁跟碰她一下，我跟谁拼命。就这样把孩子救下来了。

老大真是命运坎坷，她生下来脐带发炎，要住院，我坐月子期间，身体状况也很不好。当时在医院，孩子她爸天天跟我吵架，我没办法，也天天看着孩子掉眼泪。最后是病房里一个老太太，骂他不是人，说也不管孩子妈妈吃饭，要给妈气没奶了，买奶粉喂孩子的不还是你吗。他这才去医院食堂打了4个荷包蛋，我印象很深，1个是9毛钱，端回来他往我面前一扔，还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他说，“你一顿吃了三块多”。

我咬着后槽牙，住了七天院，我当时想，一出医院的门，你向北我向南，这一辈子我和孩子都不要见到你。

一出医院，现实打了过来：首先我都没地方住；其次我假如去打工挣钱，没人带孩子。这一次我妥协了。

但日子并不消停。我跟前夫经常因为他赌博干架，大女儿三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反对他赌博，我被他和他爸合力揍了一顿，肿退去后满脸青紫，那一次我跑回娘家，想要离婚，我妈说“又不是外边有女人了，有啥不能过的”。我也试过以死相逼，放狠话说，要不让我离，要不我就去喝农药。即便如此，我妈也还是不同意，有一回吵完她哭了一整晚。比起我妈心疼我，最后还是我心疼我妈，心疼我女儿，难道还真去死？半年后，我还是回去了继续跟他过日子。

以前我一直是自卑自闭的性格，那次回去后，我下决心变成一个“泼妇”，只要他赌博被我抓到， 不管一起赌的是有钱的还是有权的，我都当场掀桌子，要是他回家来我才发现，我会把院子大铁门锁起来跟他干架。后来他终于怕了，知道他如果再赌，我真的跟他拼命。他把赌戒了之后，开始做他的水果店，有几年，每年也能挣到一点钱。假如说我前夫有一点能一起过日子的理由，是他挣钱，多多少少都会交给我。

我们村里有另一个人，她老公到现在还在赌，赚点钱就赌掉，日子一直很糟糕。但她却会讽刺我说，你真行，我可没有你那种本事。挺荒诞的，村里的舆论会认为她是“贤惠”的，而我到现在还有“泼妇”的名声。

但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很奇怪，会慢慢忘掉他过去那些事。到2023年，命运推着我走到了48岁。我在抖音上刷到我现在的老板要来临沂巡演，只演一场，我当时一冲动，就买了票，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为这种事花钱，票价是220元。几天后，我去找小助理退票，因为我当时需要给小女儿交辅导班的学费，需要两千多块钱，我拿不出来，但是小助理说票退不了，但是可以帮我转卖。我一想，我喜欢她这么多年，错过的话可能就永远错过了，就把我唯一一副首饰给卖了，换了几百块，给女儿凑齐了学费。

票保住了，但周围没有任何朋友知道脱口秀，更不可能花这个钱去看演出，所以我肯定是独自一个人去。那天晚上，我还花高价钱，打了个车。那可能是我为脱口秀花的唯一一笔钱，后来老板鼓励我去找她学脱口秀，住宿费、学费我都没出钱。后来我才知道，学员上课肯定不会是免费的，但我是特例。

2023年3月，脱口秀演出现场，“房主任”因为一个互动火出圈

第一次上台讲开放麦，我连腿肚子都是哆嗦的。后来半年，我的开放麦一直讲得特别凉。这期间我还要生活，老板为了能让我把日子过下去，还给我找了些事务性的岗位，能有点收入。但是我讲了半年，没什么起色，我实在没有信心继续，就跑回了临沂。

回到临沂，我也还想再给婚姻一次机会。一起过日子三十年，我的身体全是毛病。我现在有甲状腺结节、乳腺增生、子宫肌瘤、肾囊肿、三高，腰间盘突出，腿上骨质增生，脚底板长骨刺，静脉曲张——我跟他说，我把能得的病我全得了一个遍。我身体超负荷的另一个表现是，我那时候体重高达250斤。我其实靠自制力减下来过100斤，两年后又胖回去了。靠毅力靠运动减肥，撑不了一辈子。医生说我再不减掉体重后果会非常严重，2022年，我做了一个袖状胃切除术。

《喜剧之王单口季》片段

但我的血压依然过高，这是我最大的隐患。我前夫的脾气跟他爸一模一样，嘴不能停，他妈妈是跟他爸爸吵架的时候心梗死的，他一张嘴输出，我的血压就会飙升。血压上来的时候，心率失控，我是真的害怕。我希望他看在三十年的情分上听我一句劝。我劝他， 把这几年一直在赔钱的水果店关了，出去找个月收入三千块钱的活儿，给人家看门也好，给人家当宿管也好。他不肯，说不能给人打工，这辈子也不能去外面受气。

然后就到了年底。我嫂子住院，我在医院伺候了她几天。那个春节我领着两个闺女就在我哥嫂家过的年。过完年，母女三人回到家，看我前夫他一个人过年，啥都没买，就吃了点煎饼喝点水，我当时是有点心软，觉得他一个人过年是有点可怜的。我就赶紧做饭。

我们临沂人爱吃煎饼，每顿饭都会做粥。我做了一桌子饭，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往厨房里一伸头，看到他正提着勺子喝粥。

他这一辈子，喝粥从不拿碗，从来都是提着勺子从锅里喝。为这个事，我们俩吵过多少次，也摔过碗，也砸过东西。他就是不听。就在我伸头进厨房，看到他又在提勺喝粥，那个时刻，我决定不要再忍了。忍了三十多年，这一次要走了，头也不回地要走。

要离婚，他当然不肯，我就跟他说，家里一穷二白，就这两间房子，都给你。他同意了。2024年3月，我提交了离婚申请，当天，我给老板发信息说，我想回去，我想再试试。她只回我四个字，“好的，期待”。

过了一个月，我跟老板说，我要回趟家，回去领离婚证。她说，期待你重生。

《喜剧之王单口季》房主任脱口秀片段

那天领了离婚证，两个女儿在家里等我，老大说，妈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没有花，我去给我买花去。老儿从屋里出来，一直鼓掌，说妈你太棒了。原来这就是重生的喜悦。

那回在临沂，我在本地俱乐部去讲了一回开放麦，领着小女儿去看，讲完我问她，觉得妈妈讲得怎么样。她说妈妈太棒了，要是没有提到我的那句就更好了。我说那不可能，妈妈要拿这些事去换钱。

还有一次回临沂，大女儿带同事去听我讲开放麦，大家都嘎嘎乐，只有我大女儿，说妈妈，别人都笑，只有我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哪有打他打到住院，你一次次被欺负的时候，哪有什么反转。我就跟她解释说，家暴这么沉重的内容，假如没有反转，观众的心会往下掉，会笑不出来，一定要加一个强反转，把观众的情绪拉回来。我安慰女儿说，没事，咱们现在用它换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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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讲脱口秀以后，我最大的变化是，前夫一举一动，我不生气了。有一种和解的感觉。比如离婚后，他偶尔还会发微信骂我，会说，你离婚了家里啥事你也不管，还会说，你就是在外面玩野了，嫌我不回家去。我就说，大哥，离婚一年多了，那离婚证不是给结婚证做的年审。

但是我也没有拉黑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毕竟是我两个女儿的爸爸，年纪也不小了，我对他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关心，另一方面，他发这种信息，我现在的感受是，有点好笑有点荒唐。我突然就发现自己置身事外了，我跳出来了，他怎么评论，变成一件跟我无关的事。我已经往前走了，他还在原地。

我在线下讲这些段子，年轻的观众会过来跟我说，很有共鸣，说我妈妈就是这样，我姥姥也是这样，说不理解为什么她们要这么过一生。

我本来都没上学。1983年，我8岁，突然听邻居小孩子放了学回来说，你不能在家玩了，老师说所有孩子都得上学。义务教育来了，我就被拽到学校去了。但学校当时根本没有我们的教室，是跟一个果园借了间屋子，安置我们这些原本不上学的孩子，班里最大的都有十三四岁了。哪个老师有空，就过来给我们上节课，课本也是蜡刻油印小本，没有人正经管。

我记得很清楚，是校长来组织我们考试，看有没有能上二年级的，我不怎么认真，但考得还行，校长说能上二年级。上了没几天，按年龄，我是该读三年级，我一考，也能跟上。我就这么连蹦带跳地读到了五年级。那时义务教育还只管小学五年。升初中的考试，我们村只考上了四个，只有我一个女生。一学期学费我记得是50块钱，我爸妈居然也让我去读。

那时候我很羡慕一个邻居同学，跟我同级，他家很重视教育，他爸给他买那种习题册，他不会做，都是我在教他，但是他爸一看我做那么快，就不让我去他家了。后来这个男同学，成了我们村出的第一个一本大学生。而我只读到初中。

我小时候其实并不知道上学意味着什么。但我喜欢看书看字，抓到什么都看，连我妈买的药的说明书，我都要看两眼。小时候能借到的书就是那种名著，很喜欢《红楼梦》。最早喜欢薛宝钗，后来到了三十多岁开始喜欢探春，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耳光，虽然我看的是文字，但是我都有画面和声音，就是那种扇了封建礼教一耳光的感觉。

结婚之前，我还去苏州打过两年工。当时一个月能挣290元，我一共攒了三千块钱，都寄回家了，这笔钱后来我知道是我小哥拿去建蔬菜大棚了。一分钱没还我。然后我就认识了我前夫。我当时之所以愿意跟他过，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我妈妈让我伤心，具体原因我现在还不想讲。我当时年纪太轻，光想着有个人结婚就行，根本不知道我会走进那样一个婚姻。

农村女孩是没有任何继承权的，房子、地什么都没有。家庭和婚姻又把一个女人给困住，没法去赚钱。过去三十年，我工作的时机非常少，没结婚就有了老大，老大刚刚不用带，又有了老二，后来我公公又生病，我又贴身照顾了两年。等老二可以上幼儿园了，我才终于腾出空来，能出去打打短工。去工地干男人的活儿，去工厂里做加工活儿。但是杯水车薪。

但是话说回来，离开临沂，去学脱口秀这个机会，假如它早几年来，我认为我都不会去。2023年这个机会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小女儿已经读高中住校了；我公公已经离世，不用我照顾了。我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但凡这个机会早两年出现，我都没有时间、没可能会去。

第二次再去找我老板，我给自己定了目标，就试三个月，三个月要还是上不了商演，我就彻底放弃，我就回家去继续干我的环卫工，一个月挣两三千块钱，老大也毕业了，只有老二还要供上学，我们娘仨是能生活下去的。

中间又想放弃，因为孩子下学期的学费没着落，我想先去打工把学费挣出来。老板就说，你去哪能挣到钱？说你别走，学费我给娃交上。又给我安排商演。说实话，当时我讲开放麦效果还可以，一到商演，又有负担了，观众都是花钱来的，害怕辜负观众，也对不起俱乐部的口碑。

他们劝我说，一场演出，也有主持人，有开场演员和压轴演员，你夹在中间，责任不在你身上。也就是说，商演上是上了，但是是硬夹在成熟演员中间上的。有一天是国庆假期，换了一个队长，他跟我说，大姐，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是上台朗诵，在背稿子，实际上你讲的时候需要回到当时的情绪里去，当时是气愤是无奈，表演的时候也得沉浸到同样的情绪里去。那一刻我突然开窍了，那天开始，我的表演就开始能炸场了。

我问过老板，为什么这样帮我，她就是笑笑没说话。我自己觉得是，我老板也是单亲妈妈，也是一路走来全靠自己，她知道这里面的难处，所以她愿意托举一个处在困境里的女性。但比起她帮我给闺女交学费，我从老板身上得到的更有价值的东西，是失败的时候怎么站起来。

假如没讲脱口秀，我想我也还是会离婚。我前夫有时会骂我老板，认为是她支持我离婚，给了我底气。实际上，他都没捋清楚顺序，是他把我逼走了，我才孤注一掷，走上脱口秀这条路。

假如不讲脱口秀，我也盘算过出路。现在我微信里都还有几个家政工找活儿的群，我想过，假如不在村里干环卫工，能去干什么。也不是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就在临沂，能做一些小时工，同时也能照顾孩子，这是我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出路。开始学习脱口秀，我有了一个出路。前方有一丝丝光明，我就能下决心离婚。

其实我也是最近几年才认知到，我之前一直有依赖心理，小时候希望父母能给自己多一点，父母靠不上的时候，又寄希望于男人能给自己一点，后来发现男人也靠不上，一度又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实际上，当生活把你逼到真正的绝路的时候，你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

好多人都跟我说，大姐，你受了这么多苦。其实我没觉得有多苦，我唯一感觉到抱歉的是对孩子，我希望我两个姑娘不需要重复我的路。

讲脱口秀之前，我村里做了两年环卫工，有一天有一户人家把公用垃圾桶拉去了自己家，我在微信群里发了句牢骚说“拉垃圾桶怎么还成了习惯了”，第二天，这家人就上我家来把我打了。动手了，也辱骂了，报警后，他被拘留了三天，出来后他来我家门口烧纸。后来我选择息事宁人，村里这些事会让你理解，为什么他们都想生儿子。我来上海参加“喜单”，接触到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女性，这样的世界真好，女性能平等得到那么多工作机会，不用寄希望于别人。如果赚到钱，我的愿望一是补牙，我有好几颗牙是烂的，我小女儿也需要整牙；二就是安家，带着我两个女儿过上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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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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