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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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4月,有一天夜里,我感冒发烧,血压到了170 mmHg,40个小时没合眼了。刚吞了安眠药准备睡,但豆豆偏不睡,我只能继续陪它耗。豆豆是我家的宠物狗,今年16岁,去年1月确诊了老年痴呆,痴呆前已经瘫痪3年了。
瘫痪之前,豆豆体质算好的,除了心脏肥大,总共就去过三四次医院:一次拉肚子,开药就好;一次胳膊刮伤,也很快痊愈。但它的瘫痪我并不意外,豆豆是日本银狐犬,天生细骨架,5岁绝育后,一年就从二十斤猛增到三十六斤,看起来像四根筷子撑着一个大肉团,走路的姿势渐渐外撇,且越来越严重,我赶紧用提拉绳帮它锻炼。
2021年,豆豆12岁,有一天我和丈夫临时出门,家里只剩我八十多岁的妈妈。我妈想带它去院子上厕所,但挪不动,豆豆一下就瘫在那儿。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赶紧把备好的露营车推出来,带它去医院。那时我的腰间盘突出已经挺严重了,一个人搬着它上下楼梯是比较危险的,可是也没办法。
到了医院,医生建议我们做核磁共振。可核磁不光价格高,还未必能查出原因,而且豆豆天生心脏肥大,查出来也没法做手术。我就带它回家了,开始给它按摩,理疗,热敷,每天喂它吃点鲨鱼软骨素,慢慢帮它养护关节。我也继续用提拉绳带它锻炼,两组绳子,一组提前肢,一组提肚子,辅助它每天走上十几趟。
到2022年初,它的四条腿还能着地,有时候我提着它能来回走十几分钟。一年多以后,它就彻底瘫痪了。但我继续提着它出门,到它去世前这三年,我总共提了它一万多次,胳膊全是伤,手腕也得了腕管综合症,最后不得不做手术。但豆豆直到临终,一点褥疮没长。
到了2023年,豆豆连一公分的老年狗粮都吞不下去了,我用铁剪刀一颗颗地剪成四小粒。长期这么剪,大拇指得了腱鞘炎。朋友看见我,直接说:“你简直是拿自己的命换它的命。”
豆豆老年痴呆后,我最苦的日子就来了。以前它夜里尿完就睡,但后来尿完照样闹,甚至到了凌晨12点就开始叫。我怕吵醒我妈,她八十多了,心脏不好,也怕吵到邻居被投诉,就提着它在阳台上转圈,盼着它能排泄或者吃点什么,让我俩都能睡一会儿。常常一折腾就是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躺下,五点又被它吵醒。
有时候我实在起不来,我妈会端个凳子过去,摸摸它,喂点水。可是完全没有用,只是白白耗着她老人家。我累得不行,恨得不行,有几次像疯了一样,拉着提拉带左右晃它,想给它晃睡着。偶尔也失控打它两下,甚至说“给你安乐了”,但说完又后悔。它还有肾衰竭、慢性胰腺炎,身上疼又说不出来,惩罚对它已经没有用了。
我本来就有神经衰弱,长期睡不好,身体彻底垮了,经常头晕,血压飙到老高。但我白天还要照顾我妈,连看病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我家四口人,但我儿子长期在国外留学,我丈夫用提拉绳带豆豆锻炼,总掌握不好平衡,要么让豆豆尿一身,要么把它弄疼。几次以后,我也想通了,我不爱听他聊汽车,他也弄不好我的狗,不如亲力亲为。我以前工作时,也习惯独立处理问题、兜底所有事。
除了豆豆,家里还有三只猫、两条鱼,都是我捡回的弃宠。我看不得小动物被遗弃,忍不住带它们回家。但豆豆是例外,它是儿子小学时特别想要狗,我专门买的。当时它才三十多天,丁点儿大,像一颗蚕豆,我拿大毛帽子一兜就把它揣回了家,一进门,它就成了全家的宠儿。
我从小就养猫,对我来说,猫像室友,但狗不一样,它们的眼部肌肉复杂,眼神传递出的情感,比猫要强很多倍。哪怕是以前短暂接触过的狗,遇到的流浪狗,我都能很快喜欢上,觉得它们比人更懂我,更能回应我的情绪。不过豆豆对我不太热情,它就像家里的小男孩儿,不喜欢亲昵。以前我俩睡一个大床,它总把脑袋离我最远,我要是靠近,它就会挪走。平时亲它两下就躲,拍照也总冷着脸。但豆豆就是我的另一个孩子,在我们家待了十六年,从小到老。它跟我儿子一样,都很独立聪明,但我儿子是要逃离我的,豆豆可能也想逃离我,只是逃不掉。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我身体垮掉,也咬牙坚持照顾它。2024年底,豆豆查出全身器官衰竭,今年4月中旬,进入生命终末期。我请了认识的大夫上门给它抽血,送检,一次两千块,一共测了两次。4月23号晚上,我给它喂降磷药,发现它喉咙已经呼噜的全是粘液,就换针管打,针尖刚推进去,“嗝”地一声就走了。这倒好了,不受罪了。去世前,豆豆指标垮了十几天,体重却一点儿没掉。有时我想,是不是之前把它养得太好了,它才靠消耗营养撑这么久。
它走后,一开始我心里完全没有波动,也不哭,是一种解离的感觉。我每天查它的死因,对着症状一条一条比对,用AI分析,几个月一直在干这个事情。豆豆走之前十天那个晚上,我很崩溃,打了它几下,还硬喂了干狗粮。第二天它就进入终末期了。我想知道那晚我的责任到底有多少。AI说不超过15%,兽医也说是疾病本身导致的,但我停不下来。
在豆豆之前,我养的三只猫相继病逝,但我对它们的付出不多,它们老了生病后,我也没带去过医院,总觉得年纪到了,没必要折腾。加上猫本来大多时候就安静卧着,即便它们走了,我也没有明显的察觉。甚至十年前外公外婆去世,我也没有太多感触。但豆豆不一样,它是我一手带大、一手养老的。尤其退休以后,我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照顾它身上。它这一走,我每天要做的事少了90%,生活一下子空了,心里也跟着空了。
我开始整夜睡不着,又确诊了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情绪也越来越低。直到出现自杀的念头,我才意识到必须求助心理咨询。我现在每天吃很多药,脑子是木的,感觉不到快乐,但我觉得挺好,夜里能睡着觉了。我留着豆豆两袋狗毛、用过的尿垫,把几千张合影做成摆台,放在卧室里,希望能一直看到它。
这段经历,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体会:“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活着没什么特别好,反而有很多痛苦和不愉快,死了无知无想反倒更好。现在,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妈妈身上。她今年83岁,身体非常不好。我的外公外婆都是九十多岁高寿离世,我觉得如果我好好护理,妈妈也能一样长寿。
我妈跟我讲过,老家的土狗一旦知道自己要走了,就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可可也这样。最后那几天,它总是自己躲到床底下,谁喊都不出来。我就坐在床对面陪它,什么也不干,一坐一天。
可可是九岁的巴哥犬,性格比较内敛,但非常粘人,从小学就来我家了。
接受可可即将离开这件事,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可可七岁多的时候,左后腿就长过肥大细胞瘤,做了手术,痊愈了。今年4月,它腿上又冒出三个乒乓球大小的肿瘤。可可那时刚满九岁,不算太老,我不想让它的后半生过得又痛苦又没尊严,决定不再手术,而是改用靶向药保守治疗。
吃药还不到一个月,可可开始频繁呕吐,乳腺查出新的肿瘤,胆囊出了问题,连肾脏也在走向衰竭。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哭,生理期也突然停了,隔了一天才恢复。7月我带可可去了四川农业大学的教学宠物医院,想试试中兽医。那段时间可可能吃饭了,我还以为有了希望。但不到半个月,它反而吐得越来越厉害。
我又特地去找了那位中医的导师,他是西南片区最权威的专家。诊断完,老医生也告诉我们,没什么痊愈的希望了。他陪可可玩了一会,像跟孩子聊天一样对它讲:“你看,鸡蛋也吃了,水果也吃了,你吃的都比人家多,你还是享福了。”就是这句话,让我终于放下了执念。我心里也清楚,确实尽力了。
从那时起,我觉得自己还是要打起精神,陪可可走完最后一段路,让它开开心心的。但一回家,它又开始呕吐,整个身体瘫在呕吐物里。它以前很爱干净,连下雨都不出去玩,就怕弄脏爪子。那时可可只能靠输营养液活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也比以前浑浊很多。中医曾问我,可可会不会疼得叫唤,我才意识到它可能一直默默忍着疼。看它这么痛苦,我也很难过,第一次动了安乐死的念头。
我妈也觉得, “不体面的话,不如不活了”,但我爸坚持“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心里认同妈妈,又下不了决心。可可陪我从小学到大学,它以前非常黏人,我走哪,它跟哪。有可可的这九年,我们家的氛围格外温馨。遛狗虽然比较麻烦,但一家人总是一起出门。平常照顾可可的饮食起居,每件事都是全家共同分担,就连定期带它去医院,都是三个人一起去的。有可可在,我每周都盼着回家。可可还教会我责任感,因为它从不在家大小便,再晚都得带它出门。哪怕聚餐到晚上十点,我也一定赶回去陪它。
可可就像我的家人。初中时,爸妈在学校旁边租了个老房子。每天晚自习下课,妈妈和可可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有一天晚上,我妈出门遛可可,忘了带钥匙,就到我们学校,让年级主任到教室门口喊我。我纳闷,妈妈怎么不自己进来?老师说,“因为你妈妈牵着一条狗。”就这一句话,全班都竖起了耳朵——原来我家养了一条狗,大家都认识了可可,并且知道,“哦,就是那个每天妈妈带着小狗来接的女生。”
可可被宣布医治无望后,每次带它去医院,我都当作最后一面,一路上偷偷摸摸哭,抱着它很久,像在做告别仪式。可一到医院看到其他小狗,又觉得可可还好好的。医生一问输营养液还是打安乐针,我爸就会说“再输一天”。输完液,可可偶尔能站起来,我们就庆幸它又多活了一天。到了晚上,可可开始呕吐,我们又开始纠结难受。反反复复了很多天,人都快分裂了。我甚至盼望它能自己悄悄离开,替我们做决定。又觉得自己那样想好坏,反正每天脑子里面就各种各样的想法。
7月28日早上8点,我被爸妈的说话声吵醒。出去看见,可可已经躺在茶几的垫子上,我妈正流着眼泪给它擦拭身体。我爸没说话,也没哭,一个人去外婆家的花台下挖好了墓,并没有做特别的仪式,只是很简单地把它埋在里面。
可可走后,爸妈怕触景生情,出门散心去了,但我坚持留在家里,我怕可可回家找不到人。头半个月,我都睡不着,每晚总觉得床下有可可的呼噜声。我不敢确认,但会拍拍床沿,当作回应。我爸爸那段时间特别沉默,我妈常常在厨房偷偷哭,还连续做了八九个纪念视频。
一周后,我和朋友去了峨眉山,在报国寺给可可点了长明灯。走在山间小路上,我突然就释然了。人生就是这样,每一个阶段上都有特别的陪伴,而重要的就是体验,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曼迪做完肿瘤手术出院那天,我们刚打开车门,一向不愿意坐车的它竟然主动往上跳,结果前腿上缝合的伤口当场裂开了。它一声没吭,直到我看见纱布渗出血,才抱着它折回医院,又缝了一次针,打了个全麻。回家后,它明显蔫了,尾巴耷拉着,看我的眼神泪水汪汪的。曼迪偶尔还会在我面前“演戏”,故意瘸着腿走,像个撒娇诉苦的小孩。
曼迪是一只13岁的阿拉斯加犬, 11岁时,它的大腿上半截长了一个面包大的肿瘤,没几天就扩张到十几厘米长、六七厘米宽。幸好长在腿上,不用开膛破肚,一场外科手术就清除干净了。后来为了让它行动方便,我们卖掉了六楼的房子,特意租在一楼。
第二次做完手术后,医生告诉我,曼迪的腿瘸已经没法治愈。肿瘤被切掉,也没有进一步手术的可能了,只能回家靠止痛药缓解疼痛。医生也没有给出清晰的病因,可能就像人老了会生病一样。我当时想,能治就治,治不了的话,反正能撑多久撑多久。结果到了八月份,它基本上不吃不喝,整天趴着一动不动,喊它也没有什么反应。
那段时间我丈夫出差,为了方便照顾曼迪,我把儿子送去我舅舅家住。
最后一个月,曼迪吃喝要人喂,大小便失禁,趴在那里,怎么喊都没反应。医生也明确说,情况基本不可能再好转。我舅舅委婉地建议,还是安乐吧。我们当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但是这个念头一挑破,就种在心里了。纠结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决定安乐。我家里对生死的看法一向比较豁达。我外公外婆活了九十多岁,生前清醒的时候就交代过,如果病重,不要插管,不要创伤性抢救。他们一贯的观念就是“活着的陪伴和孝顺,远比身后大操大办的仪式重要”。
在曼迪走前约一周,突然有一天它自己能站起来了,吃喝正常,腿也不瘸了,我高兴地拍了视频发给妈妈,但我爸给我们泼了盆冷水,说曼迪是回光返照。果然,那天以后,曼迪的身体状况就更差了。
8月24号,我们联系了医生上门来做安乐。那晚我和妈妈都没睡,一直在哭,很纠结,但转念一想,迟早都会有这一天。安乐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在曼迪身边。医生先打麻醉让它昏睡,再注射安乐针,不过一两分钟,它就走了,像睡着了一样。那时它13岁7个月。
之后,我们联系了与医院合作的一家宠物殡葬公司。他们有专门的场地,提供从遗体接运到火化、安葬的一整套服务。地点通常在城市外围的郊区。我们到了那边,发现他们安排得蛮周全的。不仅有遗体告别厅,虽然大小比不上人类的,但布置得很温馨。那边也有专门的焚烧炉用来火化,还有一片宠物墓地。
曼迪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哭。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是我亲手结束了它的生命,问自己,这样做对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反复纠结,非常自责。时间长了,家人间也会互相开导。想到它在我们家度过的十几年是幸福的,我们也能获得一些安慰。
安葬后一两周,有次打扫卫生,我从沙发底下扫出了曼迪很久以前丢了的玩具球,那一瞬间情绪就崩溃了。除了玩具,还有它掉落的毛发,在角落里卷成球,时不时就会出现。它真的无处不在。直到现在,家里每次吃烤鸭,总会念叨一句:“脆骨没人吃了,以前都是给曼迪的。”平常一到吃饭,曼迪就会跑到饭桌旁边,眼睛亮亮地望着。如果在吃烤鸭,我们就会把没蘸料的脆骨丢给它,那是它能吃的。
很多人问我,有没有后悔养狗?我真的一次都没有过。从前我养狗是因为喜欢,但养了以后才发现,责任更大。我常想,宠物和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有时它会给人带来乐趣,但它只是个玩具吗?肯定不是。宠物需要人付出更多。但是这份付出从来不是单向的。比如说,我每天必须要带曼迪出门散步。这件事看起来是任务,其实也在保证我的运动量。我爸妈退休后,养狗也让他们有事可做,他们的心里也多了个牵挂。
曼迪离开后,我常劝身边要养狗的朋友,考虑好了再决定。如果你经济不稳定、时间不够、家人不支持,甚至自己都照顾不好,就不要养狗。因为它不是个玩具,养狗是十几年的责任。
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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