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赛
2018-11-08·阅读时长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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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金庸去世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回想起童年时代读金庸时的种种情境,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小时候读金庸,其实是当真实世界来读的。虽然读到的是一个虚构的江湖,但我们真正感兴趣的,却是江湖中真实的武功、地理、历史、人情,以及未来那个广阔的成人世界里的可能性。
那时候,几乎每个男孩的梦想都是活成郭靖的样子,而每个女孩的梦想都是活成黄蓉的样子。而且,我们都以为,这种侠骨柔肠、快意恩仇的人生是可能的。我们在小腿上裹沙包,以为裹上几年,就能身轻如燕,飞檐走壁。那时候抱着这种傻念头的小孩子可不只我一个。男孩们一遍一遍地对着一棵小树劈掌,口中念念有词“飞龙在天”“亢龙有悔”,以为不久就可以像郭靖一样去劈大树;女孩在小院子的晾衣架之间挂一根长绳,认真地琢磨怎么能像小龙女一样,稳稳地躺在一根绳子上。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笑傲江湖》,读到刘正风金盆洗手大会的前夜,雁荡高手何三七挑着馄饨担在小酒馆里卖馄饨,激动得不能自已。那是金庸广阔的武侠世界里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一个与我出生的地方如此之近的地方。从那以后,夜间馄饨担叫卖的小馄饨一直是我最爱的家乡小吃。
年岁渐大,再读金庸,渐渐意识到那个武侠世界的幻梦本质。不仅凌波微步、孤独九剑、降龙十八掌是假的;桃花岛、杏子林、缥缈峰、终南山、绝情谷也是假的;郭靖短短几年从无名小卒到一代大侠的成长史是不可能的;萧峰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男人世上根本不存在;失足跌落悬崖,一只大雕天天跑来给你喂蛇胆吃是假的,一人一雕在海潮中练剑是假的,杨过与小龙女十六年后的重逢更是一个梦……但我们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样的梦里。
也许,是我们弄错了童年与成年、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E.B.怀特曾说:“每个人在人生的发轫之初,总要有那么一段时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地方可去,只想到处流浪。”在那个封闭狭隘的童年时代,我们无处可去,是金庸给了我们一个心灵流浪的地方,教我们想象一种更广阔、更诗意也更热烈的生活。长大后,我们继续读金庸,继续沉溺在武侠和江湖的幻梦里,当年那些孩子气的幻想与假装游戏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另外一种表达。因为若是没有幻想支撑疲惫的心灵,如何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美国《万古》杂志上有一篇文章说,数字技术引发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集体逃亡——从令人失望的现实世界撤退,穿越到恶龙、魔戒、女巫、鬼屋、吸血鬼的世界。作者认为,这是当下人类社会面临的一个绝妙的反讽:在科学技术驱动之下的现代社会,崇尚理性,背离神明,拥抱现实,但技术并没有消灭我们对魔法、恐惧、神秘的强烈兴趣。我们清空教堂,紧接着就把它们改造成了电影院。《哈利·波特》和《饥饿游戏》取代了《圣经》。我们想象力的内在世界曾经是祈祷和灵修之所,现在则嵌入到了计算机构筑的数字疆域中。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人从来都是不肯接受现实的动物。我们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逃避现实,有时候愚蠢,有时候荒唐,有时候无奈。记得10年前,母亲卧病在床,康复的希望眼见一日比一日渺茫。我渐渐觉得在家中呼吸困难,于是有一天一人跑到厦门的鼓浪屿,租了一个民宿住了两天,哪儿都没去,就在院子的躺椅上躺着读完了一套《天龙八部》。
读着读着,真觉得众生皆苦。萧峰的命运之苦,段誉的情障之苦,虚竹求佛不得佛的苦,阿朱苦,阿碧苦,阿紫也苦;王语嫣伤心,木婉清伤心,天山童姥伤心,李秋水伤心,无崖子也伤心……果真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每一种不幸背后都有一双命运的大手在无情地推动,每一种偏狭与邪恶背后都有一堆合理化的借口,竟看不到一丝破局的可能。
读到最后,萧峰在雁门关自尽于两军阵前,一抬头只见远处暮色苍苍,大海茫茫,心中浮起那曲《沧海一声笑》。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若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我长叹一口气,出门默默买了一张回程的车票,返回家中。
但是,金庸于我,仅仅是一个洞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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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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