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李占扬，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进入东非的史前世界。

这一节我们结合考古发掘的收获，讲一下我们获得的一些新的认识。

刚才说到现代人走出非洲，按“单一起源说”， 20万年前在东非形成了现代人，13万年前走出非洲，6万年前到中国，最后遍布了全世界主要地区。现在关键的问题是，20万年前，是哪一次文化，哪一批人走出去了？这些问题肯定需要考古发掘来证明。考古历来就是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我们要看到人类活动有关的资料，来证明这些观点。所以我们就选择20万年前后的遗址来发掘，找出这些材料看是不是这些人确实存在？是不是这些人走出去了？

人类的两次大迁徙

通过我们这些年的工作可以看到，20万年以后，有两次走出去是比较明确的。

一次是在15万年前，人类从非洲（主要是东非大裂谷），有一次大的迁移活动。主要向北走，到达欧洲。比如我们大家知道的莫斯特文化，（注：莫斯特文化是欧洲、西亚、中亚和东北非的旧石器时代中期文化。该文化约始于15万年前，盛行于8万-3.5万年前。）主要就是尼安德特人（注：Homo neanderthalensis，简称尼人，常作为人类进化史中间阶段的代表性居群的通称，发现于德国尼安德特山谷。），他们就是在15万年前从非洲走出去，到达法国南部、西班牙、西欧等其他地方进行发展、变化的人。

▲尼安德特人头骨

这一批人走出去，能在南欧找到很多遗址和资料。现在我们发掘吉门基石遗址，有些石器都是法国人命名的。说明尽管当时人们走出去了，使用的石器还是原来的样子。尽管有一些发生变化，但是我们能认出来。比如手斧、比如“勒瓦娄哇（Levallois）”（注：一种剥片技术。大约于 40 万年前出现在非洲和欧洲、西亚，在欧洲旧石器时代中期十分盛行。主要特征是在打下石片之前对用来打石片的石核进行精心的修理，所以也称为修理石核技术。）这些技术都是在法国命名，但是后来在非洲考古运用的。这些石器的主人带着这些石器走到欧洲南部定居、继续发展，所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因此判断人类是从这一期走出去的是完全有可能的。

▲吉门基石遗址出土的石器和石核（主讲人供图）

除此以外，这些人到了欧洲，在一个适合的暖期，顺西伯利亚向东发展。根据我们在西伯利亚的调查以及已发表的资料来看，在很多地点都看到大量和欧洲石器类似的东西。虽说零星，但这是一条路线——从非洲到欧洲，从欧洲经西伯利亚，从西伯利亚到贝加尔湖和叶尼塞河一带，我们都发现了这些“勒瓦娄哇”的东西。“勒瓦娄哇”就是一种石器制作技术，先把石器预制好它的形状，再用石头把它敲下来，直接拿石片来使用，这是一种很进步的技术。

我们在非洲发掘的时候见到这些东西，在欧洲见到这些东西，在西伯利亚又见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它都是一类的文化。所以说当人类到达欧洲之后又向东，肯定是在一个暖期顺着西伯利亚南部向东发展。

▲吉门基石遗址下层采集的砍砸器（主讲人供图）

这一支文化一直向东走，后来在3万年（前）到5万年（前），到了中国的宁夏、内蒙、东北还有西藏等地。最近在宁夏的水洞沟遗址、在西藏、在东北，都发现了4万年（前）的这一套东西，和西伯利亚、和法国和非洲是非常相似的，学界都认为这是一个大的文化系列。

但是这些文化，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没有向华北平原、中国的内地推进，而是退回去了。它既没有对中原腹地，也没有对南方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到了中国的西北部等边疆地方，停留了一段时间就退回去了。

这一次迁徙活动，通过我们的考古活动，看得比较清楚。下一步我们将继续发掘东非大裂谷的遗址，明年还将开始对法国这个时期的遗址，西伯利亚的遗址和中国的遗址进行量化对比，细致地研究这些这些时期人的工具，通过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线，从非洲到欧洲、西伯利亚又到中国的西北部，都有哪些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产生这些变化是史料的问题？是技术的问题？是人种的形成还是其他的问题？我们都要进行深入地研究。

▲吉门基石遗址地表采集的细石器（主讲人供图）

另外一次走出非洲，是在5万年（前）到7万年（前）。这一次人类走出非洲，应该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2018年我们发掘东非吉门基石遗址的时候，就发现了细石器文化层。东非的细石器是世界上最早发现的细石器，时间是距现代5万年（前）到7万年（前），关键它从20-30万年（前）一直延续到5-7万年（前），文化是连续地发展。

细石器都是用燧石、黑曜石制成，所制成的刀片、刮削器、钻等都是非常有效的工具，非常细小和精致。东非吉门基石遗址一直从中期发展到晚期，发展到细石器时期，这个时期的工具大概有20多种，体积比较小又轻，石料也比较多，对于一个猎人来说，石器便于行走时携带，他可以带着这些石头走到任何地方，所以也就具备了走出去的条件。

为什么要走出非洲？

另外，吉门基石遗址一带是东非大裂谷腹地，在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分布最少有几百个这样的遗址，证明细石器时期的人特别多。细石器都在火山灰里埋藏着，我们是从火山灰里发掘出来的。所以一方面是人类生存，一方面是火山爆发。加上东非的气候非常恶劣，分雨季和旱季——旱季的时候一直不下雨，植被枯萎，而雨季的时候山洪暴发，非常严重。再者这里没有什么资源。现在在东非基本上就能看见合欢树和金合欢树，这两种树最多。合欢树叶子非常细小，长颈鹿吃的时候需要不停地吃，一天都在进食才能维持住生命。人是没法利用这种资源的。还有一种植物就是大片的仙人掌，仙人掌也不好利用，所以这个时候的动物应该也是比较少的。

一方面火山爆发，一方面资源匮乏，同时在几十平方公里内大概有几百甚至上千个遗址，说明这个时期人口爆炸。因此，人就要走出去，不走就没法生存了。

▲吉门基石遗址现场（主讲人供图）

现在的问题是，7万年前走出去，是顺着哪一条路线？近几年在非洲北部的摩洛哥，发现了3、4万年前的现代人化石。经过地中海相望直布罗陀海峡，到达西班牙，经过西班牙到达法国，因此在西班牙和法国发现了大量细石器。所以说从北非到摩洛哥，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西班牙和法国，这条路线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有个问题，现在直布罗陀海峡的水深大概有几百米，那么几十公里、几百米深的水，人类是怎么过去的？这是一个学术界没有解决的问题。

细石器传到欧洲，还有一条路线就是走东非。东非大裂谷是南北大裂谷，从红海的西边，经过埃塞俄比亚，一直到北非，通过现在苏伊士运河到西亚、土耳其等地，到西亚之后遍布欧洲，再向东发展。这两条路线都有可能，现在学术界有很多文章在讨论这些问题。

所以在东非5到7万年前形成细石器时期后，人类遇见恶劣的环境，走出非洲，到了欧洲。说起来两句话就能说完，但是欧洲最早的细石器（出现于）3万多年（前），非洲的细石器最早（出现于）是5到7万年（前），中间有3万年的时间才能在欧洲发展起来，发展成欧洲奥瑞纳（Aurignacian）文化（注：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一种石器工艺与艺术文化。继穆斯特文化之后，为梭鲁特文化所继承。奥瑞纳文化的特点是石器的多样和专用，雕刻器的发明使许多艺术品得以产生。）。

▲奥瑞纳文化时期的雕塑“威伦道夫的维纳斯”，也称“母神雕像”。出土于奥地利摩拉维亚的威伦道夫。约作于公元前2.8万年至公元前2.5万年之间，旧石器时代。

欧洲例如法国，有三期文化比较重要：最早的是3万多年前的奥瑞纳文化，第二期就是梭鲁特文化，第三期是马格德琳文化。从奥瑞纳文化到马格德琳文化都有很多的细石器，但在梭鲁特和马格德琳时期，艺术发展得很好，所以洞穴艺术和壁画就发展起来了。

现代起源的关键时期

这个时候还是沿着西伯利亚继续向东走。在西伯利亚，除了中期的石叶（注：石叶也是一种石片，这种石片比普通石片窄长，长至少是宽的两倍，典型的石叶两边接近平行，是用间接打法打制出来的。）等，还有一些就是细石器。从西伯利亚的南部一直到贝加尔湖、叶尼塞等地都有细石器。这些细石器最早的是贝加尔湖的27000年（前），这时候已经快到末次盛冰期了。

▲细石器石叶

这时候，人类不适合在高寒的地方活动了，就向南迁、向低纬度迁徙。这些使用细石器的猎人，追逐着猎物，向低纬度的如蒙古高原、中国北部而来，他们带着细石器到达中国，是在2万年（前）左右。天气依然寒冷，于是猎人继续向南走，走到黄土高原、河北、河南等地，就到了最南端。这个时期如许昌人遗址、上层文化发现于13500年（前）。

接下来的气候进入全世界升温的大暖期。猎人狩猎穿的是很厚重的皮衣服，就不适合在这种相对热的环境下生存，就向北退了。在13000多年前的时候，就退到东北地区的呼伦贝尔草原、松嫩平原等，在这里细石器文化一直发展到3000多年前。

总结一下，这一次从非洲5到7万年（前）走出来，到达欧洲是3万多年（前），到贝加尔湖是27000年（前），到中国是2到1万多年（前）。

▲智人走出非洲路线示意图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还有一支（文化）：最冷期时，海平面下降，白令海峡消失，形成一个通道，一些动物和人类便通过白令海峡，在2万年（前）左右到达北美。

另外由于渤海、黄海大部分都消失了，因此人类到现在的朝鲜半岛都是很便利的；然后通过对马海峡，继续向北发展到日本九州地区。从北边还有一路是从库页岛南下，经过北海道向南。所以在日本仙台地区的南部，从中国过去的细石器文化和从库页岛过去的细石器文化碰头了。我们在那里考察的时候，看到尽管是在日本的一个地区，北边过来的和南边过来的文化也是有差别的：从中国过去的石器比较细小，种类比较多；从北边库页岛过来的比较单一，这是因为低纬度的用途要广泛一些。

所以从7万多年到1万多年前，这个时期才真正是现代人起源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期间，艺术产生，人的发展越来越快，最终形成了现代人。这是我们的观点。

不同肤色的人种是如何产生的？

还有一个问题，发展到新石器时代以后，现在世界上分布的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和棕种人，最主要的人种都是在这7万年到1万年的期间形成的。随着环境的变化，同时形成了现代人，也形成了人种，这是我们最新的观点和认识。

▲不同人种和肤色的人们

比如说，非洲人种是怎么形成的？实际上人类走出东非大裂谷是一次干净彻底的“走出”，这次“走出”后整个非洲没人了。一直到（距出走）几千年或1万年以后，人开始从从北方反流回非洲，在反流的过程中形成了黑种人。而到欧洲去的人，经过大西洋暖流，他们的环境和工具也有变化，和非洲、亚洲东部都不一样。所以工具变化证明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变化，就在这个时候形成人种。一方面形成现代人，一方面形成人种，这是我们最大的一个学术认识，这个观点和以往有很大区别。

从西伯利亚、东非大裂谷走的这一线是北线，还有一条南线，最近也有些科学家在研究。走出非洲后先到了西亚，西亚到南亚，南亚到东南亚，东南亚到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又扩散到太平洋岛国各个地方，到达澳大利亚是1万多年前，这个时代也是非常吻合的。所以中国南部的云贵高原包括东南亚国家的文化都是南线上的一些变化，他们形成的人种，与中国北方和欧洲都有些差别。

▲考古队在发掘现场（主讲人供图）

生存环境的变化，基因的变化，形成现代人、形成人种。人种的研究也是世界上重大的主要的学术课题，这些年没有什么突破。我们的认识是，如果研究现代人起源和人种的起源，都是从5到7万年一直到1万年的这个区间。可以在这个区间进行DNA测序，看看是不是能开辟一条新的途径来研究这个问题。

这一节主要讲的是我们考古队近年来研究的一些基本观点，下一节我们讲一讲“中国与非洲的史前碰撞”。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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