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9-08·阅读时长21分钟
8月初,一名14岁中国女孩在澳大利亚参加短期插班研学项目时,在寄宿家庭被室友刺伤身亡。这起命案的发生,让业内人士和家长开始重新审视短期海外研学项目的潜在风险:究竟是让孩子“开眼界”,还是将他们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命案
8月5日,看到14岁中国女孩在澳大利亚寄宿家庭被室友刺死的新闻,李雯开始心慌。她13岁的女儿正在澳洲的寄宿家庭里生活,参加短期插班。她立刻给女儿打了电话,但又不敢直接跟女儿说,怕吓到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和同住的女孩子相处得开不开心,玩得怎么样”。听到女儿说大家相处也都愉快,才慢慢放下心来。
李雯关注的这起命案发生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纽卡斯尔附近埃奇沃斯地区的一个寄宿家庭。家庭的主人是马洛尼和泰勒夫妇。当地时间8月4日晚上10点20分左右,已熄灯睡觉的泰勒,听到家里有一阵骚动,她起床看到在家里寄宿的14岁中国女孩身上有一处刺伤,连忙报警并拨打了急救电话。女孩被紧急送往医院,但情况危急,没能抢救回来。与她同住的13岁中国女孩被捕,随后被控涉嫌谋杀。
两人都是参加插班研学的学生。据《每日邮报》报道,当地时间7月28日,她们才落地澳大利亚,按照计划,两人会在纽卡斯尔华德福学校插班学习两周,再到悉尼、堪培拉等地旅游观光,预计于当地时间8月16日离开。纽卡斯尔华德福学校的学生接受采访时表示,来研学的中国学生大约有15个,他们被分在不同的年级中。但自从命案发生后,中国学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初步调查中,澳大利亚警方不认为这两个女孩在抵达澳大利亚之前与对方相识,“除了这两个女孩都在同一个交流项目中,以及同住在一个寄宿家庭里,我们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之间有任何其他的关系。”事发前几个小时,马洛尼和泰勒夫妇的邻居史蒂文还见过这两个女孩。他记得当天下午,在家门口看到一辆迷你小巴停到街对面,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先下车,等了一会,另一个女孩才出来,她们看起来像是刚放学,两个女孩都很开心,一路说说笑笑往前走。当地时间8月6日,当地儿童法院审理这起案件时,地方法官安德鲁·埃克霍尔德指出,被告嫌疑人身上携带数量极大的药物,她的精神状况可能导致其在涉嫌作案时“神志恍惚且精神错乱”。
这个细节让李雯很惊讶,“为什么会有大量的药物?”今年8月初,李雯也找了一家研学中介,给自己13岁的女儿报名参加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的短期插班活动,为期两周。现在想来,李雯觉得整个过程里,女儿的这次插班还是有很多风险点的。李雯回忆称,办理手续时,中介机构会询问孩子身心健康方面的问题,在签订的合同里会列明条款,填写孩子是否有基础病,如果携带特殊药物,也需要中介介入统一管理,“中介机构问得很仔细,不过,倒是没有强制要求我们提供任何与健康有关的证明资料。”
沟通也不算顺畅。这次出行,李雯没有陪孩子一起。她和女儿主要通过微信沟通。李雯称,家长们并没有插班学校的联系方式,也无法直接联系寄宿家庭,与他们的一切沟通都是通过中介进行,“甚至是去前最后一天才定下来寄宿家庭,听说中途换了几波,只知道是对白人夫妇,没有给具体的信息。孩子第一天落地的时候,寄宿家庭里备了很多冷盘,孩子吃不习惯,也是女儿告诉我,我们再和老师反馈。”
短期插班的流行
这场被外界关注的插班项目组织者是北京德圃文化交流有限公司(简称德圃),微信公众号主页介绍,它是一家专注于生态教育传播的社会企业,海外社交媒体账号上标注的是“生态旅行社”。
天眼查显示,德圃的法定代表人是艾利国。他来自意大利北部一个小镇,原名Amerigo Sivelli。根据他此前的采访,艾利国从大学时期学习东方学,还曾前往中国农业大学学习。2013年,他注册了北京德圃文化交流有限公司,业务包括组织去往澳大利亚、埃及、意大利的研学活动。方慧从事自然教育方面工作。她是在10年前湖南长沙的一场饭局上认识艾利国,艾利国中文、英文和意大利语都非常好,外表文质彬彬,性格很友善谦和,那时他做些国际文化教育传播方面的工作。“不过,这些年和艾利国都没有什么联系。”
这次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华德福学校暑期插班的招生信息,早在今年4月20日就发布在德圃的微信公众号上,招生范围是从一年级到十二年级,也就是6岁到18岁之间,研学费用是学生每人38800元,家长如果陪同,每人36800元,行程一共21天。艾利国是学术领队。这不是艾利国今年第一次带中国学生去往纽卡斯尔华德福学校,4月份,他们已经做过一次3周的研学。艾利国在海外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许多当时活动的照片,称中国学生们在学校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根据天眼查上的信息,德圃的注册地址在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下辖的下苑村,规模属于微型,2024年标注员工人数仅有1人。本刊记者来到了德圃所在的下苑村。周边邻居对本刊记者表示,德圃大约前年搬到村里来经营,日常出入除了艾利国本人,还见过一男一女两名中国老师。
一名中介机构的负责人秦冰告诉本刊,她的中介机构规模也不大。她本人之外,全职工作人员只有两个,剩下就是接送孩子的兼职司机。秦冰从2016年开始加入澳大利亚短期插班中介行业,在西澳大利亚珀斯市注册教育公司,主要和私立学校合作。她强调,短期插班的特点主要是沉浸式感受国外文化和课程氛围,并不等同于一般的游学。
澳大利亚学生交流组织理事会主席詹姆斯·克林普对本刊记者说,短期插班申请要求不算严格。他们负责监督的中学交换生计划持续10周到12个月,要经新南威尔士州教育局批准并严格监管。学生必须与经过审核的寄宿家庭同住,在新南威尔士州中学注册入学,并持有通过中学交换学生接受通知书流程签发的澳大利亚学生签证。但同样在新南威尔士州,持续1周到4周的短期插班访问,当地称作“study tour”,通常是由学校、中介机构或旅游运营商安排的。学生们通常持游客签证入境,经常集体旅行,可能住在寄宿家庭,学生选拔和福利责任由组织学校或活动提供者承担。
秦冰说,她注册中介公司时需要申请提供儿童工作许可(Working with Children Check)和无犯罪记录证明,其他没有要求特别的资质,她本人曾是好几所澳大利亚顶级私立学校的招生顾问,她的公司也是几所私立中小学的签约教育中介,“做短期插班,比起规模,重要的是建立起和学校之间的信任,有三所学校的校长还在校长圈子里面推荐了我的项目,让有名额的学校联系我。”从公开信息来看,艾利国和纽卡斯尔华德福学校确实有较为深度的合作,艾利国本人从小接受华德福教育,他创办的德圃也作为附属合作伙伴,列在纽卡斯尔华德福学校的官网上。
在北京中教美行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的CEO王佩的印象里,去国外短期插班大约在近5年里逐渐在国内兴起。秦冰从2016年开始在西澳大利亚州推出短期插班工作时,整个澳大利亚数得出来的可能也就一两家,而西澳大利亚只有她一家,直到2018年左右才出现第2家类似机构,2023年之后,国内许多中介机构开始进场,“社交媒体的发展也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短期插班这个项目,许多人会发帖分享自己插班的经验和避雷,这两年有十几家国内机构来找我谈合作,有种‘遍地开花’的感觉,竞争也越来越激烈。”
王佩称,短期插班的优势在于,家长可能有未来送孩子留学的打算,但不确定孩子是否适应当地生活,所以萌生了这种需求,让孩子跟着上几周的课。比起走马观花的旅游,可以与当地文化教育有比较深度的交互,能作为衡量孩子未来是否适合留学的参考标准,这种提前的留学体验一定程度上也导致短期插班出现低龄化特征。王佩说,对于中介机构而言,如果实力不够,人手不足,经费有限,工作上的任何一个疏忽都会导致孩子出现安全问题。
隐藏的风险
中国旅游研究院数据分析所所长张杨对本刊记者表示,短期境外研学行业的迅速发展与近年来整体研学行业快速发展有关。这背后主要有两个关键性节点事件,2013年,国家出台《国民旅游休闲纲要》,明确提出要“逐步推行中小学生研学旅行”,这是最早出现“研学旅行”概念的文件,在这之前的境外交流活动更多属于市场的自由探索,旅游的比重更大。另外就是2016年,教育部等11个部门联合发布了《关于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的意见》,强调了研学旅行的重要性。
这之后,市场规模增长较快。根据艾媒咨询发布的《2024—2025年中国研学游经济市场运行监测报告》中显示,2024年中国研学旅行市场规模已达1791亿元,同比增长21.9%;2025年预计将突破2132亿元,增速超15%。
然而,随着研学市场发展,组织境外研学的风险也更多被注意到。张杨指出,在法律上,目前组织境外研学的机构除了要有出境旅行社的资质审核外,没有其他硬性资质要求,设置太高的准入门槛会存在可能限制行业发展的担忧。只是落到具体项目上,家长或者招投标的学校,会进一步考察注册资金、行业经验、师资情况,以及是否有不良记录等。张杨说,这类研学活动的监管难度也要比国内更大:抽查成本高,跨境监督的时效性挑战较大,活动组织方成为了风险防范的第一主体。这就需要政府部门及时提醒市场经营主体意识到风险的存在,同时,也要以更大的力度推动服务标准的制定,比如从研学地点、课程内容设置、行前行中行后的服务要求,安全保障等方面更细致的拆解,并且提高违规的成本。
张杨提到了另一个需要注意的事实:从2023年到现在,研学市场还处于恢复期,境内外市场秩序都出现了一定的混乱和波动,这主要是因为此前由于出境限制和国内国际服务链的部分断裂,有一些承接活动的经营主体出现问题倒闭退场,研学需求恢复后,行业的承接能力出现了断档,新人看到旺盛的市场需求后选择加入,“手比较生”,可能会在服务或质量规范方面会出现一定问题。
云南省专家协会研学实践教育研究院副院长、上海市协力(昆明)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武志斌对本刊记者表示,但凡研学有意外事故发生,法律维权成本极高,“如果是境外人士或机构造成侵害,起诉就会面临一系列法律障碍,究竟是国内起诉还是国外起诉,面临不同的法律制度,也可能导致判决结果不利于自己的风险,要付出巨大维权成本。在这样的风险之下,低龄学生在几周时间内增长的见识其实有限,低龄海外研学的收获与风险,还是值得家长进一步商榷。”
(应受访者要求,除王佩、张杨以及武志斌外,其余受访者均为化名)
排版:球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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